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宁静沉默不语。
片刻后,她坦然答道,“卫将军的猜测果然正确,人族虽然孱弱,可数量的优势不得不让所有种族忌惮。相信不止是我族,太族、蛮族、巫族都是抱着这个心态。你们北原不是有一句古话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卫曲对于宁静的回答并不感到惊讶,如今的局势不难分析,只是会盟上大家都不好撕破脸皮,心中所想不能公之于众罢了。这样的话传出去名声不好,可灵族的承认恰也符合他们高傲的天性。
“既然如此,那敢问灵族、太族、蛮族、巫族又为何要派遣参与鸿都门学的诸位参加呢?”问答调换,卫曲明明是被宁静勒令回答,可他这一刻咄咄逼人甚至反客为主。
宁静冷着一张脸,“跑题了,还请将军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不然……”
她的声调拉得许长,帐中微弱的灯火无风摇曳,杀气自她为圆心蔓延出去,就连外面巡逻的将士与超然者都感觉脊背多了一股刺骨的凉意。
卫曲依旧不为所动,他伸出了手,“其实都是一样的,宁静小姐的回答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不便说,在下回答便是。”
将军起身,大手一挥,掠过神州三陆的地图,最终在北原处停下,“暗裔是整个神州的敌人,我们不能与之言和,唯有一战。北原是重中之重,各族当然想要坐享其成,可不一定见得真想要北原沦陷,那种深渊之力一旦染上,对于谁来说都是棘手的事情。最好的结果就是,北原人族倾尽全力将其击败,元气大伤,那时候各族就可以从人族手中夺得北原,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
在邳司与宁静看不到的地方,将军眼中寒芒转瞬即逝。
不过当卫曲转身时,脸上只有让人无法挑剔的笑意,并无其它,“可北原人族内部意见不一,光凭我东土之力,面对第三圣灵的军队尚且吃力,何况黔州暗裔的倾族之力?各位出手驰援,就是协助我们尽可能杀伤暗裔,我们与暗裔乃是两输。”
“将军的分析果然一针见血。”
“既然宁静小姐承认,这个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卫曲给自己到了一杯水,轻轻啜饮,“北原不沦陷,或者尽可能杀伤暗裔是各位想要的,不是卫某自吹自擂,全军的统帅没有比我更合适的。我一死,东土必定转攻为守,如果国主体恤,说不定还要发兵报仇。对于灵族来说,就是得不偿失了,听闻宁静小姐是下一任月灵的候选人,相当于人族的世子之位。这个位置要顾全大局,起码要体恤子民,卫某不死,东土不知要多杀掉多少暗裔,这对于灵族来说,可以最大程度的保存力量。卫某要是在这里身死,恐怕诸位会得不偿失。”
宁静皱着眉头,“你这是威胁我?”
“不!”卫曲摇头,“我这是回答宁静小姐的问题,灵族狂妄,但不是愚蠢,卫某一人的性命远没有灵族万千子民的值钱。这就是卫某的回答,不知宁静小姐可否满意?”
“今天如果换一个人,纵使你再怎么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也免不了一死。”宁静的声音依旧冰冷,可无半点杀意,她衣衫上的月华尽数内敛,明亮的目光也不再威严到令人见之畏惧。
卫曲只是一笑了之。
“现在宁静小姐可否解答我的问题了?”将军问。
出人意料的,宁静仍是摇头,“我为什么要回答?从一开始我就未曾答应过。”
这种戏耍般的言论换一个人都无法忍受,就算是卫曲早有准备,心里仍旧不舒服,不过将军还是笑着开口,“宁静小姐把暗裔的消息告知与我,我东土将士能够奋力杀敌,暗裔数量的减少,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灵族不都是大有裨益?”
“结果是一样的,可过程并不能相提并论。”宁静说,“暗裔是我族的敌人,可人族同样也是,两个敌人当然是死得越多越好。帮助一个弱小的敌人有助于我们,不过要适当,不然帮助那个弱小的敌人就是引火自焚。”
“灵族真的视人命于草芥?”卫曲寒声问。
“都说了是人命,我们又不是人,哪里会管异族的死活?没有别的话,在下告辞了。”宁静将一缕垂下的发丝挽至耳后,漫不经心地说。
卫曲眉头紧锁,恨不得扇她一个耳光,这种程度的漠视令人触目惊心,不过眼下势弱,只能忍耐,“宁静小姐留步,有一句话说得好,诸侯之间没有永恒的敌人,何况是两个种族之间?”
宁静起身的姿势一僵,对此似乎饶有兴趣,转过身来,“愿闻其详。”
谁知回应她的是卫曲故弄玄虚的一笑,侧过脸对她做了一个口型,并无言语,可这足以让宁静神色大变,她甚至先前踏了一步,不过想到邳司在场,欲言又止。
“看来宁静小姐是有兴趣了,我们稍后再谈,不如先随卫某听一听邳司公子的看法?”卫曲转过身来,方才他正好是背对邳司,这个太族的少年无法从推测出两人到底在那一瞬间密谈了什么。
邳司也没有这个兴趣。
他终于开口,这是邳司今晚到大帐中的第一句话,“将军如果是问我暗裔的情报,在下恐怕不比你们多知道几分,如果将军是找我商议两族合作的某些事情,恐怕找错了人,我没有能力左右太族的决定。”
“邳司公子今日在云雾盆地中大显神威,现在又如此过谦,令卫某汗颜。”今日夜晚唤来两人,一切都在卫曲的掌控中,而此时邳司的回答,超出他的意料。
“你误会了,”邳司用仍是不太熟练的北原语解释,“我在太族的使团中是一个举无轻重的小人物,没有人听我的话,就连来东土,都是老师的不懈努力。在太州来到东土正式的名单中,没有我的名字。”
此言一出,不止是卫曲,就连宁静都是大吃一惊。
“那白日你出手?”
“老师临行前嘱咐我,要在危难时刻救师弟,老师待我恩重如山,不仅救了我,甚至还为了我们受苦的族人而奔波,他老人家的话我不能不听。”邳司说,“再者我厌恶战争,不想看到死太多人。”(注1)
卫曲无话可说,宁静也用奇异的目光看着他,太族这些年的信息被封锁得很严,她只知道新任星使戴上桂冠后,三大姓的争执以及地方部落的冲突就未成停歇过,连年的内乱已经让太族无暇管顾其它。不过想不到,太族的神之子是这样一个独立特行的人。
注1:关于邳司的身世以及他被李言蹊救下,这段故事因为篇幅的原因无法写入正文,会被收录在番外《和平的曙光》中,会对邳司的生平有一个完整的介绍。
二.
此时东土中部靠后的辎重大营中,守夜的将士燃起了篝火,三三两两并肩而坐。他们不知道苏墨白与吕正蒙正在悄悄靠近中军大帐,不知道主将卫曲正与两个外族人商议,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夜晚真冷。
“见鬼了,晚上这么阴冷,还有这样的大雾,月州的天气真他娘的让人讨厌。”一个伍长打了一个喷嚏,不满地搓了搓手。
五人的小队守护一架辎重大车,月州昼夜温差太大,驻军的地方即使深夜浓雾都不曾散去,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地步,让这些生活在温暖干燥的东州将士十分不适。
“头,挺过这几天就好了,我们最终的目的地是寒州。”一个将士添了几根柴,火焰更高,他笑着说,“寒州那个地方可是干冷,我估计都得和上个月东州那样反常的天气一样,你可别告诉我没准备厚衣服!”
“混小子,毛长齐了,都敢打趣我了?”伍长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拳。
旁边几人哈哈大笑起来,他们都来自同一个村落,从入伍那一天就一直在一起,感情极佳。
辎重大营的守卫是个极为重要的活,必须时刻紧绷,粮草是出征的重中之重,一旦有疏忽,就是杀头的罪责。不过胜在安稳,几乎不用上战场,升迁的虽然慢,可在这乱世这些小卒也不奢求这个,只求保命用粮饷吃个饱饭。
笑声稍止,一个年纪最小的将士环顾四周,心有余悸,“这样的天气,该不会有人来偷袭吧?”
“七子,这就是你多虑了。”伍长笑着说,“你随军不久,不知道这里的门道。卫将军身经百战,向来把粮草放在首要位置,这里堡垒森严,不可能有人来偷袭。”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将士附和说,“大哥说得没错,卫将军是何许人也?怎么有这点疏忽?我记得头几次将军打仗,最喜欢把辎重大营故意设在一个危险的地方,敌军以为这是疏忽,夜晚偷袭,正好中了将军的圈套。不仅偷袭的人马全军覆没,将军甚至让早已准备好的将士冲阵,烧了他们的粮草,逼迫对面撤军。”
“没错,这就是有一段时间被口口相传的‘粮草战术’,令敌人闻风丧胆,从此以后谁也不敢偷袭我军辎重。甚至有些兵力相形见绌,辎重大营守备的将士被调了出去,敌军都不敢来犯。”
这些将士对卫曲的信任到了一个恐怖的地步,也正是因为将军的算无遗策,才能让这些将士有闲情逸致聊天。
“可是……今天那些怪物,简直不是人,听说死了不少将士,我们……”最年轻的那个小伙子还是担心。
提到暗裔,这些人的神色凝重起来,他们是辎重营少数没有调走出击的人,并没有切身实际地领悟暗裔的恐怖。可傍晚辎重营的兄弟死了不少,这些平日还能说上几句话的同袍,仅仅是一个下午就不在人世,令人唏嘘。
伍长从腰间解下水囊,拧开盖子递了过去,“喝一口,就不怕了。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也害怕,总担心有人劫营,睡梦中死在马蹄下。可后来我发现完全是杞人忧天,能不能活下来全靠命。老天爷赏口饭吃,就让你活着,老天爷不给面子,说不定一支冷箭就要了你的命,或者生了什么病。”
年纪最小被称为“七子”的小卒双手接过,捧在手中就闻到了酒香,靠近鼻翼一嗅,确定这是酒水无疑,神色大变,低声说:“军中不是禁止饮酒吗?发现了要被杀头的!”
几人看着他稚嫩面孔上的惊慌失措,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在他的茫然中,有人解释,“你小子可真是一个愣头青,军中是禁止饮酒不假,不过是为了防止你醉酒误事。平日你喝一口淡薄的水酒谁能发现?那些大人哪有闲情天天查你?”
七子捧着水囊,仍是拘谨不安,一天的疲惫喝些水酒缓解是最舒服不过的事,他本人也爱好这一口。可军令在上,他不敢违背,可盛情难却,坐立难安。
伍长见他仍是迟疑,忍不住笑着说,“你这小子,这水酒可是稀罕品,一般只有在大战临行前为我们壮行才能享受到。你就算害怕,不妨向身后望去,你以为车上几个坛子装的是什么?这已经是默许的规矩,没有人会指责你的。”
七子这才放下心,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因为喝得过急,眼泪都被呛出来了,面色赤红地咳了好几声,用手背擦擦嘴,艰难地把水囊递了回去。
“你这小子。”转手的将士趁机掂了掂,“可惜浪费了不少。”旋即把水囊送到伍长手中,“大哥你可是偏心了,前几日兄弟们可是求了你不少次,你都没舍得。”
伍长把水囊别回腰间,打了他一下,没好气地说道,“你懂什么?这可是什长偷偷塞给我的,我平常都舍不得喝。要不是我家婆娘是这小子的亲戚,临行前让我照顾,这种好事哪里轮得到他?”
几人哈哈大笑。伍长虽然这般说着,可还是解下水囊让传了过去,几人一人饮了一小口,满意地扁扁嘴,意犹未尽。最后伍长满脸肉疼地摇了摇,发觉已经见底,叹了一口气。
“大哥真是豪爽!”几人得了便宜,自然不吝于赞美之词。打趣中因为提起暗裔而滋生的氛围被抛到了脑后。
不过谁也没有发觉,危险正在悄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