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举
雨夜
陪九旬老母养病,住松江华亭湖边,转眼已过两周。
这里的空气好,没有市声。除了些许人烟,更多的是草木、流水,还有远山。利于养病,也养人。夜很深,雨下得很大,竟然很宁静。清早还是没被闹醒,还是渐渐地脱离梦境。这真是写诗的状态。突然想到了李商隐的“如何四纪为天子”这句诗。他说的是唐玄宗,做了四十八年的帝王。随即想到我自己。已是过了“五纪”之人了,没别的,还有母亲可以侍奉,很感恩。
于是先有了“落拓江湖五纪人”这一句。之后,在全部醒来前,写完了一首《雨夜》:
可是渔樵耕读身,当时缘溯旧时因。寂寥风雨三更夜,落拓江湖五纪人。堕马红妆妍女子,传书黄耳锦麒麟。
年华万古冰笺薄,才读数行双泪频。
在这里,轻易可以想到“渔樵耕读”四个字。窗外有邻家的老者垂钓。远处有着九峰,自然可以念叨樵夫。种田呢?离开了都市,祖上农耕的景象,甚至可以感觉很真切。还有一个“读”字,是应在自己身上了。百无聊赖,怯怯地指认自己是个读书人,也是件没胆气又心向往之的做法。“渔樵耕读”四个字,四件事,前三件是温饱,活下来的必要,最后一件是奢侈。前三件事做了,人其实已经是人了,还有书可读,这就是人生的大好景象了。流离了这么多年月,在松江,才感觉原先离自己很远,还很平凡的“渔樵耕读”四个字美,很惭愧。
我怎么会在松江?松江是我外婆的家乡,可外婆的老屋已然不在,外婆家乡的亲眷已然难寻。我是普陀山那边的人,我外公是中山翠亨村人。可我陪母亲还是住到了松江。“渔樵耕读”,都差不多。如“读”这件事,吴越的书、楚的书,“读”起来都差不多。
在都市,我的生命,像一张船票,每天都在船上,行驶的船上,没有归属感。在这个雨夜,我睡得很安稳。这就是家吧?家的感觉。度过了六十年,才明白家其实是这样的。
翻开尘封了三十年的《资治通鉴》,开始读起来。自然是随手抽出一本,随手翻到哪一页,这么读的。命定不是个学者,不必做学者的本事,读得快活就好。天底下所有的书里,写的无非是声色犬马,无非是人所思所为的那些事。所有的书,都只是写人。读所有的书,都是读人。人无非分两种,男人和女人。
女人怎么样?妍丽到了极致,也就是盛唐女子的那种妆。极致的美都是病态的。有美女从马背上跌下来,脸磕破了,沁出鲜艳的血,美得妍丽。于是,京华的美女都临摹起来,有了堕马妆。美成这样了,美成病了,还美不美呢?到今天,大概还是一头雾水的一件事。
男人在干什么呢?松江人陆机,去洛阳做官,他给家里写信,是由一条名叫“黄耳”的犬送的。千里路途,这黄耳好辛苦,它是有一种信守的心气的。陆机有封被后人称为“平复帖”的最著名的信,是不是黄耳送的,无从知道。可陆机的信和黄耳一直被后人念叨,该是没有尽期了。犬是这样,它的主人怎么样呢?他后来是自个儿换上一身白衣,赴死的。他的家在小昆山的南面,面山而居。我到过那里,不知怎的,总感觉他家容易出烈士。
再回到“读”这个意思上来。人为什么要“读”呢?只是“渔樵耕”三件事,人其实活得很快活。就是这个“读”字,“读”出了五花八门的道理、五花八门的人来,“读”得改天换地,“读”得人人沧桑,“读”得人心和人心相距遥远。
有什么好“读”的?一些页的纸,无数页的纸,常常是没读几页,就感觉很悲哀。
小卧
老母可以下楼,在院子里慢步了。后来坐上轮椅,在湖边浏览了。一连几天推轮椅,竟然腰腿俱酸,还痛了。我才明白平时缺乏运动和有点年纪的苦处了,也就卧床静养,也就有了这首感慨之作:
小卧江村未觉哀,壁前书剑蓄惊雷。老无为我望梅止,少不如人醉酒来。但有崔家黄鹤句,终成太白凤凰台。旧时风雨顷时甚,此处诗情几处裁。
陆游“僵卧孤村不自哀”的句子,童年就读到,读到了就喜欢。特别是和下一句“尚思为国戍轮台”连在一起读,心里竟然有了点悲凉的感觉。童年能体会老人的心绪,现在想来感觉惊愕。只是记忆还真是这样的。这回写诗,第一句就从陆游的那句来,就是心底里有的证据。
再想想,有点明白了。这世上,英雄气生来动人,会打动所有的人。陆游的句子里,即使有“僵”“孤”“哀”这些字,仍然是英雄气。或者说,正是有了“僵”“孤”“哀”这样萧瑟和落寞的字,才有了英雄气。老病在床,觉得自己不悲哀,只想着披坚执锐上前线。我现在也是老人了,却依然养不成英雄气,写不出陆游那样的好句子,写出来的只是“小卧江村未觉哀”,连同下一句,也只是“壁前书剑蓄惊雷”,哪有陆游的英雄气?
卧床静养,给了思维以机会。人老了,又给了回忆以机会。也就想到了“老无为我”和“少不如人”的这辈子了。古书里有一句“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我以为我就是。人和人没法比,可以一比的是,我还能把我的以为说出来。
我渴望成长。后来我发现,成长的一头是青涩,那一头呢?竟然还是青涩。从此,我渴望青涩了。也看重醉酒。不是天生酒徒,后天也不是,只是发现酩酊可以忘情,就看重了。忘情真好。这世上,有什么大不了的宏论要背诵?除了堂前的亲人,心中的道德,还有什么大事值得不忘记?
换了个卧姿又睡下。接下来就在想,这辈子做过些什么事?想了想,想出了冷汗来。这辈子什么事都做不了,也就作了诗文了。生在这么个琐碎奇异的时代,活脱是个呆人。
诗文作得好不好呢?又是不敢在意的。诗文的光阴和水面都无边际,给予所有人都是无限可能。以至古往今来无数喜欢诗文的人,一辈子不愿回到岸上去。李白到了黄鹤楼,原本想写诗。他看到了崔颢的诗,前两联,四句,黄鹤来来回回飞了三回,白云停留了千年,还生生把一首七律铺成了古风的调子。真的好生猛,他李白的想法和写法,崔颢还都有。李白被吓到了,哪里还敢写。后来又不甘心,写了《登金陵凤凰台》。可叹这诗还是不如崔颢的黄鹤楼。白云悠悠的黄鹤楼,崔颢用李白的方式击败了李白。
“但有崔家黄鹤句,终成太白凤凰台。”我的诗文怎么样?这句做了个跛足的比喻。我是想说,在这个语境里,我只是李白。天才的李白只失败过这一次,而我的全部诗文加起来,就像李白失败的这一次。
这会儿又下雨了,下得很大,但很安宁。上苍所赐,给我老母安度晚年的雨,和许多年里经历的雨不一样。联想到我的诗文。我现在的诗文和许多年里写过的诗文是不是一样呢?诗文里下雨吗,雨都大吗,都安宁吗?我不知道。我难以知道。我怎么能知道啊。
又是下雨。雨天读苏东坡的词,又读到他的《满庭芳》,起句是“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的那首,感觉世上有苏词真好。还有这首词里,“摐摐”“逄逄”这样的连绵象声词。前一个是雨声,后一个是鼓声,好神采。李清照有很出名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那串连绵词,声声实下,感觉没东坡这个象由虚生的好。
苏东坡的才情,不能说是无与伦比。即使在唐宋八大家里,也不是一枝独秀。只是就这个苏东坡,被历来的文人视为知己。文人怎么回事?文人多存天地之思、家国之念。文人在红尘深处,即使遍体鳞伤了,还会在那里。文人不是山野隐士。文人从来不通脱,只是在受伤的时候表示通脱。苏东坡老是在表示很通脱,非常动人地表示很通脱。只是真正通脱的人,还需要表达吗?还需要这么锲而不舍地表达吗?可见,苏东坡正是个并不通脱的大文人。还有,苏东坡还是个留下最多最美的神采和情趣的大文人。他是一株古椿,大而无用。神采和情趣,实在是无用的东西。而这无用的东西,正是穿透天下文人之心的那支箭。
苏东坡的这首《满庭芳》,有个小序:
有王长官者,弃官三十三年,黄人谓之王先生。因送陈慥来过余,因为赋此。
原词全文为:
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凛然苍桧,霜干苦难双。闻道司州古县,云溪上,竹坞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宁肯过吾邦。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釭。歌声断,行人未起,船鼓已逄逄。
这首词里,苏东坡这样对姓王的长官说,三十三年了,有谁还不改初心呢?也就你和东流的长江了。你像苍桧一样凛然,承受了难以承受的风霜。听说你在武汉黄陂,云溪之上,住处是松竹建成的。如不是送陈慥路过黄冈,不会来见我。
摐摐的雨声。疏雨飘过,满眼是风林烟云。请喝酒吧,今夜一起喝醉。我已老了,真像是在梦里,对着残灯。歌舞忽然不见了,你还没醒,船鼓已经逄逄响起了。
这首词,苏东坡写在谪居时的黄州。那时他一人湖海,很少有人问讯。小序里提到的陈慥是常来看他的,还带来一个王姓的好朋友,自然让他很高兴。王姓的朋友,说是长官,史书不传,不见酬唱,想来也不是当时的大文人。苏东坡在词里,倾注了自己的深情。其一,自然是天涯逢知己的感动。其二,官阶和才华,和人格相比,他更感佩饱满的人格。其三,也可能是最紧要的,是对自家身世的伤感。这一点,晚清郑文焯是看出来了,他评说这首词时,有句:“字字苍寒。”
沉浸在苏词的“苍寒”里,雨声摐摐。于是填成一首步东坡韵的《满庭芳》:
何必秋风,终生归绪,猛忆鲈脍淞江。小昆山麓,听鹤唳成双。九鹿回头有我,此清夜,明月盈窗。萧条甚,纵然客子,吴楚是乡邦。花雨下,西林道树,天宝经幢。料菩叶朱砂,钵水成缸。深入红尘久矣,凝眉处,如豆残釭。凭谁问,今宵无寐,更鼓数逄逄。
不必等待秋风,这辈子的归处,想起了也就这莼鲈之乡了。小昆山那边,曾听见双鹤清唳传说中的十鹿九回头,其中有一头就是我吧?一个夜晚,明月照进了窗口。一个人不免萧条。纵然是游子,吴楚之地,毕竟是我出生、成长、到老的地方。摐摐的雨声。散花也成了雨,雨中宋代西林寺,还有唐代的经幢。菩提叶上有朱砂的经文,僧人的钵里清水汪洋。在红尘经历了很久,定一定眼神,但见一灯如豆。有谁问我呢?这一夜,我失眠了,数着逄逄的更声。
(选自2015年第11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