登陆注册
17236100000003

第3章 缺页之书

这书,样子不厚,窄条的书脊似幅微型油画:火烧云和雾霭下的大洋,红彤彤、乌漆漆的,擎着帆布的这艘船倒是和家中庭院的古船近似。脊封多处损伤,书脊两头外翘,封皮脱落处,松懈毛化的里脊已然外露。看来,此书读者不少,它就夹在巴罗·怀特《叙述的迷幻与障碍》和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之间。

《双桅船》

〔比利时〕威廉·莫尔爵士

牛津大学出版社

没错,就它。

苏语看了看那边阅览室。冬日的阳光从格子方窗洒落,虽稀薄,看起来却暖洋洋的。拿了书就到那边读去。她想。她喜爱这个阅读环境。古雅壮实的建筑,圆顶穹隆一似罗马教堂的顶部,以致坐在旋形的阅览室里阅读,有神殿里圣日课上读经文的庄严感。这埋头的身影中,除了牛津的学生,不缺帝国时下声名显赫的诗人作家吧?想当年,穿梭在博德利和拉尔克利夫之间的拜伦,没等来地表下广阔的书海迷宫就在奔波劳累中过早夭折了;王尔德则是名副其实的弄潮儿,终其一生处于帝国盛世,据说,从圣三一学院毕业后辗转牛津的王尔德,其间深得黑格尔、达尔文及拉斐尔等人精髓,成其唯美之风。遗憾的是,一场同性恋惹来了牢狱之灾,尔后,别了大不列颠,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辉煌画上永恒的休止符之前,在巴黎结束流亡生涯,客死他乡。那年在拉雪兹墓场看到他满布唇印的墓碑,着实吁嘘不已。她倒是迷惑,似乎每次从博德利穿越神学院到了拉德克利夫,总会想起伍尔芙来。曾经的神殿,是文艺复兴时期典型的哥特式建筑,那是一个以高拔敞亮花窗、万千纤细线条及不规则几何图形构建的织锦,那瘦骨嶙峋的密密匝匝的肋骨——于地表下汹涌而起的洪流、万千旋律的交响,真是令视觉感官舒畅无比!而顶部由无数嶙峋肋骨交错、拼接而成的一波波的规则的图案,以及缀于图案上由家族姓氏团成的方形雕花,则让人想起梭编蕾丝的图案来,格外规则,又格外纤柔精致。她惊叹人类竟能以坚硬如铁的方砖和灰浆造出如此纷繁的、美轮美奂的织锦,这种视建筑为艺术的追求,真可谓苦心孤诣。这座神的殿堂,多年后成为考试和演讲的场所。半个多世纪前,在牛津女子书院开设女权主义讲坛并频繁出入的伍尔夫,是否也在神殿里做过讲座?若然,她穿着维多利亚时代盛装款款步上讲坛的样子该是多么尊贵优雅!那羊腿袖上婆娑的细纱皱褶,细高腰裙处剔透的蕾丝缎带以及荷花边,虽然隔了几个短暂的朝代,依然显着华丽辉煌——时至今日,一个处处为女权主义呐喊的女权主义者,她的穿戴,除了维多利亚时代的盛装还有哪一朝代的服饰可胜任呢?伊丽莎白一世的时代相去甚远,而那莎士比亚那些戏剧舞台上的服饰,实在生硬古板了些。

苏语有瞬间的恍惚。威廉这本书跻身于技法研究类存库,似乎不对。藏馆的书莫不按了学科分类,再根据著者姓名头个字母排序,那么,该书的异位,是读者草率,还是馆员疏忽?难道是谁搞的恶作剧?之前,她站在文学藏馆的存柜,按著者名字寻找本著作所该出现的位置,在大写的“W”一栏,怎么也找不到写着威廉·莫尔爵士的书脊。她疑惑是自己浏览上的粗疏,或读者、馆员把书归位时出错,于是再自上而下地看一遍,大写的“W”和“M”里都没有威廉。最终,她不得不找馆员帮助。温柔的苏格兰女人问她,是诗歌还是小说?她抱歉说,不清楚。米歇尔听说藏馆里有威廉这样书,文体她也不得而知。Prose?馆员又问?她还是不清楚。散文的英文单词是prose,essay可是随笔也可是散文,两者的区分如雌雄同体之物种,难断其性属。

谁想,一部文学著作竟被移花接木地移到这里了呢!

她伸出蟹钳般的两指,夹住书的脊骨外抽,霎时,哗啦作响,竟连同左边巴罗·怀特的《叙述的迷幻与障碍》一起带下,并发现异样:两书脊骨底部被锡片嵌一起!细窄窄的薄片,很软,颜色正好和脊骨底部色泽接近,难以察觉。正蹊跷,犹豫着是否该动手把锡片取下,巴罗著却哗然扇开,霎时,她看到内页中间短行排列的字,忙压住晃动的纸页,循着排行成阵的文字一行行读下,竟是威廉那首《致小丑鱼》——这诗,她不陌生。

水天一色蔚蓝

这面镜子

照见波光下的幽暗之谷

悬崖、陡峰、奔流迷雾

海葵、水母、地衣

一切如故古老东方

赤道横穿的大洋

火烧云把峡谷照亮

珊瑚礁上的红霞

不是美杜莎[1]的血

触须间悠游的小丑鱼

不知世间的地老天荒

触手收进体腔的水螅

正独自变成幼虫

和绿藻离散的躯体

终将在浮屑中斑白毁损

变成骸骨之后孤独的秃枝

立于险峰守望

触手摇曳间的精灵

——威廉·莫尔爵士

这首诗安德烈用黑炭棒抄写在他书房一幅60cm×35cm的白纸上,以黑色细条方框镶装,仿似装裱入框后的书法,却莫名有了悼文的沉郁哀伤。看那黑色方框,会想起之前葬礼那立于棺椁上十字架旁的他的遗照。诗歌是安德烈不久前在威廉地窖书房的日记本里看到的,他一再给她朗诵。诗中画面如电影般清晰,海洋气息浓烈,明晰的海底地貌和生动的海洋生物把她带回海床的绮丽纷繁——哦,小丑鱼,那穿着红白袍子的精灵,她喜欢它大胖头两侧机灵澄澈的双眼,还

有那金灿灿光彩夺目的白色斑纹。莫非,它真做了威廉笔下精灵的化身?那么,如洛夫和外界所言,威廉是爱写诗的,他的诗看来立意不低,尽管因了神秘而隐晦,却能看出所设的隐喻象征。洛夫一直认为威廉是个极其深刻且“怀有远古的庄重和浪漫”之人。曾经,他每逢节日生辰,总收到威廉的诗图贺卡做礼物。威廉把贺卡图案以不同姿态的鹅羽设计得轻盈淡漠而美轮美奂,再用他那台古老的打字机在图案一旁啪啪啪排列诗行,再以鹅毛笔尖蘸墨署名——这一切,似乎要告诉他:灵魂主宰不了的生命,其实真的轻于鸿毛。尽管在后来的年月,电子邮件已然流行,威廉依然旧习不改。

苏语很快找到巴罗对威廉诗作的诠释——

……威廉诗中列举的海洋生物:海葵、珊瑚、绿藻、小丑鱼等,它们都属于海洋生物中较为特殊的种类,它们几乎无一例外都是雌雄同体,其次,从物种基因而言,它们都各怀“特技”却又各有欠缺,因而须依赖怀有“特技”的另一半提供帮助。这在海洋科学上叫互利共生。比如,珊瑚须寄生体内的虫黄藻提供的能源存活,虫黄藻依赖珊瑚对光线的调控和保护;海葵依赖带毒刺的触手保护小丑鱼不受别的鱼类攻击,小丑鱼则被海葵当作捕食其他生物的诱饵。可见海葵和小丑鱼不可分离,珊瑚和绿藻也不可分离,然而,作为具有共生基因特性的物种,藻可和珊瑚共生,同样也可和海葵共生。显然,作者在这里借这些生物隐喻人类之间的关系,共生在这里指的是个体之间因差异性而产生的精神依赖……诗人把大洋的壮阔归于太平洋的珊瑚礁上,以电影摄像师的镜头,以温柔疼痛的笔触,把读者带进一场情谊的生生不息……

诚然,威廉这首弥漫着海藻气息的诗,起初读起来是有些艰涩隐晦,不过,经巴罗这么一解释就变得明晰了。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女妖,长一头蓬杂蛇发,她的头颅被雅典娜砍下之后,喷溅的血沫把绿藻染成红珊瑚。小丑鱼和海葵相依为命,虫黄藻从来与珊瑚共生存同呼吸,这些生物无一不是雌雄同体,这是强调?或者,还是隐喻?而,形消色殒后的骸骨,哪怕石化成秃枝,也要以雕塑的姿态,守望海葵和小丑鱼——这就是巴罗所说的“情谊的生生不息“?”火烧云”在这里似乎成了某种暗示了……那么,诗中的珊瑚、海葵、绿藻、小丑鱼都是从哪儿来的借隐呢?巴罗只是对它们彼此关系的纠缠有所影射,却没有对修辞之外所代表的现实进行追索和指认。都说诗是神巫之言,有如梵呗,难以解密。也或者,和众多的诗人一样,威廉只是把瞬间的幻象写下罢了。他对海洋生物实在熟悉,大到蓝鲸,小到虾虎鱼,它们的习性、特质,他似乎无所不知。这些年,苏语也算看尽珊瑚的斑斓,却不知道它们的璀璨源自体内寄生的绿藻,而精灵般的小丑鱼在触须繁茂的海葵边寸步不离,竟也和生命休戚相关。

米歇尔之前一再提到《双桅船》中的一部象征派三幕剧和长诗,并强调她也想找来看看,拜托了朵拉,但朵拉同样无能为力。此刻,她就读到巴罗对剧本《蓝鲸之歌》的论述,擅长借题发挥的评论家们总是尽其所能,滔滔不绝,她倒是对下面一段若有所思:

……作为资深的潜水员,威廉为读者展现了如梦如幻的海底世界。传说他有过多次破纪录的海底深潜,却拒绝任何水下运动比赛,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著中话剧《蓝鲸之歌》可谓点睛之笔,该剧以两个寻找蓝鲸的航海少年应邀参加了海洋住民(海底生物)一场关于战争的激烈辩论之后,一起寻找蓝鲸的故事。生物们的激辩,让人想起克劳塞维茨精彩的《战争论》,威廉是想以此表明自己对于战争的立场吗?那么,作为一个曾经骁勇征战的军人,他对战争持什么态度,剧中措辞已然明确,而剧目更具备了启示的意味。作为关乎海洋生态的两种庞然之物——鲨鱼和蓝鲸,前者凶狠善战,后者则扮演着和平的角色……

说起来,巴罗·怀特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米歇尔不止一次和她提起这个人,据说是个心理学家,并长期从事文艺评论。这不,封面内页就有他的简历:巴罗·怀特,美前军官、神学家,从事文艺评论和心理学研究,是继弗洛伊德之后颇具影响力的精神分析学家,强调重返弗洛伊德关于潜意识和本我论说,曾参与DSM[2]初版的书写与再版修订,后从事文艺批评,著有……那本全名为《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即DSM)的出版物,她粗略看过,尤其头版时通篇充满的reaction(反映行为)让她记忆深刻。眼下巴罗的这本书,内容暂且不论,但纸质甄选、装帧设计和装订都做得格外专业。原始的烟黄让硬朗的书封多了远古的质朴典雅,古色古香的典藏,内页纸质则稍软些,文字方阵之外的空白处,甚至书脊凹陷处的缝隙,四处呈线性牵引状的密集批注,笔迹纤细秀雅或粗放狂野,秀雅者看起来态度严谨,有小心翼翼偷偷摸摸但不得不发表意见的正义直率,狂放

者则有人云亦云叫嚣起哄之嫌。这笔迹不一、声音凌乱的繁杂,让人迷乱恍惚,好像这本书不是一个人写就的,而是人挤人、头碰头地凑在一起写成的,且看如下批注:

A.你这是胡扯,曾经你参与编撰的DSM还把同性恋归入精神病呢。如今,你竟然又又把威廉的述说归于精神病式的歇斯底里,甚至认为他创作上的举步不前,是源于他精神的障碍,×××(铅笔碳墨显淡,仿佛几团水墨,看不清)胡扯!《致小丑鱼》所传达的并非你所理解的末日般的幻灭感,它更多的是呈现了一种升华,那是一曲精神的挽歌。

B.按你的“海明威命运轨迹”论,威廉·莫尔爵士之死也符合海明威式命运?那么,托尔斯泰、君特·格拉斯同样从前线退役,他们不活得好好的?■■■■■■■■■■■■■■■■■■■■■(此处被以黑墨覆盖)还有,你似乎在把太平洋于威廉的意象困扰比作欧塞河之于弗吉尼亚·伍尔夫,敢问,你是在暗示她往口袋坠入石头走向河流的壮举将同样成为威廉的宿命?

C.我想说,《蓝鲸之歌》让我想起了《圣经》和《正义战争论》⊙⊙。这本书被抽空成这样,简直令人愤怒,建议把那些猥琐可憎的偷书贼捉拿归案!

……

来自学生的评论十分纷乱,他们甚至采用种种符号,不惜把书页弄得面目全非。看得出,他们对巴罗的解读不是十分满意。究竟巴罗在书里对威廉出何狂言而遭致此番声讨?他在这里是以一个精神分析专家还是文艺批评家的身份发声?不管以哪一种身份,都令她震惊。他俨然是威廉的私人医生,对他的五脏六腑乃至神经末梢无不了如指掌。实话说,她向来对精神分析者的某些极端之论持戒备姿态,在这里,她尤其不赞同巴罗把威廉之死和海明威并作一谈,并对他把威廉归入“战后精神障碍典型范例”有所不适,暂且不说他的理论依据出自何处,就算弗洛伊德学说,至今医学界依然有持质疑态度的。而今看来,《双桅船》一书被放到这里来,也许是读者有意为之并心照不宣,以致两书连体首乌般的著作长期并存于此,而馆员竟没察觉。苏语想过要找馆员,可四周只是书的丛林及寻书的身影,索性就把那连体首乌般的两本著作一并拿到阅览室。

苦寻而获的《双桅船》,她竟没有马上翻阅,而是巴伦的论说牵扯神经,让她迫切地往下读:

……于海洋的寻索守望已然成为威廉战后的存在形式。有人认为,他以大海为意象,源自他所在军队时代的记忆和幻想。窃不以为然。能说希腊人写神话是因作者和大海的相遇?希腊的海从来和百姓生活息息相关。威廉在墨西哥湾的圣路易安娜长大,从军时代乃至在欧洲的生活,莫不和太平洋、大西洋共生息,不过,他对大海美好而刻骨的记忆,应该说源自少年时期的太平洋,而“火烧云”成了是噩梦般的记忆。诗作《致小丑鱼》格调幽暗、构思奇妙且充满诡异的海洋气氛,其意象正来自于此,以及跋涉海底墓场的刻骨体认。重返珊瑚岛,已成为他倾其一生的朝圣之途,其悲壮,一如十字军东征耶路撒冷之前,那些负着刑具、一如既往地跋涉在去往圣城路上的朝圣者。纵观他的作品——尤其后期的组诗——可见,大海已然成为他脑中挥之不去的意象。他深受古希腊神话影响,对欧洲艺术史学、人文地理极其熟悉,他爱应用隐喻象征并以此映照现实,主观倾向清晰……这些同样可从他生活中的某些行为得到佐证,比如,他从哥伦布码头寻得并独自修复的那艘古老的双桅船连同铸铁老猫,它在居家庭院自始至终的存在,便是某种姿态和主观意愿的象征——俨然某种誓约,而剧本《蓝鲸之歌》……

苏语就此止住。她意识到此刻对巴罗叙述的追随,有悖于到牛津的初衷。她今天到这里来,是要找威廉的书,而眼下,巴罗对威廉的诠释一如打开著作扉页受序言牵引而无从进入正文的被动。实话说,之前,她潜意识里是期待巴罗的诠释如一道激光,照亮她要抵达的内核,甚至每一个褶皱深处。她知道那里有一口深井,洪流之源就从那里喷薄而出。然此刻,她发现巴罗似乎正在把她带向某种极端。她迫切想读威廉的书,尤其读者和巴罗分别提到的令人想起《圣经》和《战争论》的《蓝鲸之歌》。于是,把连体的《双桅船》打开,按巴罗注解所提的页码去翻找,竟是缺页!就想起之前在批注上看到的读者的愤怒,“猥琐可憎的偷书贼”。果然!从该页起接连近30页缺失。甚至,前翻后翻,缺页竟频频发生,厚实的书几近成了空匣子。怎么可能?从内里紧致的书脊看,应该说这是一部装订牢固的书,接连失去的多页,可见装订深处、脊缝间所遗留于细小页边规则细微的齿状撕痕,显然,这痕迹非利器所裁,更可能是撕扯,是以垂直的书脊骨或书签、量尺压了,尔后,嘶地把书页撕离,那迫切之举,隐秘、鲁莽,又精于技巧,一如老裁缝熟知了纹路的布匹,不需剪刀,布头开了口子,轻轻一撕,纤毫不差、整齐到底。那么,这一切并非无意而为了,谁干的?是与作品有强烈共鸣的嗜书人,还是不以为然而有意冒犯的读者?

面对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书,苏语心里难受至极。她拥有的威廉著作有多种,海洋百科、自然探索、历史回眸等类,那些只要重版就好,只手头这部,别处哪里可以找到完整的,或者,有别的版本吗?不管如何,在找不到别的版本之前,她只好读这本了,然而,她心里乱糟糟的,真是莫名其妙。她想着把书拿到复印室去复印,却听得书馆穹顶传来整点敲响的钟声,关门的广播也响了。她只好把书拿到原处,怏怏离去。

突然地,很想去找克洛伊。威廉说,她毕业后一直住在牛津。可是,和她说什么好呢?又怎么开口?就说想重新出版她父亲的书希望得到她帮忙?对了,她手里有《双桅船》吗?心里一下对她充满期待。她住哪儿呢?可是,她凭什么那么莽撞,不请自来尤其不是欧洲的礼仪。又犹豫了。洛夫可以帮这个忙吧,因了她家老宅的出售和户名变更,他偶尔和克洛伊有联系,索性和他商量再说吧。威廉的这个女儿,性格极其古怪。据说,打从她到英国求学,就少回大陆了。苏语见过她两回,都为回来奔丧,一次是威廉,一次是埃萨。今年夏季,埃萨临终前让她回来以有所嘱托,她磨蹭了老久,以致赶到时,老太太已咽气。

她决定去找朵拉。米歇尔老说,到牛津一定找朵拉啊,她足够热诚,没什么不愿意帮忙的。确实,以往每次到牛津,必找她,近期两次例外,她似乎不想向朵拉道出自己的意图,除非迫不得已。

有关朵拉·博纳罗蒂的宗教背景以及职业生涯,米歇尔曾一再说起,要在这里提及,时光便拉长了。朵拉祖辈是出色的建筑师,十一世纪后期,随本笃会僧侣从意大利的卡拉布利亚来到本国(那时的比利时还没具形)的南部林地定居,尔后受伯爵赏识并被邀请参与修道院的设计和修建。在半个多世纪的修建期间,他因伯爵的离世、本笃会被律修会取代而黯然辞别,后来他还是重返故地,尽管伯爵不在了,但耗费他毕生心血的修道院还在。他和罗马后裔的妻子生下十多个孩子,有两个进了修道院。博纳罗蒂家族和宗教渊源便是从这时开始了,该家族逐渐繁衍成一个庞大的团体。在之后的多个世纪里,来自博纳罗蒂家族的神职人员众多,当中除了几位博学显赫的主教和神父,还有众多修士。他们当中,有出色的抄经师、《圣经》插画装帧师,还有通希腊文、拉丁语的教义翻译人员——而今藏经楼手稿室内典藏的那些装帧华丽无比的插图《圣经》以及带注释的古籍便是明证,古籍当中还不少咒语般的符号,宛如密码。其外,提起活字铸造印刷,博纳罗蒂家族的名声尽管无法和约翰内斯·古腾堡以及普朗坦·摩勒图斯家族相提并论,却也功不可没。几乎在整整的两个世纪里,该家族的人文主义者层出不穷,他们精通阿拉伯语、古叙利亚语、希腊文及拉丁语,除了分布在各个修道院的修士,更有在活字印刷业上做出不朽贡献的前辈。除铅字铸造、字版分类管理及印刷之外,他们更多从事排版及校对修订的工作——而今,印刷博物馆的铸造间、铅字间以及印刷校对室,还保留着往昔的种种工具器皿。到了朵拉一代,先辈荣耀的声明之外,一切似乎又回归了创世之初的静寂。年少的朵拉,着迷的仍是中世纪城堡般的建筑群里神秘清寂的生活场景,那花窗扶墙下的长廊间、林立的乐谱支架般的抄经立架旁,常常坐着一袭黑长袍的修士、修女。时代变了,他们的工作不变,他们还是和她的先辈们一样,早晚祷告诵经,日常抄写,以花草鸟兽为手绘雕饰、装帧经卷。内心祥宁、神貌如天使般清纯的朵拉,到了学龄,便在亲人的目送下进了院门。

这时的修道院,已不是之前先辈修建的古建筑了。之前的六个世纪,修道院先后两次在香烛和柴火中焚烧,直到在法国大革命的硝烟中毁于一旦——至今朵拉家族两个亲人的坟墓就在废墟的断垣残壁间。迎接她的修道院是新建的建筑群,依然在群山环抱之中,有长廊逶迤。据说,这次重建整整花了一个世纪。新建的院落宽敞,房舍井然,舒展且宁静。朵拉在这里祈祷、诵经、阅读、抄写手稿、装帧典籍,偶尔参加啤酒和奶酪的制作。神圣庄严的氛围、青灯黄卷的清寂岁月,在她身上逐渐现出效果:少女五官俊秀,轮廓明晰,澄澈明净的眼眸显现圣灵的饱满和尊贵。在这里,朵拉见识听闻不少,这使她的好奇心好生满足,却也偶有困惑,甚至怀了审慎之心。某个夜里,她经忏悔室去唱诗班的排席上香烛,看到受难耶稣的身上贴着一个人,竟是她的好姐妹苏菲:和抹大拉的玛丽亚一样,她满怀柔情地把黑色的头巾解开,把金色的长发拂在耶稣被钉扎而淌血的脚面,来回拂动(她恨不得也给耶稣的脚上抹上香膏吧),尔后站起,再把胸脯贴到耶稣只留下遮羞布的腰上——她不够高,她是要去够上耶稣痛苦的脸,她要亲吻耶稣以给他慰藉吗?朵拉惊呆了!她胸脯起伏,喘息粗重。为不让苏菲看见,她赶紧躲进忏悔室去,坐在木椅上,一阵艰难的吞咽之后,她撩起连接神父席位的金丝绒布,把眼睛藏在布帘底下。此时的苏菲,如居天国,表情如痴如醉、如梦如幻,甚至,她两颊正安详且幸福地淌下眼泪。朵拉想起《创世纪2:24》中所言:人要离开父母和伴侣结合,二人成为一体。可是,深爱耶稣的苏菲如何和他成为一体呢?意外的遇见使得朵拉惊愕不已,她把事情深埋在心。从年长和老年的修女那里,她也听到不少。她们说,做了修女,这一生就不可以有别的男人了,她们共有的男人就是耶稣,“我们都是耶稣的新娘”。她们还说,姐妹之间的情谊同样令人欢愉,和俗世里的男女之恋不相上下。种种言说,似有根据,又虚无缥缈。每次,某个姐妹临终,仪式都很隆重。她的棺木被洒上圣水,众人朗诵诗篇之后,被葬在院内修女墓地。墓场很大,墓位紧密排列,一排紧挨一排,方正而整齐如一,就像唱诗班席位上紧挨排列的布局。和那些与丈夫合葬、棺椁和墓碑上刻着相扣指环的女人相比,她们灰色的小方块石碑格外单调,上面没有相扣的指环,更没有玫瑰花瓣或塑像雕刻,独独石碑头顶的十字架赫然在目——那是耶稣,她们共同的丈夫。朵拉稍稍年长,对未来生出向往和思索时,莫名觉得毕生隐于一方清寂院落难免乏味,便在16岁那年,毅然离开了修道院,乘游轮过英吉利海峡,前往传说中的辽阔大陆,并进入鲁汶神学院。学习的几年间,她有意投身为较高的神职人员,只因性别阻碍,只好从事基督教研究。毕业后,因她有古籍装帧、图书管理的经验,有意到古籍书馆去谋职。古老的牛津和圣三一,为心所向。起初,她想到那个“荒芜且愚昧的国家”[3]去,据知,那里藏有世间最古老的福音书手抄本、早期的莎士比亚版本、植物学家们的《圣经》及院士约翰·雷的《植物史》——在宗教研究之外她也痴迷于植物研究,不过,相对而言,还是博德利书馆的典藏丰富得多。在这里,她成为一位古籍修缮专家和图书管理员。尽管还俗,她依然不嫁,工作之余,对基督教的研究孜孜不倦,著作颇丰。如《使徒时代》《耶路撒冷》《朝圣者》和《安德烈之虔诚》等,就出自她手。鉴于她的修道院生活和宗教研究背景,一些本馆欠缺的《圣经》手稿,她到别处藏馆去抄写以作补充。而本馆的不少孤本,同样成为别处藏馆抄写、补充馆藏的来源,因而,在这里遇见神情冷峻而庄严的修士出入,并不意外。

米歇尔对神学的兴趣,正源自朵拉的经历和人格学养。她在她身上获得启迪。据说,朵拉曾带她重返修道院,进入钟声、白桦、银杏及梧桐奏响的领地,她脑海乃至脏腑的噪音霎时遁迹,仿佛这里是宇宙和大地的轴心,她在这个核心点上迅速成为自己。她动过念头,要像曾经的朵拉,把自己关在清寂的院落苦修,但朵拉不赞同。她视朵拉为迟来的教母,她不同意的事,她就把念头掐灭。

米歇尔博士毕业后,一度要留在朵拉身边,以实现各自一卷书、两相共栖宿的愿望。朵拉也断然拒绝,她认为,归于哲学的米歇尔不必再委身于宗教,把宗教当哲学的一部分研习即可,并建议她到欧洲大陆的中心去开眼界。米歇尔听从了她,从此落脚鲁汶,兼得神学精髓的她,哲学上更是造诣不凡。

从迷宫般的地下书库出来,拐进狭窄悠长的地下隧道,走上一阵,出道口上神学院大厅,快步穿越,拐上楼梯,只一会儿,就上了博德利藏馆。

博德利和拉德克利夫有所不同。该建筑是典型的哥特风格,上拔的顶部,高立花窗。窗外,可见神学院教堂的尖塔。窗内,是书的茂密森林。书籍被沿墙码放,自墙脚到屋顶。内层极高,环墙半腰有阳台般外延的铁架墙廊,以便于书籍的外取归位。黑乎乎沉甸甸的古籍,书脊奇长,有的几近半米,竹节般的条纹鼓凸得格外显眼,光照的侵蚀依稀可见。蹚过文艺复兴的岁月长河,一切已褪色,然而,巨人的精魂宝血还在,维多利亚的尘埃掩盖不了英灵的容颜,光照和尘埃的痕迹可见。

朵拉正在环墙的回廊上把回馆的典籍归位。她站在阅览案台前等,目光莫名追随朵拉。行走在廊桥上的朵拉衣着朴素得体,她身段清瘦颀长,两颊瘦削,目光炯然,看见她来,一脸惊喜神色,眸中闪烁热情之光。她老了,人却空灵而轻盈,精神矍铄,如沐浴圣灵之光,为神的启示照耀。那是一张在漫长岁月中形成的脸:少时青灯黄卷的澄明清寂、神学院时期的庄严智慧、人世间的和颜悦色。显然,这个神圣的职业保持了她向来的圣洁庄严,乃至修道院时期的清寂,而俗世的热闹喜乐又让她的凛然多了几分热情侠义,见了学生和客人,她圣母般的祥和里便生出返老还童之相来。据说,眼前环墙的藏书,不少是孤本,源自公地铁六七世纪的捐赠和典当的回赎。主教修士的雕绘手抄《圣经》、王储公爵整洁或斑驳的手稿、各种学科文献,乃至汉语藏馆中明、清期间所赴东方传教士出版物的宫殿绝版。沉甸甸的古籍,不少是希腊文和拉丁语。这些,于她一个从东方来的异乡人而言,宛如神界迷宫,那典藏的,莫不是神灵的暗语,乃至魔咒。

朵拉从回廊上下来,向她述说那本犹太《圣经》的故事。那是本千年托拉,来自某教会的捐赠,因皮壳开裂、内页镶嵌的金片脱落而接受了修士的恢复。那来自耶路撒冷的修士,沿用了犹太人古老的手艺,把鹅羽锋利的羽尖削去,蘸墨落笔,在镶片脱落的空白处描出轮廓,尔后以各色颜粉、香料和水搅拌均匀,把金片上彩,风干,再一一镶贴,程序甚是严谨,工艺尤为考究。朵拉相信,这本外壳端正内页斑斓的古籍得到了专业的修缮,尤其装帧古雅的皮壳让她如意。她确信那个以色列的修士对这本古籍犹似待他的上帝一样虔诚,他的线穿得极好,线头都隐在了书眼里头,外面看不到一点瑕疵,还保留了原线。

“他要把旧封拆下、挑开书脊、用小刀刮去旧浆,再重抻经纬、绷板……”她在书脊书面上摩挲着,手上还在示范着这样那样的动作。“手艺是个享受的活儿,持的是耐心,你说是吗?”朵拉英式的发音典雅迷人,节奏声色犹如唱诵圣歌般轻盈悦耳。话长长地一串说下来,结尾一句修辞性提问短句作为休止的装饰,让她有种受重视的愉悦。她连连称是,心又想着古籍的结构和装帧工序真是烦琐复杂,不过,又恰恰是这复杂烦琐让一门手艺显得纷繁、庄严而有趣。

据说,朵拉不仅弹得一手好钢琴,还写诗谱曲,歌剧唱得还极其专业,曾经,她是马勒的《第八交响曲》中的主唱之一,出色的唱腔和仪态让人刮目相看。有人认为,要是往前几个世纪,她的名声可以和圣希尔德加德·凡·宾根有得一比。

“那么,又是米歇尔让你来找我?”朵拉在卡其布围裙上擦擦手,头向她微微仰起,露着仁慈的笑。

朵拉的话让苏语感到抱歉,似乎,米歇尔不嘱托,她就不会到她这里来了。不过,于威廉文集的搜寻,她确实想独自行动,不过,看来难度不小。今天的遭遇,她迫切地要和朵拉说说。本来,她想把近乎被掏空的书籍带给她看看,因和巴罗著作成了连体,加上馆藏区域不同手续麻烦,就罢了。她想知道馆员对这件事情是否真的一无所知,或者,他们已然知晓,只默认了事情的结果而无从着手。最终,她还是把事情的大概和朵拉说了,并告知作者威廉是她和男友的好友,忘年之交。

“你是说《双桅船》的作者威廉·莫尔爵士?”朵拉正了正身,两眼炯炯。

“你知道他?”苏语惊喜。

“前些年,他老到这里来,风尘仆仆的。”朵拉紧蹙着眉。

“他去世不久。”

“噢?那么突然,他可是小马驹一样精神呢。”朵拉似陷入某种困惑焦灼,“他女儿几年前还来过。”

“喔?”

苏语恍然明白什么。之前,和米歇尔提起威廉,她似乎总在暗示什么。她认为威廉强训深潜技术的意愿和别人不同,并肯定他那些人人可读到的文字不过是他的习作或装饰品、掩饰物,他真正的作品能读到的人寥寥无几。苏语对她的言辞一度不满,她甚至觉得米歇尔对威廉是怀有成见的。米歇尔对她的不满毫无解释的意思,只是建议她到牛津去。那里有巴罗·怀特,朵拉,都有!这是她抛下的话。看来,米歇尔所知不少。

朵拉说,《双桅船》出版不久,威廉就频繁出现在牛津了。以母语书写的威廉,书在英国出版没什么不对,之后引起的反响还不小。美国一些专门从事战后老兵精神研究的机构乃至文艺批评者及时地对这本书进行跟踪、评析,以致英国和旧陆相关机构和文学批评家也出来凑热闹。这样一来,威廉竟成了惊弓之鸟。有人认为他是怕媒体的喧嚷把书讯传到美利坚,为了尽快平息风浪,从此踏上书籍的追索之路,传说,他向各地发出高价收购的公告。所幸本书出版册数不多,加上语种之故,起初只流传岛上,他于是从始源地牛津开始,朝剑桥、伦敦和巴斯辐射,他甚至还跨过哈德良长城,去了苏格兰。最终索回多少不得而知,不过,据说至今唯一存留的一本,就在拉德克利夫。一直来,威廉频频光顾,和馆长谈判,和馆员纠缠,恳求把自己的这本册子拿回去,就是不被允许。

“你是说,他想强行把那本书带走?”苏语惊诧。

“是,但你知道,这里打从斯图亚特王朝就没人享得带书出馆的待遇,哪怕维多利亚女皇也是不敢破这个例的。”

苏语很想问起书的缺页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看朵拉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就噤了声。朵拉说威廉是个绅士,人看起来很有学养,她竟然也知道他战后在古籍馆从事和她近似的工作。她告知威廉知道书带不走的事实之后,以为他会作罢,不,他依然常来,在古籍藏馆流连忘返,而他那本在地下藏馆的书,似乎依然时时揪扯他心魂,他最终还是返回那里去,有一天,他发现《双桅船》不见了,急得满头大汗,后来发现自己的书被和巴罗的放在一起,万分不满,就把自己的书拿回原属藏柜,下一次来,书不仅长了脚似的回到巴罗身边,甚至还两柱书脊间还被嵌了金属薄片。

“会是谁干的?”苏语凝神望向朵拉。

“看来这事只有耶稣知道了。”朵拉轻轻耸了下肩膀。

“你听说过巴罗这个人?”苏语问。

“当然,原先他追随弗洛伊德,可不,传说他还专门到伦敦来拜访过安娜·弗洛伊德——他们在美国杜克大学读书时认识,并就《双桅船》里的一些细节畅谈。”

弗洛伊德曾经的寓所,她不久前去过。红墙白窗的建筑,已然成为他女儿安娜的住处。苏语是在米歇尔那里知道他家在伦敦,之前她可是一直认为他是在维也纳呢。她想起之前朵拉说到威廉女儿不久前到这里来过,就问起她来。

“哦,你是说那个叫克洛伊的女士?”朵拉的表情近乎有些不快起来。

“她可是牛津大学的学生呢。”她又补了一句。

听语气,似是克洛伊行为和她师出名门的身份不符?正疑惑,朵拉开口了。

有一阵,新馆人手不够,加上出现失窃现象,朵拉被从老馆抽去。某天,她就遇到了克洛伊。从文学藏馆出来的克洛伊神色明显不对,尤其和她四目相接的瞬间,现了她的慌张,然而她心怀侥幸,作势要离去。朵拉笑笑,脸上却不缺严肃,她请求她把那个亚麻披风团着的包裹拿出来。克洛伊作势抵赖,甚至就想越过围栏逃跑,朵拉厉声把她喝住。她一直是这里的常客,而她偶尔的鬼祟早已被馆员留意。最终,她是哭着交出了《双桅船》来,她说长这么大从不知道自己父亲写了这样一本书,她认为威廉是她父亲,拥有他的书合情合理。

“博德利的制度可是连女王也不敢违背呢。”

克洛伊无可奈何,把书留下,怏怏离去。

“后来呢?”苏语提了一口气。

“还是常来,在老馆新馆间神出鬼没。”朵拉茫然道,“书的内页什么时候失窃的没具体记录,反正就跟散落羽毛的天使似的,发现时已成了空匣子了。”

“校方认为——书的缺页和克洛伊有关?”苏语直言。

“有人这样认为,不过没证据。倒有一回,她被我逮个正着的。”

朵拉脸上泛起红晕,好像偷书贼不是克洛伊,而是她。少顷,她递来一页印刷体的纸张,可惜纸张只有半截,是一首诗的局部:

我说,和你去航海

风吹起口哨

横过大西洋的船

并非哥伦布号

也不是五月花

苏语说,这明显是威廉的诗,她几乎没读过威廉的文学类作品,不过,从那首《致小丑鱼》、他的历史偏好和专栏撰稿风格可以判断。可是,短短几行诗句,不知出处,要追究起来,又不着边际。这时,朵拉拿出一本内刊模样的东西,很薄,印着牛津大学某书院字样,是份内刊。

“打开呀。”朵拉微笑着,带着鼓励的眼神。

她于是翻开目录,逐一往下,就看到目录下端作者一栏有克洛伊·莫尔爵士的名字,对应的题目是《蝴蝶忙·太阳香》:第36页。翻过去,只是始于末端的几行字,接续的第37页缺失:

阳光照庭院,桅旌高举,绳梯那个妙!斯人独坐桅楼,看麦浪滚翻,花儿斑斓。妈妈说,蝴蝶忙,百花香,艳阳天里,家家户户洗衣裳。

“洗衣裳哪,裙裙袜袜——拿下来啦。”妈妈唤。

“我有我有,裙子袜子、蕾丝头花——”我说我说。

“还有我的小手绢,和甜心娃娃——”露丝嚷嚷。

于是,缎子棉纱,白色亚麻,通通入了篮子。

那藤编的洗衣篮哟,一个挨了一个,一溜排到洗衣房。

短文到这里戛然止住,稚嫩却欢快的文字,敞亮少年情怀。

“开头我看不明白。”朵拉指着“桅旌、绳梯、桅楼”一句。

“噢是的,威廉家中庭院立有一艘老帆船。”苏语如此这般地解释一番。

“啊哈?”朵拉若有所思,“原来这样!”

“童年总是快乐的不是?”朵拉又说,温柔的语气多了怜悯。

“是,她甚至那么俏皮可爱。”苏语回味着那短文,心起涟漪,“只几行字,但如诗如画,富有节奏乐感。”她又说。

“一个不端的行为,往往有不愿告人的隐衷,所以,我和馆员说对她别太苛刻。”修女一脸仁慈,伴着阅尽人世的悲悯,“她也有她的不幸。”

苏语心里莫名有些酸涩,抿着嘴唇,她点了点头。

“对了,米歇尔说你有什么须要帮忙?”朵拉突然想起米歇尔的吩咐似的。

“就这事,想找莫尔爵士的著作。”她直言,“还真没想到开始就这么不易。我倒想知道,除了这里哪里还可以找到同样的藏本。”

“通常,书只要在不列颠出版,这里和伦敦图书馆都有送存,不过,威廉这书年初我有到伦敦找过,书馆记录里是有的,只不见书。”

“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也弄不清。”朵拉接着说,“你知道,借出的书那么多,靠罚款解决不了问题。”

“是,靠的是自觉。不过书的命运往往是这样。”苏语颇有感触。看来,她的期待渐趋渺茫。眼下又下班了,想回头去读那本残缺的《双桅船》已不可能,况且,那些缺页的失去,证明那正是书里的要点所在,既然这些内页失窃,剩下的意义也不大了。她想拜托朵拉帮忙把剩下部分复印并邮寄给她,又嫌啰唆。

“须要帮忙随时和我说。”朵拉似乎看出她的犹豫。

“好,我会的。”眼看她要下班,她打算走了。

窗外雪花变得密集时,她向朵拉告别。

穿过神学院,出了塔楼,钟声正敲整点,外面已是茫茫的一片白,走了一阵,见街灯璀璨如星,酒吧、餐馆的橱窗门楣,挂着松枝编的花冠和圣诞老人。哦,圣诞就要到了。她想起兮亚来,她们其实真该在这里见个面的。之前,她来信说圣诞要到美洲旅行,本来她们要一块儿去的,可苏语手头的事一旦忙开,就没了闲心。这不,她独自踏上了旅途。这两天,她应该在马萨诸塞州,她答应帮她去哈佛的图书馆看看。

哈佛的藏书不会比牛津的古老丰富吧。她想。

C1:《上十字架·犹太老妪和她的猫》

又一个春天来了。秃木泛绿,遍地繁花。年年如是,四季一轮。独独我,回不到春天去了,我的脚步,每往前迈开一步,便离枯败萧索的冬季近一步。这里的每个人,莫非在等待一个别人操持的葬礼?这个终结性的仪式,每天都在院里发生多次,所以并不新鲜,它甚至来得毫无征兆,那天,在床上没醒过来,也就算到来了,连一个招呼也不打。楼下办公室旁娱乐大厅的墙上挂着一块统计表,每天新入住的老人有几个,去世并空出的床位有几个,一目了然。大伙日常看这些数字,和看腻烦的足球赛一样,进球或失球,都不在心上了。

那天,隔壁安妮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没人得知,护士推门进去,幽默地说着“新一天又开始啦”,那边床上竟没反应,只猫咪萨拉在她胸口喵喵叫着。护士摸了她的前额手臂,已经冰冷,断定她大概在午夜咽了气。她不闭的眼睛朝头顶上的后墙盯着,上面是她和她故世丈夫的结婚照,一张50年代的黑白照,她穿着婚纱,和男人站在黑白格子的地砖上,前面摆着几个小花篮。同样的一张照片还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只不过比墙上的要小许多。和小照一起的,有她一家五口以及萨拉各种各样的照片,几乎见缝插针地布满了房间。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外地工作。这么看来,她咽气的瞬间,只有萨拉守候在身。

安妮是个犹太人。通常地,犹太人拒绝到异族养老院来,和拒绝进异教教堂一样。安妮是个例外,她一个二战的孤儿,又做了基督徒的妻子,到这里来也是必然,据说,战后她改教信了基督的。这似乎就宽阔了许多,少了忌讳。

老久以前,安妮就立遗嘱似的和我说,哪天她走了,让我把怀有身孕的萨拉送到她小镇的犹太教堂,那里的牧师会代她安置好。我那时看她还精神,不当回事,这不,就真走了。她男人多年前离世,因眷恋老宅里曾经的时光和花花草草,她一直不愿离家,直到无法自理,才带着猫咪到这里来了。那天,我坐在阁楼上,看衣着古老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被护士领进门来,绕过廊道,竟是向我的方向走来,才想起隔壁的老头几天前过世而空出了房间。老太太行李不多,膝上抱着一个鼓胀胀的布包和一只花猫。一般,院里拒绝宠物同住,不知何故,安妮的猫咪是个例外。后来,猫咪萨拉就成了我们的甜心。

安妮祖辈是不凡之人,不仅建立了庞大的商业,科学、艺术领域还不乏英明之才。曾经,德国人拿下奥地利时,她父亲预知灾难将席卷大陆,因而,把子女送向旧陆外的英、美两地。1942年秋,在伦敦大学帝国理工学院上学的安妮感觉心里烦乱,直觉家中有灾祸发生,于是秘密雇船把她载过英吉利海峡,尔后直奔旧陆的家。当她打开家中大门,已是人去楼空。须臾,稍稍听到些许微弱声响,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表裂缝里传来,轻飘飘的,仿似微尘落下划过的细微弧线。她浑身发颤又满怀希望,她想着是自己家人,父母或爷爷奶奶,总之,是其中的一个,藏在阁楼或地窖的某个角落,甚至垒砌的柴火堆里。藏了多久了?那发不出声音的是不是都饿死了?这尚有生息的靠什么活着?可是饿得气若游丝了呢。是听到楼梯上她旋风似的脚步声而只能以微弱的喘息示意了吧,还是她两只脚以猫爪爬抓木墩的急促踏在古老的木楼梯上并发出砰轰砰轰的声响传递了亲人归来的喜悦?安妮呼吸急促,心怦怦跳着,并开始呼喊:谁在家,我是安妮,我回来了,告诉我你们在哪里?她从地窖跑到楼顶阁楼,又从阁楼返回地窖,她把阁楼和地窖的每个角落都搜遍了,甚至小时候捉迷藏时钻爬躲藏的藤篮、橡木酒桶、蛛网罗织尘土纷扬的废旧堆放处,依然一无所获。她号啕大哭,哭了老久,正肝肠欲断地要离去,蓦然醒悟,那虚无缥缈的声息是来自父母卧室壁炉的方向,她悲喜交加地意识到,那也许是爷爷奶奶带来的那只猫——她知道,进入宵禁时期,她爷爷奶奶带着一只猫咪搬来和父母一起住。

果然,安妮就在父母的床对面的壁炉里找到了那声呢喃的源头:那只间杂黄毛的白猫,正瑟缩在壁炉内侧的凹陷,壁炉口堆放着柴火,不小心根本看不到异常。它两只碧绿的大眼已然失色,只依然有神,眼角的毛湿漉漉地成了一团。安妮想,肯定是她母亲或奶奶预知事情不测,而在临走之前把这只猫藏在壁炉里,但她远没想到一家人被带离后再也没有归期,搁置柴堆上的盘子干净得连灰尘都没有沉淀的可能,锡做的底子上光洁发亮,显然是饥饿的猫舌头卷舔成了这个模样。

这只在壁炉里靠着吃蟑螂、蚊子乃至泥土的母猫,就这样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犹如当初摩西领他们族人出埃及一样的传奇,它的故事在犹太族群传开。逐渐地,人们把它看作某种象征。安妮把它当作亲人,用心养护,使它恢复体能。次年梨花开得白茫茫的季节,它怀孕了。它的这次产崽,似是对安妮恩典的回报,一窝产下9只,纯白、白中杂黄、黄中杂白,一窝斑斓之色。安妮说,这只生命力超常的猫,它强悍的繁殖能力让她欣慰,一似她曾经强大的家族。也许正是安妮乃至犹太族赋予这只猫的象征,让它的孩子一夜之间被犹太家庭争抢领养,此后,每次孕期一来,预订的家庭便排着长队,供不应求……半个世纪以后的今天到了眼下安妮手上的萨拉,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那只母猫传下的哪一代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不少犹太家庭领养了萨拉的家族成员。

据说,犹太人和猫的关系始于他们的埃及时期,埃及盛产谷物,以致老鼠出没频繁,为防粮食受鼠群侵蚀,把山猫驯化成为家猫饲养是条出路。因而,猫在犹太家庭中尤其受宠。记得不久前读到一幅漫画,漫画上是一只戴着黑色圆框眼镜的猫,猫的头顶上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帽。可见,以色列人的猫,也信了犹太教。

威廉走后,凯蒂意识到主人对它的抛弃,昔日壮硕肥大的体形迅速消瘦,曾经肥胖丰满的脊梁朝两侧耷拉下来,毛色的光华也消淡了,眸子黯然。这只猫是威廉从伦敦买回的一只基因变异的品种,属苏格兰折耳猫一类,腿短尾巴长,圆滚滚的一团,两只耳朵反常地朝前翻折下盖,像两瓣拒绝向阳的花瓣,让它的头看起来显得浑圆了些。威廉宠爱它,九成因了它的宁静柔顺——心性焦躁的威廉似乎注定要性情温良的灵物陪伴,哪怕主人再躁动不安,只要它轻轻唤两下,那竖起的浑身毛刺便绵软服帖了。它提着逼仄的嗓门,声儿格外轻巧,喵——喵——尾声提着,颤悠悠的,宛如提琴细弦儿滑落的调儿。那是个黏人的家伙,威廉一旦落座沙发,它哧溜一下,便钻他腋窝或颈脖间磨蹭去了。威廉不在时,它会独自蜷在沙发上,眸子里满是哀伤,一旦听到车库泊车的声响,落寞的眼神即射出钻蓝的光,嗖地奔向花园门口。

"Pussy pussy[4]!”威廉车门一关,便以唤孩子的调儿唤它。小东西晃悠着毛茸茸的尾巴,一溜小跑,两只前脚往上一个扑腾,钻怀里去了。有时我也抵触,因为,威廉求欢时,同样“pussy,pussy”地唤我。有时,他远潜回来,惊闻门开处老长一串“pussy,pussy”的叫声,我惊喜万分地奔去,却见他跟前,猫咪已晃着短腿摆着尾巴,喵喵地叫得欢。曾经,我们还为这只猫吵了架的。我厌恶它满身异味,尤其是,它的毛落得到处都是,甚至我的呢绒大衣和帽子上都是。

“我不是给你买了毛刷吗?”威廉尤其看不得我对凯蒂的抱怨,“刷大衣、帽子、靴子的,都有啊!”

我无话可说了。

有好些天,我还找不到凯蒂,后来发现它竟是去守了威廉的墓。那天我把新种的玫瑰送去,远远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团在石棺旁,一看,竟是它!见我来,瞪着两只悲伤的眼,哀怨怨地瞅。

威廉这一走,真是让我不知所措。每天大清早醒来,首先入眼的,是客厅沙盘中间那团变色的沙子,于是明白它又拉了,得赶紧换掉湿漉漉的沙子——之前从沙袋里出来的细沙可是芳香扑鼻呢。拿了铲子过来把排便凝结的沙块铲起,又把沙包层层拨开,即奇臭扑鼻,就见那沙子包裹得粉果似的粪便团团滚出。捣蛋的家伙,带来的活儿可真不少呢,真够我忙的,索性,不久让克洛伊把它领走了。我也乐得省心。

我向来没有午睡的习惯,到了这里,午餐后总闭会儿眼,纯当养神。之后到阅览室去。近郊的这处养老院,打从我爷爷就有了,百多年历史。除环境幽雅,设施及服务先进,还有个名声在外的档案馆兼图书馆。凡有亲人在这里居住过的,到档案馆可找到他的存档:遗嘱、健康记录、护士护理日记、其本人日记、日常进食配餐记录、生活存照、录影等等。一如我的今天,似乎也正为哪天我孩子或他们后代之需而准备一些弥留之际的话语,不过,我手头的这部日记,并没有计划为任何人记录的意思。不管如何,距离我不慎落为罪人的一生已然不远,在这个时候,上帝安排我到这处清寂的院落里来,做回归天国之前的静思,一如埋葬尘土前到圣堂做最后的净身。

和威廉一样,我们都生不逢时。他是带着遗憾离开的,尽管他不说,我也知道。他对我说抱歉,对他,我同样心怀愧疚。一如安妮说:若人人忠诚于岁月,把它记录下来,都是部不朽之作。她在养老院的日子里,几乎从不会客,以阅读打发时间,她的书不少: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尼采的《原罪与恩典》、昂利《最厚的沉思》等,多是哲思类。令我意外的是,她几乎天天早上读《摩西五经》,她是把它当作一门学问阅读呢,还是那依然是她作为犹太人必读的经卷,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曾经的改教只是一时保命所需?不管如何,那并不意外,灾难来时,人们只在乎活着的权利,怪不得她的。安妮所受的教育我从不怀疑,恰恰是她的人生,于我,除了疑问好奇,更多的是一份悲悯,一份对异族的悲悯。这种于我而言近乎秘密的情感,仅仅因为她有个来自非常时期的犹太背景,还是因为我对她同族的遭遇负疚了的一生。如今,在所剩不多的岁月中,我只求上帝赐我恩典,让我本着诚实这一神的美德,记录曾经的岁月。我的这部日记,取名《上十字架》,源自本国彼得·保罗·鲁本斯受难系列之一sur la croix[5]。多年来,如安妮所言,我其实一直想写一部自己的书,可是我才学不够,而今,日记这种文体的自由,正适合我想到什么写什么,可视讲述所需转换讲述者的人称,这种信马由缰的方式,让我自在愉悦,那么,我将期待,过往的岁月在这里重现。

注释

[1]又译为梅杜莎、墨杜萨,是希腊神话中女妖,戈尔贡三女妖之一,为双翼女人,满头蛇发,满口獠牙,青铜手爪,并有金色翅膀,任何直望她者必变成石像。

[2]由美国精神医学学会出版,是一本在美国与其他国家中最常使用来诊断精神疾病的指导手册。

[3]英格兰于12世纪后期占领爱尔兰,并开始帝国在爱尔兰的文化和政治支配作用。都柏林圣三一建院时,伊丽莎白一世的皇家特许令批准“在这个荒芜且愚昧的国家建立一所学院和一个文学的摇篮”,由此得来。

[4]猫的同义词。也指女性生殖器或提喻与女人做爱。

[5]《钉在十字架上》的法语书写形式。

同类推荐
  • 盛世华年

    盛世华年

    两立两废、父子反目、兄弟成仇,他是世人眼中最大的笑话再一次睁开眼,一切回到原点,是上天给他第二次的机会。
  • 小说杂拌

    小说杂拌

    北京,是有着三千多年建城史和八百多年建都史的历史文化名城,她不仅有举世瞩目的文化遗存,同时也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北京文化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文学家,他们的创作生活与北京血肉相连,他们的创作思想与北京休戚相关,而他们的作品也成为北京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 大卫·科波菲尔(全2册)

    大卫·科波菲尔(全2册)

    《大卫·科波菲尔》是英国文学大师查尔斯·狄更斯的代表作,是作者心中“最宠爱的孩子”。大卫·科波菲尔是个遗腹子,继父对他和母亲横加虐待。母亲不久去世,科波菲尔沦为孤儿,他找到了姨奶奶,在她的监护下开始新生活。世事变迁,亲情友爱令人欢欣,风波和伤痛予人磨练,科波菲尔最终成为一名成功作家,并与至亲爱人幸福地结合。讲到英国文学,不能不提到狄更斯;讲到狄更斯,不能不提到《大卫·科波菲尔》。俄国文豪列夫·托尔斯泰曾把本书和《圣经》并列,誉为“一切英国小说中最好的一部”。
  • 大唐贡瓷梦

    大唐贡瓷梦

    该书以真实的历史为依托,迎合“一带一路”宏伟战略。已作为剧本投入电视剧拍摄请跟踪后期的媒体宣传。唐朝天授二年(公元691年),邢州(邢台)瓷器行行首(会长)李福病逝,其子李长生奉母命赴洛州(洛阳)亲王李素节(唐高宗四子)府上拜孝,得知李素节入狱羁押京城。长生赶至京城瓷器行打探消息,巧遇亲王被武后赐死,长生莫明其妙的得到亲王李素节遗银八百两,离别六年已出家的京城小师妹关宝珠突然夜访,回邢州的路上又遇神秘女子李元春。
  • 著名的衰落:阿左林小品集

    著名的衰落:阿左林小品集

    西班牙作家阿左林的小品文尤为出色,特点是喜欢怀旧,富于情调,充满诗意。周作人、唐弢,师陀、傅雷、卞之琳、冯至、沈从文、林徽因、李健吾、戴望舒、何其芳、李广田、金克木、汪曾祺等大批作家都对阿左林亦推崇备至。本书选译了阿左林四部重要小品集,是目前最完整的译本。
热门推荐
  • 血脉武者

    血脉武者

    我叫李天赐,因为贪财,十八岁那年做了错事,从此便被缠身不得安宁……
  • 录制蜀山

    录制蜀山

    人的浪漫变了有多少?断桥,苏堤,白娘子;风衣,枪战,旧上海;白裙,魔法,家有仙妻。这些,宇宙第一录制公司,通通给你答案。我们的演员通通天赋异禀,他们都拥有成为位面最强者的天赋!想了解他们的怪癖吗?快来订阅我们的频道吧!
  • 般舟三昧经卷上

    般舟三昧经卷上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中国知识产权司法保护 2009

    中国知识产权司法保护 2009

    最高人民法院知识产权审判庭负责审理本院受理的各类知识产权民事纠纷案件和部分专利、商标授权确权行政纠纷案件。2008年,最高人民法院知识产权审判庭共新收包括侵犯专利权纠纷、侵犯著作权纠纷、侵犯商标权纠纷、不正当竞争纠纷和各类知识产权合同纠纷以及专利、商标授权确权纠纷等知识产权案件277件,加上2007年旧存的各类案件52件,全年共审理各类案件329件,比2007年增长103.9%。
  • 朝上佳人

    朝上佳人

    前世九个男子爱她护她,她却给不了任何承诺。今世,似乎冥冥中注定,她与他又相遇,她既想给他承诺还上一世的爱,又想保护他这一世都能平安。一步步登上女相之位,为的是守上一世的承诺护好这个王朝,为的是保护所爱之人,为的是报上一世之仇。
  • 爱妻别来无恙

    爱妻别来无恙

    新作品:《爱妃别来无恙》——如果对此文有什么不满的,那就进来看新文,或许我会给你们答案哦,赶紧投票收藏去哈。【一窝懒猫出品】“夫君,这是什么?”“休书!”“能告诉我理由吗?”“你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这么简单!”“一定要这么做吗?”“你说呢?”之后,她就被休了,而他也另娶了他人…也就是说,你要我滚,我滚了,你要我回来,抱歉,滚远了…。。。。。。。。。。。作者是个笨蛋,不会写简介,书名也是随便挑了一个,就这样,收藏+投票,万分感激!【一窝懒猫】QQ群:4851673,记得加上文中人物名哦!【一窝懒猫】出品文集:《宝贝要找嗲》血玉儿一个超级无敌可爱的宝宝,他要找爹爹,宝宝口齿不清,于是乎,爹=嗲《东宫冷妃》迷雪蝶翼一个心地善良却坚韧的女人,如何沉浮在后宫的争斗之中《爱妻别来无恙》玲珑天心因为爱所以恨,因为恨,却始终放不下那份爱,没有深深的爱,又何来沉痛的恨=============推荐好友文:《驭兽妃》风兮兮《契约新娘十八岁》《太后七岁七七岁》东走西顾《丑妃无敌》夜初《兽王贤妻》风之孤鸿《克夫主母》桃花相《王爷争宠》蓝色吇偑《邪相的冷奴》浅水的鱼《教父的玩偶》《相公不在多》紫极光《嚣张丫鬟》花花非公子《东宫媚》莫離莫棄《窃妾欢》银月皎皎=========推荐好文:《原配》独孤卫《蛇蝎少奶奶》闲听冷雨《重生之誓不嫁豪门》苏迷《离婚》不道心《狂野未婚夫》后妃《低调少奶奶》鹦鹉晒月======本文主题曲(原唱)======——感谢我家玉玉《伊人不归》词:小爱演唱:小爱木兰舟,一勺西湖水春时过,焚香拨焦尾,淡扫蛾眉千丝雨,清觞泪,伤心桥,云台醉落雪坠香蕊,伊人不归寒烟翠,薰风渡云飞倚栏看,揽衫叹憔悴,捉影成对莺飞早,风华褪,斜阳迟,月明媚轻花吹落地,竞谢芳菲错觥筹,碧玉杯谁再说红烛销成灰冰心清如水,一舞梨花醉百转千回夜风起,一身风尘欲火归一笑还一醉,翩扬衣袂凤凰于飞流水,黄叶落纵人不寐回首望苍穹忽惊觉,爱恨恢恢长亭外,帘幕芙蓉扉凌波黯,素弦断轮回,湮灭灰飞歌一曲,相思味,涛声浅,蹙秀眉小酌三两杯,伊人不归铅华尽,燕双飞谁再叹点点离人泪倾看朱颜垂,横笛倚栏吹伊人未回夜风起,一身风尘欲火归一笑还一醉,翩扬衣袂凤凰于飞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红楼之近距离围观

    红楼之近距离围观

    现代普通女孩穿越成为红楼梦中林妹妹围观死宅到底的故事。有金手指,随身空间,没有七巧玲珑心,也不会做诗的林妹妹只有努力生活,争取寿终正寝的故事!【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黑锅英雄

    黑锅英雄

    背黑锅这种事我来就行了。“隔壁老王的儿子被打了?”“没错,是我打的。”“女浴池有人偷窥?”“不用怀疑,当然也是我”“村头王寡妇家的老母猪怀孕了?”“……”
  • 情伤海南岛(下)

    情伤海南岛(下)

    这一晚上他们没有去听歌,廖云天也没有回去,一个情场高手将一个渴望滋润的女孩抚慰得如痴如醉。林丽终于落入了他的情网。云天养殖公司投放种鳖之后,廖云天近一个月时间吃住都在公司里,他与场长游洋如影随形,并且限制弟弟廖云海也不得外出,他口口声声说是不能让游场长太累,大小事儿都要帮着一起干。而实际上,他一方面是担心这水里的价值近两百万元的王八出问题,另一方面则想迅速掌握游洋养鳖的那一手绝活。游洋虽然敦实,这一点他还是看得出来的,因而在关键的技术上他总是故意磨蹭,趁两兄弟不注意时赶紧把活儿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