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从心正不知易莹为何受伤呕血,忽然从大石后边传出一个声音:“不错,不错,光有气魄才具是不够的!世道人心不古,同门学艺的姊妹同室操戈,青梅竹马的人都负心了,这天下还有甚么人信得过?”言罢一个女子从山石后款款走了出来,木从心不明就里,看这女子,柳叶眉如弯刀,眼含幽幽之波,对周围一切都不在乎,只盯着易莹,哀怨而刻毒,一袭天蓝稠裙更增冷傲之色,竟令木从心怔怔的说不出话来。而她也似如对木从心视而不见,旁若无人地走到易莹面前,道:“师妹过得怎样,咱们自上次会过之后,一别十年,你这相貌一如往昔,可没怎么变。天下男子个个好色,那负心人舍我而去,果然有他的道理。”
易莹微一运力,即知自己此番性命绝无妨碍,只是要穴受伤,十二个时辰不能行功运气。而这人,正是前番戏耍过宫承瑞一行的那个女子,云思傲的师父,易莹同门师姐,怜青宫主钟楚英!
木从心瞄了一眼易莹伤势,见她虽粗心受伤,盘膝坐在地上,但神色依旧如常,眼中神采不减,知她受伤不重。不由得心生疑惑,瞧钟楚英的目光,直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这一节万不会错,但既有如此深仇,何以下手却如此之轻,恶言恶语也没有一句,这可真叫人不懂了。换作自己,即便是对伪“朱三太子”一党——他一路所见所闻,作恶多端,卑鄙下流,以这些人为最,因此设想仇敌之时,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他们——若他们落在自己手里,势必一刀杀却,左不过分几脚慢慢踢死,却无需如此怨毒。是了,方才这人说十年前与易莹会过,想必武功也是极高,高人行事,岂能以常理度之?唉,休说武功,便是眼神,终自己一生怕也练不到人家这等地步,高人风范,果然是令人高山仰止!
原来钟楚英与易莹,以前份属同门,后来其情人为易莹抢去,那个男子不论相貌武功、志气才具,均是第一等的人物。曾经沧海难为水,失他之后,钟楚英对其他男子自然个个瞧不上眼,因此终身未嫁。她此生不幸,罪魁固然是在易莹,但推想前后,也恨那男子心意不坚。她孤守怜青宫,虽有徒儿相伴,但心中酸楚毕竟无法对他们诉说,因此恨意难遣,几十年压抑在心中,恨毒了那个负心人尤嫌不够,又将恨意迁延到天下所有男子身上。
她对那人是刻骨铭心的恨,而对于易莹,则是不共戴天的仇了。十年之前,狭路相逢,两个冤家会过一次,但二人功力悉敌,平手相交,谁也没奈何谁。二人自那之后,均觉对手实未可小觑,于是这十年间加倍用功,几个月前,钟楚英将一套白虹掌力练得曲直如意,自以为便算胜不过易莹,也绝不致输给了她,正欲下山寻仇,恰逢小徒云思傲走丢,于是两件事并成一件事,当即下山。下山之后,遍寻徒儿不着,算到这个月是白莲教首脑赴延祥寺祭祀祖师爷的日子,于是径自寻到延祥寺,却没寻到易莹。这天,钟楚英在延祥寺左近寻觅,见一女子轻功大是不俗,想来十有八九便是自己的对头,于是尾随着她,一路上得不祧峰。她越跟越惊讶,十年不见,想不到她的武功竟尔也精进如斯,十年之前奈何不得她,十年之后,看来仍是奈何不得她!想到此处,索性伏在大石之后,伺机偷袭。她躲在暗处下手,当然可以一掌取了对方性命,但她怨毒积攒了几十年,寻常在心里想象折磨对方的法子,零割碎剐都嫌不够,岂能轻轻一掌了结?这次良机难得,虽然钟楚英还没想好如何折辱对方,但对手此番中招,是在峰顶无人之处,无人打扰,十二个时辰尽可以想出酣畅淋漓的法子来,十二个时辰不够,大不了补上一掌,再想十二个时辰罢了。
易莹自然知她心中所想,深悔自己过于托大,未带随从,就在不祧峰上本也安排得有本教中人,但自己悄然上山,未召之前来拜见。否则,只消一人在此,不论武艺高低,多一双耳目在侧,天下虽大,量也无人能暗算得了自己。但事已至此,后悔何益,易莹此时脑子急速转动,急欲想出应付眼下局面的法子,竟无暇理会钟楚英的讥刺,过了半晌,哀叹一声,终于放弃,向着钟楚英苦笑道:“罢了罢了,终究是你赢了,咱们同门一场,要算账也不争这一时半刻,”说到此处,她缓缓站起身来,指着木从心道:“请你稍候,让我跟这孩子交代几句话,之后任你处置,或者自我了断罢了。”易莹此番落在死敌手里,虽然强运内力,也能支撑着与对方周旋一阵,但最终势必无幸,而且当自己力竭之时,更不知会遭到何种折辱,思量前后,便不再强项。
易莹此言一出,大出钟楚英意料之外,自己这个师妹,幼时便极其要强,从不肯在口头上吃半点亏,若非在姐妹结仇这事上,自己占尽了“理”字,钟楚英是万不肯轻易与易莹斗口的。钟楚英脑子里本来准备好了一大篇刁毒言辞,单等易莹还口,便要驳得她体无完肤,将她所做丑事添油加醋地说出,最好能气死了她,这才大畅胸怀。万没料到易莹竟一反刀唇剑齿之态,说出软绵绵的一番话来。对手既不还口,那么这番斗口,当真是胜之不武,索然无味了。而这样一来,钟楚英费尽心力雕琢好的歹毒言辞固然打了水漂,窝在胸中的一口恶气更得另觅出处,因此她不禁心中切齿道:好师妹,你又胜了姐姐一筹!气归气,一代教主之尊被她一招之间制住,软语相求,钟楚英得意之余,稍一计议,自信对方不论施什么诡计,自己都能应对,于是冷笑一声,同时远远地退到一边,示意易莹自便。
易莹此生虽身为女子,但武功极高,达到了令无数好汉自愧不如的境地,更出任白莲教教主,数十万人众生死操于己手,可谓无不如意,唯一不足,自己忙于教务,疏了家事,子嗣固然没能留下,传人也没觅得一个,以往静夜遐思,深以为憾。此时命在顷刻,求生无望之际,终于牵动了内心最软的地方,是以临死之时将木从心召来托付后事。
易莹脾气古怪任性,木从心被她磋磨了几日,本是苦不堪言,却不得不敬佩她的武功手段,也感念她对己赏识的美意,见她被同门师姐制住,便想人家门户之事,自己可不便插手,正欲下山,随即听得易莹言语中竟有自杀的意思,他犹豫片刻,心想这样一位高人死去着实可惜,于是守在旁边,必要时,尽管自不量力,也要助她一把。他可不知,自己这一念侠义心肠,又救了自己一命。钟楚英这边,炮制仇敌之时,多一人观看,就多一分快意,自然是不容他下山;而易莹心中也早打定主意,要强掳他入教,此举虽然是一厢情愿,但易莹已是将他当成自己的弟子看待,只要木从心胆敢舍己而去,易莹拼着全身武功尽失,也要运功将之杀却,惩治“叛徒”。
木从心听易莹召唤,便走到她跟前,见易莹眼中竟充满了慈爱之意,与先前甚不相同,他想出言相劝,又不知如何出口。只听易莹道:“孩子,前几日很是对你不起,你不怪我罢?”木从心本不是计较之人,听她这样说,于是随口道:“前辈何须如此气短,您对我毕竟有一番知遇的恩义,我不能从命,加入贵教,可也不能袖手,使前辈身遭不测。”易莹从长裙上撕下一块,咬破中指,写了几个字,又将头上一个发钗取下,包在其中,递给木从心,道:“好好,果然没看错你!我行将大归,这个烦你送到绿林盟盟主那里。”木从心不接,道:“前辈也忒小瞧人,我看你受伤不重,合你我二人之力,只图自保,难道竟不可得?”易莹苦笑道:“我此刻被对手以掌力控住,十二个时辰不能运功,否则武功尽失,成为废人,那时做人还有什么意味?这话你再也休提!”言罢将那发钗塞到木从心手中,道:“我一身武功,来之不易,旁人有我这等用功,未必有我这等聪颖;有我这等聪颖,未必有我这等奇遇。它若随我而去,未免可惜,这就传了你如何?”易莹一身神功,这话无论在任何武林人士听来,都不啻天降横财,狂喜之下势必满口答应,连谦辞客套都来不及。
但在木从心,却是另一番考虑,自己既看不惯白莲教做派,又岂能受他们教主传功?况且易莹语气中,是要觅个传人,自己还剩一年之命,便算传了自己,自己也无法将之传承,岂非负人所托?因而他摇了摇头。易莹听罢,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了半晌,见木从心神色坚定,始终是坚辞不受的模样,不由得脸现凄然之色,道:“唉,你终究嫌弃我是邪门歪道,其实我武功不是白莲教一路……可惜这几门神功就此失传,你既不愿,那也是天意。”木从心听她说的凄然,一时恻隐之心大起,道:“莫说我命不长久,不能传承前辈神技,即便我好武成痴,此情此景下又焉能领受,否则与趁火打劫何异?”易莹一征,这次却像见了怪物一般,她不动声色,计上心来,道:“小子倒有志气,只可惜迂得可以,你这个样子,日后行走江湖,恐怕也少不得受人暗算,遭人毒手,我这神功传了你,末了也是个失传。好孩子,我今天这个对手难缠得紧,有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你也不必跟我一道与她周旋了,一会儿我运功与她动手,能绊住她,你趁机下山,将我交托的物什交给皇甫青云,听到了么?!”自古以来,放下屠刀比从不杀人者更易成佛,浪子回头比良人正业更受推崇,易莹大难临头之际反性向善,自然令木从心大为感动,他当即拱手道:“晚辈决意与你共抗强敌,等打发了那人,前辈有何吩咐,再说不迟。”易莹道:“孩子,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忙于教务,没有传人,是为生平一大憾事,你很对我的脾气,你能给我磕几个头,拜我为师么?你不喜我的武艺,我也不强人所难。你这等傲骨,就算不跟我学武,将来也必不可限量,那时咱们虽无师徒之实,但既有个名分,我在九泉之下,也可无憾了。”
木从心听她如此低声下气,正犹豫间,忽听她咳嗽几声,呕出一口血来,心一横,跪在地下磕了三个响头,正欲站起,又听易莹道:“好孩子,本门规矩,你还得磕六个。”三个也是磕,九个也是磕,木从心索性又磕了六个。他为了成人之美,磕头之际甚是用力,只磕得山石咚咚作响,但他内力不深,却将头碰得晕晕乎乎。
易莹心道:总算叫你中了老娘的计啦!当下伸出双手去扶他,着手之处,却是木从心神门、内关与太渊三处大穴,拼着散功身亡,也要将自己一身内力传入他体内。钟楚英虽然远离,装作行若无事,但余光无片刻离开过他二人,她目力何等之锐,一见便知她要将一身内功传于这小子,她与易莹武功各得自师尊部分真传,虽路数不同,但内功家数均属一派,功在人在,功散人亡,钟楚英得意之余,竟没料到此招。她所以不下手治死对方,就是要慢慢折辱于她,岂能容她便死?无奈相距甚远,慌忙之际随手摸出一把蚊羽针便撒了过去,就算死,也要自己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