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谭瑑青带着两位姨太太离开了江府。临行前,江孔殷特意差人去弄了三袋东西,放在谭瑑青的行李车上。谭瑑青想要推辞,江太史却说:“这些东西,你在京城里想买也未必能买到,你就先带上吧。”
谭瑑青打开一袋,一股浓郁的鲜香便扑鼻而来,一闻就知是品质上好的吕宋翅。另外两袋,不用再解开来看了,必定是干鲍与燕窝。看到这些,谭瑑青不觉胸口一热,握住了江太史的手,叫了一声“太史公”,就感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江孔殷说:“将来有需要了,就写信来,我托人给你带到南海会馆,你自己去取。”
谭瑑青说:“太史公的情义祖任都记在心上了,来日一定赐机会让祖任相报。”
江孔殷一笑,说:“我若去京师,一定会住南海会馆。自然会去你那里打扰。再说,南海会馆后来的几次翻修,你父亲也没少出力,这些年来方便了多少南海乡亲?举子们进京赶考,乡绅们上京朝贡,商人们入京做生意,只要是南海籍的,谁还能不在那里落脚?”
谭瑑青只得拱手作揖,向江太史一连鞠了三个躬,内心里顿时百感交集。
太史公送的燕翅鲍,全是上好的极品。燕窝是印尼的血燕,鱼翅是菲律宾的吕宋翅,鲍鱼是日本的紫鲍。让他惊奇的是,礼包里另外还有一双内联升的新靴子——其意不明自现。内联升,是北京老字号的鞋业,内含步步高升之意。所谓“头戴马聚源,身披瑞蚨祥,脚踏内联升,腰缠四大恒”,这句在北京民间流传着的谚语,说的就是戴马聚源的帽子最尊贵,用瑞蚨祥的绸缎做衣服穿在身上最光彩,脚蹬一双内联升鞋店的靴鞋最荣耀,腰中缠着“四大恒”钱庄的银票最富有。
谭瑑青一路感慨太史公的细心、义德与才智,一边对两位姨太太说:“做人就该像太史公那样,为人知情义,识义理,为官拿得起,放得下。一个人既懂得俗世的享乐,又能追求精神的高远,才是不枉人生啊!”
老二便带了微笑接口道:“你羡慕的恐怕还有他的金屋十二娇吧?”
老三捂住嘴偷笑,说:“还是二姐看得明白。”
谭瑑青也不辩解,只说:“一生能娶十二个姨太太,啖尽女色与膏粱之美,又能关顾家国前程的,在岭南,怕也就只有太史公其人了。”
三人带着行李和仆从们在黄埔码头登了船,逆水而上,数日之后,到达上海。住几日后,又再经十数日,终于抵达京师。
此刻的京师,已经是秋色一片,寒风瑟瑟,黄叶自枝头零落,在地上时起时伏。落叶如同厚毯覆地,皇城的街道上,人声鼎沸,火烧过的旧址上,新起的店铺里顾客盈门,倒也看不出太多衰败的迹象。事实上,北京城经历了庚子年的事变,加上这些年的诸事变迁,内里已经元气大伤。
回京后,谭瑑青遣家丁们收拾了谭府的老宅,裹了一身赶路的疲惫,与二位太太在家里闷头昏睡了一夜又半天,才总算恢复了一些精气神儿。待人清爽后,才挑了一身体面的衣服换上,携上从广东南海老家带来的礼品,又从江太史送的燕翅鲍中各挑了些个头大、成色好的包好,前往朝中重臣鹿传霖府上拜望。
见到谭瑑青,鹿传霖免不了要提到他的父亲谭宗浚和谭家的‘榜眼菜’。
谭瑑青说:“等晚辈安顿好家人,将家里的一切理顺,定当预备菲酌,专门来约请鹿大人。”
鹿传霖说:“你别说,我还真想吃几口你们谭家的菜了!一晃多少年没吃过了,那味道,做梦都想啊!”
谭瑑青说:“您哪里是在乎谭家的几口饭菜呢?不过是念我父亲的旧情而已。”
鹿传霖便一阵叹息。
说及父亲,谭瑑青感激鹿大人对他的关照,忍不住当面垂下几滴泪来。
鹿传霖说:“如今朝中复杂,人事变更如同走马灯,我虽在高位,心中仍感如履薄冰。要说对你有什么关照,也只能尽此微薄之力了。把你安排进邮传部,也有劳徐大人的关照。这两天,你也抽空去看一下徐大人。”
徐大人就是徐世昌。此时的徐世昌,刚担任邮传部的尚书。徐世昌是光绪十二年(1886年)的进士,入翰林院时任庶吉士,过去是谭瑑青父亲谭宗浚的属下,深得谭宗浚赏识,部属二人交往甚密,徐当时也是谭府常客。遗憾的是两人共事不到两年,谭宗浚就被外任云南,病死于返乡途中。此后,谭瑑青就未再见过徐世昌。但谭瑑青在给鹿传霖的信中提到了他父亲与徐世昌的这段共事经历,鹿老先生心中便有了底。
徐世昌本是袁世凯的幕僚兼红人,受袁保举,曾被任命为钦差大臣统领东三省,担任总督兼管三省将军事务。宣统儿皇帝登基后,大清的皇权事实上已全部落入他的亲生父亲载沣手中。载沣是光绪皇帝的弟弟,他一直怀疑当初戊戌变法失败,慈禧囚禁光绪导致光绪病亡是袁世凯告的密,因而对袁恨之入骨。载沣当了摄政王之后,立即将大权在握、身为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的袁世凯全面解职。袁世凯于是带着他的众多妻妾及子女从天津回他的老家河南项城去了。袁走后,徐世昌也自请病退,但清廷未准,而是将他调任为邮传部尚书,兼京浦铁路的督办。
为了顺利保举谭瑑青,鹿传霖特意去找邮传部尚书徐世昌商讨,说到谭瑑青,徐世昌仍有印象。鹿大人说了谭瑑青的近况,徐世昌于是同意让谭瑑青到邮传部来谋一闲职。
谭瑑青深知,鹿尚书与谭家交情久远。早在鹿传霖还在任四川布政史时,谭瑑青的父亲就与这位前翰林交往甚密。其时,他父亲在四川督学,几次交往后,便与鹿传霖引为知己。谭瑑青仍记得自己年幼之时还曾爬上过他的膝头,拔过他的胡子。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鹿传霖被调到广东任巡抚,还专门去他父亲的坟前祭拜,深得粤地人的仰视与赞颂。试想,在朋友死后多年,一个位高权重的人还能去坟前祭奠,这种忠义之心怎能不让人钦佩。
如今,鹿传霖老先生已是朝中重臣,地位显赫。当初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是鹿募兵三营赴山西随护慈禧、光绪到西安,才有后来被授为两广总督,又升为军机大臣之履。现宣统嗣立,鹿与摄政醇亲王同受遗诏,暂时担任理工部尚书一职。
就这样,在鹿、徐二位尚书的保举下,朝廷同意新科拔贡谭瑑青出任邮传部员外郎一职。员外郎属从五品,实为六品,是个虚职。有官职无实权,耍耍笔头功而已。但这已经属于破格提升,官银待遇相当不错了。
听了鹿传霖的话,谭瑑青连连点头。他深知朝中人事复杂,人人自危。仅邮传部成立至今才三年,已经换了六任尚书。若不是有鹿、徐两位重臣提携,他如今是不可能回京师任职的,更不可能被破格升为从五品。了不起去哪个小县城里领个微职。这一切,都得益于他父亲的人脉。父亲的人脉,除了因他为人忠直坦荡,也与谭家终年不断的“榜眼菜”有关——他曾亲睹他们品尝过他家菜肴后那大快朵颐,双目发亮的情形。既如此,重兴父亲生前创设的菜肴,就变得更为迫切了!
他忘不掉谭家的门庭若市,高朋满座。更期待日后的谭家,还能重新门庭若市,高朋满座。
随后,谭瑑青专程携重礼去拜谒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今日的邮传部尚书,将来的民国大总统徐世昌。
谭瑑青就此开始了他在京城若干年的迂回人生。
这一年是宣统元年,也就是公元1909年。谭瑑青始任大清国邮传部员外郎,这是中国最后的王朝,也是王朝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