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石溪亭审时度势,早知其事难成,站在原地动也未动。
山风如旧,唐允刚望着一地断箭,面色低沉,口中只好自家开解道:“庄绍那厮虽未丧命,却已失势,也翻不起浪了”。
石溪亭遥遥看着关逸遁去的方向,微微含笑,随口说道:“传下九曜符令,叫南越北胡、各部诸司在中原者,悉数追杀庄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怠慢者立斩!”
猛然眉间一跳,回头看时,却见老树上那柄黑剑早已不知去向,石溪亭心知那无名剑客已经在无声无息之间取剑而走,想到南国竟有这等来去如神的绝世高手,又是一声低叹,与众人一同走了。
“风清月明,无人赏俊,轻弃掌中杯、心中剑,换取浮名云烟,如此寥落何!”
密林深处,一人苍衣古剑,踏荆履藤,喃喃自语,消失于层层秋叶之间。
关逸奔出十数里,不敢下山,只在山中奔窜。眼见漕帮众人追之不及,方解了缠带,见庄绍还未醒来,便将庄绍靠在树旁,喂了一颗金匮济生丹,此时庄绍气息稍定。关逸也盘坐在一旁,缓缓平息体内翻滚躁动的真气。
半晌,关逸忽然开口道:
“前辈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又承蒙一路护送,叫在下何以为报?既露行迹,还望现身,使在下得觑尊颜,聊以一拜相谢。”
林中传来一阵莎莎之声,由远及近。关逸圆睁双目,死死盯着林中,心中想着是何等人物,能将御剑之术练至这等境界。
百步之外,无声无息之间,一剑飞出,二十余根弓弦齐齐断裂,不差分毫。如此手段,精微玄妙,近乎于仙,关逸心想便是吴潇然、江雪笠二位兄长也未必能够。
正思量间,一阵山风卷过,只见路旁寒草倾伏,半空秋树斜披。轻云散尽,露出一轮白玉般的明月,照着林中一人缓缓踱步出来。
关逸借着月光看个满眼,微微一呆,心中不住喝彩道:“好俊的人物,真个是仪容济楚,世上无双!”
这人苍衣古剑,漂泊江湖间,眉展两弯新月,目揽十里清风,一派出尘气概,正是:
短鬓冷沾秋露,苍衣香染流英。高节不逐世人情,古剑葛巾斜凛。白马落花京邑,丹青绣阁扬名。孤标傲世偕谁隐,四海怅无知音。
这人在月光下立定,葛巾苍袂风中招展,如白石青松,落拓苍凉。先把双目在关逸身上打量一番,虽是不发一语,眉目流转间却自有一份出尘气象,恍若明珠玉璧。
关逸只觉来人容光灿然,不敢逼视,只得低了头,说道:
“承蒙兄台搭救,敢请教兄台……”
那人却先开口说道:“你既得了潇然真传,自当知我名号,何必明知故问?”
语音飘渺寥落,如空谷传响,一语既发,四方响应。
若不是近在咫尺,关逸几乎辨不清此人身在何方,不由得暗暗心惊:
“这人内力之高,不可度测……世传三子剑侠,为武林冠冕,我已在揽月崖上结识了潇然客子、尘间游子,这人想必就是三侠之中行踪最为隐秘者,人称谪仙的风波浪子李玄苍了。”
关逸想到此节,遂笑道:
“虽曾听吴江二位兄长提起过李兄,但不知详细,却是失敬了。”
李玄苍目望关逸,似乎并未凝聚目光,关逸却觉这人眸子炯然,亮如朗星,目光似远似近,倏忽在前,飘忽在后,不可捉摸。
耳边听得李玄苍缓缓说道:
“那日我在骧翥楼顶上,看着你走进漕帮,觉得你身形步法之中,有两分潇然兄的气度,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关逸听了一惊,心念电转,口中喃喃道:
“原来那日在漕帮总舵外,那个让小弟胆战心惊的无名高人,正是李兄……可我听江兄说,李兄往会稽郡青藜老人处寻酒去了,算来不过十来日,为何……”
“兴起而至,兴尽则返,一切由心,何必非要见那老头子……”李玄苍脸含微笑,似乎美酒醇香,尚留齿颊,“后来我一路跟着你,见你追那司命教的女子,使出了揽月功和潇然剑法,那便确信无疑了。”
“潇然久思林泉,只是未得传人,不曾北上寻仇,十余年旦夕不乐。如今他得你承继衣钵,想来多年夙愿,不日可偿。故人闻知,着实欣喜。”
“小弟不过是侥幸……”
关逸低头,正要谦逊数句,却只觉微风扑面,急抬头看时,只见一片苍衣渐渐隐入林中,乌云遮月,四下又是寂寂无人了。
山风远远送来李玄苍的声音:
“你既已得潇然胸中所学,未能尽数参悟前,行止自当收敛。潇然仇家不少,休要自惹祸端。”
关逸擦了擦额间冷汗,心中暗道:
“李兄来去,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兴起而来,兴尽而返……今日却是绝处逢生,不可久留,早些离了此间为妙。”
取出几粒金匮济生丹,给庄绍喂了两粒,自家服了两粒,拔出身上箭镞,割下衣襟裹住伤口,提了单刀,背起庄绍又走了一夜,却在平明时分才敢稍歇。
此时关逸将庄绍靠在一棵大树旁,自家纵身上树,寻了一条手臂粗细的枝丫,盘膝坐了,面朝东方,左手手背贴在额间,右手掌心抚在丹田处,垂神驰意,运起师传心法,采那东来紫气。
紫气从左手劳宫穴透入,自印堂穴灌入重楼,垂至结喉穴、膻中穴,自膻中穴分流逆散,至全身诸处大穴,温养四肢百骸。此时先天紫气生化为离精三炁,再总汇至右手劳宫穴,度入丹田。关逸只觉如将一捧热水推入腹中,全身温热似要融化一般。
循行一周,则劳累尽消,筋骨强健,且功力又增一分。
这正是三炁炼形术正法,异于世间诸门内功。初时修炼这门功法,不仅要日日苦练,更要辅以诸般奇物秘药,到得每日间能采集紫气,方才入门。再舍去药石之助,苦修不辍,到功成之日,泥丸通透,破开重楼,内外相同,其境界妙不可言。
关逸自幼习练此术,算来已有十余年,早已入门,只是未得圆满。但体内真气一经调动,便是潮崩浪涌,势不可挡,却又如臂使指,毫无崩陷之虞,使人进退趋避之间快而不乱。更兼耳聪目明异于常人,且每每力竭之际,只要再强运功法,七窍内便缓缓渗出紫血,丹田内也有真气平地而生,就如老树又发新枝,葱葱茏茏,剧斗不衰。
这功法数次挽救关逸于危难之间,是关逸行走江湖、安身立命的倚仗。
关逸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右手掌心渗出一块铜钱大小的黑斑,便知已将体内淤血尽数排出,正欣喜之时,却听得庄绍在树下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