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洛府,玄竹坐在房中,饮酒易醉,现在的她却无半分困意,整个人精神的不行。
索性起身到院中坐着,吹着夜晚的凉风,人也舒服许多。
月桐端了醒酒汤来,看到玄竹坐在院中,想着什么事出神,月光皎皎,她坐在清冷的月光中,安静如画,出尘若仙。
她放慢脚步,走到玄竹身旁,刚放下汤水,玄竹便回过头来。
“月桐,我以为你去睡了。”
“我看小姐饮了不少秋月酿,怕会不舒服,所以煮了醒酒汤。”
月色微凉,心中渐暖,玄竹笑的温柔,“我没事,不仅不醉,还格外清醒。”
“院里凉,月桐去给小姐拿件披风。”说完正要往屋里走,却被玄竹一把拉住,“别忙了,你要是也不困,就陪我坐会。”
“月桐不困。”
玄竹松了手示意月桐坐下,月桐清楚的记得刚刚手上传来的凉意,“小姐稍等,月桐很快回来。”
看着月桐背影,“真是个固执的丫头。”面前的醒酒汤还温热,氤氲着淡淡的香气。
月桐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件白色的披风,上面绣着雅致的花,她小心的为玄竹披上,“小姐的手那么凉,还说没事。”
玄竹想起刚刚拉住月桐的手,笑言,“是呢,你的手倒是很暖。”
月桐在玄竹身旁坐下,伸手为玄竹盛汤,“娘亲也常这么说,总喜欢冬日里握着月桐的手取暖。”说着娇俏的脸庞浮现出难得的孩子般的神情。
“月桐,你的娘亲是个怎样的人?”
“娘亲就在洛府的厨房做厨娘,会做很多好吃的。”月桐面上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小小的骄傲,那样明亮,“明天,月桐让娘亲给小姐做她最拿手的酒酿圆子,小姐喜欢么?”
“喜欢。”入喉微暖的汤难掩心底蔓延开来的淡淡的苦涩,“她很疼你吧?”
“恩,只是小时候常会觉得娘亲偏心,对哥哥更好。”
“你还有个哥哥。”玄竹又喝了一口汤,慢慢的饮下,才又说,“真好。”
“小时候哥哥老是欺负我,都讨厌死他了,现在看来有个哥哥还挺好的。”
玄竹看着她,只觉得羡慕。“你哥哥也在洛府?”
“哥哥喜欢舞刀弄剑,便跟着大少爷从了军,住在军营,很长时间才会回来。”
“噢,这样啊,那你会想他吧?”
“我才不,娘亲想他。小姐生的如此好看,娘亲也一定很美吧?”月桐开口问,她今日格外高兴,话也格外多,自然没注意到玄竹情绪上细微的变化。
玄竹拿汤匙的手一顿,刚舀上来的一勺汤定在半空中,手微动,汤匙中的汤回落,玄竹缓慢的搅动着,抬眸,眼眸如墨,又像揉进了天边碎星,闪着光芒,“也许吧,我也未曾见过。”
玄竹深情淡漠,语调轻柔,似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不见任何波澜。
一句话,让月桐不知所措,她立即站起身来,“小姐对不起,是月桐的错,月桐胡言乱语,请小姐责罚。“
细听之下,竟带了哭腔。
玄竹只是再次握住了她的手,望着她,竟笑了,“你看,我的手是不是也暖了一些。”
“小姐。”月桐看着眼前的人,她不怕责罚,她只是心疼。
她说也许吧,她说她未曾见过,说的那样云淡风轻。
“是不是?”
“是。”
“坐吧,你这样忽然站起来,我都不能喝汤了。”玄竹拉着月桐坐下。
看着月桐满脸愁容,全无刚刚的灵动喜悦,柔声道,“你不要怕,也不必为我难过,比起你现在,我还是喜欢你刚刚笑容满面的样子。”
“是月桐失言,惹小姐难过。”
“是我先问你娘亲的事,怎么能说是你惹我的。刚刚我是有些难过,或者也算不上,只是在听你说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想,如果我可以和娘亲哥哥生活,度过的该是怎样的岁月。”玄竹喝完剩下的汤,目光飘远,悠远迷离。
“我自小与师傅隐居山中,以为日子本是如此,也不觉有何不妥。于你,于大多数人而言,娘亲是那个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于我而言,师傅便是那个人,所以我从来不觉得缺憾,不觉委屈。”说着,伸手捏捏月桐的脸颊,“你啊,就更不必放在心上了。”
“是,月桐知道了。”
忽然想到什么,玄竹开口,“我记得轻凌曾说,他的娘亲在他小的时候就离开了。”
闻言月桐脸上更添几分愁容,眼中含着哀伤,“是,夫人在二少爷六岁时离世。”
“六岁?”
“是啊,夫人是长公主,身份尊贵,后来身染恶疾,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那样高贵显赫的人,仍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那样的话,轻凌一定很难过。”拥有后失去,还是在那样小的年纪,怎么受得了。
“是啊,娘亲每次说起二少爷都心疼的不行,从那之后,就很少见二少爷笑了。”
可是第一次见他,就记住了他的笑容,明亮若太阳。
“好在他现在笑起来那样好看。”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她一直觉得轻凌坦荡温暖,想他一定是在爱与呵护中成长,未经风雨。
原来,是自己想错了。
“是啊,多亏了大少爷,二少爷又渐渐变得和从前一样了。”说话间,笑容又重新回到月桐脸上。
“大少爷?”玄竹眼前浮现出洛轻寒的容颜,“是么,我好像很少看到他笑,他跟轻凌真的很不一样。”
“小姐说的是。”月桐想着,低头浅笑着认可,“大少爷确实不太爱笑。”在她的记忆中,大少爷待人客气疏离,比起轻凌,更难亲近。
其实,她是有些怕大少爷的。
“你会怕他么?”
“啊,”月桐有种被人发现心事的感觉,有些害羞,“不瞒小姐,月桐确实有些怕大少爷,不过,今天出去,我觉得大少爷跟我以前认识的好像不太一样。”
“是不一样的好,还是不一样的不好?”玄竹轻声问。
“小姐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月桐的脸更红了,今天的经历,是她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
“好了,很晚了,你去休息吧,我也有些困了。”
“是,月桐陪小姐进去。”
“不用,这么近,你还怕我会迷路。”明明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心却比自己细太多。
“那小姐好好休息。”
“好,汤很好喝,我现在整个人都暖暖的,今夜好梦啊。”
“小姐喜欢喝就好。”每次看着玄竹笑的时候,月桐的心情也会变得好起来。
目送月桐离开,玄竹回到屋里,躺在床上,心也静了下来。
同一弯明月,对于深处四海的人都一样。
刚刚,她或许就和师傅望着同一轮明月,可彼此却相隔天涯。
这世间,个人有个人的故事,看到的未必是真实。
就像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时常还带着些许孩子气的轻凌,竟不是在娘亲陪伴呵护下长大的。
小小的年纪,承受了如此的伤痛,一定在心里留下了很深的伤痕吧。
月桐说在那之后,他就很少笑了,能再度拥有那样明媚的笑容,或许是再次遇到了深沉而温暖的爱。
这样的陪伴,会是来自于月桐所说的洛轻寒么。
那个不苟言笑,甚是会让月桐有些害怕的那个人。
应该是他把,她记得初遇他的那个夜晚,他的笑容像春风一般,眼神温柔。
所以,她莫名相信,轻寒原就是内心柔软的人。
她与他们,在冥冥之中,竟有些相似。
她小时候,曾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都是与师傅一起生活的。
直到她第一次和师傅下山,看到最多的是抱着孩子的夫妻,他们带着满足的笑容,很多孩子甜甜的叫着娘亲爹爹。
在那一刻,她的心里才有了疑惑。
那个夜晚,她坐在院子中,想这在街上看到的场景。
她记得师傅为她披了衣服,“玄竹,怎么不去睡?”
“师傅,我有没有娘亲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就那样问出了口。
师傅闻言怔了一下,沉默的坐在她身边,目光中盛着怜爱与忧伤,师傅很少会用那样的目光看着她。
“当然有。”说着师傅伸手把她抱在怀里,柔声说,“玄竹的娘亲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娘亲。”
“那她为什么从来都不来看我,娘亲不喜欢我么?”
“不会,你娘亲最喜欢玄竹了,她最大的遗憾可能就是无法看着你长大。”玄竹感受到,师傅抱着自己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那,娘亲去哪里了?”
“你娘亲生了很重的病,去了很远的地方,所以无法来看玄竹。”
玄竹刚要说话,就觉得有什么砸到自己的脸上,伸手去摸,才知道是眼泪,在她记忆里,这是第一次见师傅落泪。
她挣开师傅的怀抱,伸出小手去擦师傅脸上的眼泪,“师傅,玄竹让你难过了,玄竹不问了,师傅不哭。”
“傻孩子,”她伸手握住玄竹的小手,“师傅不是难过,师傅只是很想念她。”
“玄竹也好想见见娘亲。”想要她像师傅这样把自己抱在怀里,一定很安心吧。
“玄竹长的,很像你娘亲。”
“是么,那玄竹的爹爹呢?”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玄竹明显的看到师傅神态的变化,那双美目闪过寒光,她亦未曾见过,一时间觉得害怕。
怔怔的看着师傅,不敢说话。
许久,师傅再次伸手抱住玄竹,叹息一般的说,“你爹爹,也和你娘亲一起,去了很远的地方。”
“这样啊。”那么娘亲和爹爹可以相互作伴,也应该不会太过孤单。
“对不起,师傅没能保护好玄竹的娘亲。”若当初自己能一直守在她身边就好了。
所以,她会好好的守护玄竹,佑她一世平安喜乐。
想到师傅的神色,玄竹开口安慰,声音中还带着几分孩童的稚嫩,却是极认真的,“可是师傅才是最难过的。没有娘亲,可玄竹还有师傅,玄竹很喜欢师傅,很喜欢很喜欢,所以想要师傅能开心一些。”
师傅看着玄竹,听着她说的那些话,觉得不可置信,如此言语,竟是从眼前这个小小的人儿口中说出。
让她不自觉又红了眼眶,玄竹这个小丫头,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感受到再次僵住的师傅,玄竹伸出小手抱住师傅,轻声说,“还好玄竹还有师傅。”所以从不觉得缺失什么。
“是我,还好有你。”玄竹一直都忘不了师傅说那句话时的口气,像历经寒冬之后,从层云中投下的暖阳,淡淡的,带着些许庆幸。
后来很长时间,她都在想师傅说那句话的语气。
多番思索,才有些了解其中缘由。
师傅定然一直怀着那份没有保护好娘亲的愧疚心情,或许曾许下代替娘亲照顾自己长大的诺言,自己在慢慢的长大,那样沉重的心情或许能慢慢消散一些。
师傅这些年,过的很辛苦吧。
师傅,许久未见,你有没有想我。
玄竹很想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