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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像野草一样生活

1

陆星辰第一次见到夏樊的场景里,既没有偶像剧里的浪漫情节,也没有如同从漫画中走出来的翩翩少年,只有一弯清月和几点星子,亮得耀眼。彼时,在十岁的陆星辰看来,同龄的夏樊不过是一个跟着父母从城里到村子探亲的小胖子,他的表情痛苦而滑稽,嘴里还说着令人尴尬的句子——

“喂,你知不知道公共厕所在哪里?”

陆星辰看了看夏樊身后那辆从城里开来的私家车,迟疑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盯着夏樊说:“我们这里没有公共厕所,只有茅房。”

她的语气带着明显、刻意的疏离。

“没关系,茅房也是厕所!”因为是冬天,男孩皱成一团的脸被冻得通红,加上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弯着腰,双手捂着肚子,就像一个球。

不管怎么说,城里的孩子看上去总是比村里的孩子要干净些,他们的身上总有一种令村里的孩子羡慕的“高级感”,哪怕此时眼前的男孩与陆星辰站在同一个空间里,仅仅隔着一米远的距离,陆星辰也能从那一米的距离里分解出越来越多的自卑情绪。

但她不为之羞耻,反而坦言:“这里的茅房都很脏很臭。”

“哎呀,哪有厕所不臭的!”

“还有苍蝇飞来飞去……”

“冬天哪儿来的苍蝇?就算有也没关系,请你赶紧带我去吧!不然我真的要就地解决了!呜呜……”

原本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的陆星辰狠狠瞪了夏樊一眼:“你敢脱裤子试试!又没说不带你去!”

男孩却不介意她的坏语气,捂着肚子感激地说道:“谢谢你啊,你叫什么名字呀?”

名字?自从一个多月前妈妈突然消失之后,她的名字总是出现在那些不讨喜的句子里:“陆星辰就是那个被妈妈抛弃的女生啊”“陆星辰的妈妈就是不要她了才消失的”“陆星辰就是没妈的孩子”……她的名字已经成为暗号一样存在,招来的全是不友好的嘲笑,导致她不敢再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

所以,她总是默默地和别人保持着距离,宁愿交不到朋友,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就像现在,她一声不吭地把夏樊带到茅房后,就转身跑回了家。

令陆星辰意外的是,她站在家门口,竟然闻到了久违的饭菜香,就像习惯了阴雨连绵的春天,突然看到温暖的太阳从东边升起,心情就会变得出乎意料地好。

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屋里的一切还是昨天刚收拾完的样子,地板上和沙发上都找不到爸爸的影子,只听见厨房传来一阵细细的水声。

“星辰,回来了啊!快去洗手吃饭吧!”陆星辰抬头就看见爸爸一脸慈爱地端着饭菜走向餐桌,她忍住心中的喜悦,立刻点了点头,乖乖去洗手。

坐到饭桌前,陆星辰看到了自己最爱吃的葱花蛋,她有点儿激动,忙用筷子夹了一大块。

“爸爸知道星辰爱吃,特地做给星辰吃的。”陆金爱怜地揉了揉陆星辰的脑袋,关心地问,“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同学们有没有欺负你?”

比起这些关心她的话,陆星辰更希望爸爸告诉她,妈妈为什么会突然消失,真的像大家说的那样,是因为不想要她了才离开的吗?

“爸爸,同学们都问我,我妈妈去哪里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就说是我妈妈不想要我了,才故意躲起来的……”陆星辰低头咬住筷子,眼圈发红。

她讨厌被人这么说,更讨厌自己无法辩解。

陆金闻言有些沮丧,显然是有所隐瞒的:“他们胡说!星辰,你要相信,爸爸妈妈都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不会不要你的。”

爸爸已经说了太多类似的话,陆星辰忍不住失望和难过,可她又不愿意破坏这好不容易和没有醉酒的父亲相处的时光,于是乖巧地“哦”了一声。

比起知道真相,她更害怕因为不听话,爸爸也会离开自己。

陆金的声音再次响起:“星辰,那是你的新朋友吗?”

陆星辰闻声望去,竟然是刚刚那个小胖子!此时那小胖子在她家门口站得笔直,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正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他怎么跟来了?陆星辰从心底涌出一阵不悦,像是被人跟踪窥视了自己的秘密一样,她飞快地跑到门口,凶巴巴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孩第一次遇到这么凶的女孩子,愣愣地望着她:“我喊你,你没应我,我出来就看到你走远了,再然后我就追来了。”

“哦!那你回去吧,我要吃晚饭了!”

“我可以等你,我……我不记得回去的路了。”

他不认得路也在陆星辰的意料之中,那段路虽然不远,但绕来绕去的,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

当她还在纠结要不要先送小胖子回家的时候,身后传来爸爸热情的声音:“是咱们星辰的朋友吗?既然来了,那就进来一起吃饭吧。”

“好呀好呀!谢谢叔叔!”

“爸,他可是城里来的孩子!”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说道。

“城里来的啊……”陆金一时有些犹豫,他知道城里人吃东西很讲究,这个不卫生那个不干净的,万一被扣上给人家小孩儿乱喂东西吃坏肚子的罪名就糟糕了。

可夏樊已经大步迈进门,坐在饭桌边津津有味地吃上了:“叔叔,你们家就吃两个菜吗?好少啊,不过很好吃!”

陆星辰瞪大了双眼,没有想到这小胖墩儿这么不见外,见他飞快地往自己嘴里塞葱花蛋,她急得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生气地说:“不准吃!”

她不是不懂得分享,而是这样平静的时光对她来说简直是一件奢侈品。年幼的夏樊无法理解她的心情,只觉得她小气,连陆爸爸也不明白她的斤斤计较。

“星辰!来者是客,你看他吃得多开心啊,就随他去吧。你那么爱吃葱花蛋,下次爸爸再做给你吃就是了。”陆金想起自己的妻子白然也是城里人,看小胖子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慈爱,他心里很清楚,并不是所有城里人都那么难相处。

“可是……”陆星辰咬着唇不情愿地松开手。下次要等多久?你还会不会像之前那样每晚喝得烂醉如泥?会不会因为喝醉了而对我破口大骂?

陆星辰越想越难过,看着夏樊笑得心满意足的样子,恨得牙痒痒:“死胖子!”

尽管她的声音很小,夏樊还是听到了。

男孩迎上陆星辰愤怒的目光,依然笑得灿烂:“我不叫死胖子,我叫夏樊,夏天的夏,樊……”

夏樊突然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的“樊”字,这个字对他来说有点儿难。他想了很久,继续说:“‘樊’就是上面两个‘木’字和两个乘号,下面一个‘大’字,你认识这个字吗?”

十岁的陆星辰不认识这个复杂的字,不想眼睁睁地看着爸爸做的菜被他一一消灭,咬牙切齿地问:“你走不走?”

“去哪儿?”夏樊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还不忘夸陆爸爸一句:“叔叔,您这葱花蛋做得太好吃了!”

“我带你回去!”陆星辰一边说一边用力扯着夏樊的衣服往门口走。

“哎哟,我自己会走,别扯……”夏樊挣扎着,也不生气,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意。

陆星辰不理他,一直板着脸。

两个人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她才松开他的衣服。

夏樊歪嘴一笑,问:“你是叫星辰吗?星辰的星,星辰的辰?”

陆星辰不想理他。

“是不是?你不说肯定就是了!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摘星辰!”说完,夏樊故意用手扯了一下陆星辰的袖子,见她走得更快了,他赶忙追上去,又扯了一下陆星辰的袖子。

他以为自己的举动可以逗女孩子开心,却不料惹得陆星辰大怒:“你干吗?”

夏樊愣了愣,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摘星辰啊!”

继而他遭到陆星辰的白眼:“有毛病!”

夏樊没有任何收敛,好脾气地问:“我刚刚没看见你的妈妈,你妈妈呢?”

“喂,你走慢点儿嘛,为什么生气啊?”

“星辰!等等我……”

……

夏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陆星辰说话,陆星辰始终没有吱声。她不全是因为生气,只是听到“妈妈”两个字,她就难过。

在她的记忆里,妈妈白然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村子里的人都夸白然不仅人美,还特别好相处。就在不久前,妈妈和她约定好了,只要她期中考试考了满分,就会带她到城里的游乐园,坐电视里看到的旋转木马和碰碰车。可是等陆星辰拿着满分的卷子跑回家时,妈妈却没有像以往一样笑着迎出来抱住她。陆星辰坐在门槛上从天亮等到天黑又等到下一个天亮,再也没有见过妈妈。没有人告诉她妈妈去哪儿了;妈妈为什么要离开;什么时候会回来……从那以后,她几乎每天回家看到的都是父亲酒醉后折腾出来的一片狼藉。

“喂,你怎么哭了?”耳边的声音把陆星辰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陆星辰本能地摸了摸脸颊,原来真的有流泪,被陌生人目睹自己怯懦的一面,让她有些难堪。她拉下一张脸,拒绝别人探询她的心事:“关你什么事?”

夏樊“哼”了一声,摸了摸鼻子:“不就是吃了你家的一点儿饭吗?待会儿我给你拿好吃的弥补就是了!”

“不要!”她不想要什么好吃的,只想要妈妈回来。

“为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就是不要!”

“至少你也假装开心一下啊!”

陆星辰突然觉得身边的胖子又吵又烦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你这人真无趣!脾气这么大,肯定没有人愿意和你做朋友,小心长大了没人娶哟!”

肯定没有人愿意和你做朋友。

就像被人不小心踩到了尾巴一样,身体的某处传来一阵阵生疼,陆星辰涨红了脸,猛地回头冲夏樊大声吼道:“关你什么事啊?你烦不烦啊?”

夏樊显然被吓到了,心虚地嗫嚅道:“我开玩笑的,别……”

“生气”两个字还未说出口,陆星辰已经跑开了,夏樊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叫她的名字,但陆星辰始终没停下来。

2

陆星辰一口气跑回两个人最初见面的地方。

“星辰!”夏樊终于追上她,一把抓住了女孩的手,“你等会儿,我去给你拿好吃的。”

陆星辰低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只白白胖胖的小手,以及那个分外干净的袖口,忽然觉得非常刺眼。

夏樊的羽绒服是白色的,连小孩子经常会弄脏的袖口都没有半点儿污渍。陆星辰再看看自己的手,皮肤明显粗糙黝黑,因为经常干活,她红色的棉衣袖口还残留着昨天晚上被柴炭划过的痕迹。

这样干净的夏樊和狼狈的自己,就像两个黑白分明的世界,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从心底油然而生的自卑让她更加讨厌眼前的这个男孩。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既害怕被夏樊看到她不够干净的袖子,又害怕自己会把那种羡慕和嫉妒的情绪无限放大。

陆星辰正要转身跑掉,就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夏樊,你去哪儿了?”

“妈妈,我迷路了,是她带我回来的。”是夏樊欢快的声音,以及他密集的脚步声。

听到“妈妈”这两个字,陆星辰忍不住回头看去,瞬间被惊艳到了。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比母亲白然还要漂亮的女人,精致的五官勾勒出一张温柔动人的脸庞,她看着女人弯下腰亲昵地搂了搂夏樊,是她熟悉的像白然一样温柔的动作,带着满满的宠溺。

夏樊贴着母亲的脸说:“妈妈,我想拿点儿零食送给她可以吗?她好可怜,家里只有她和爸爸两个人。”

稚嫩无邪的声音,带着满满的怜悯与爱心。

可对陆星辰来说,这不叫善良,这些话和学校里的同学嘲笑她时的语言无异,都像细细的针直戳她的心脏,疼得她措手不及,使她勃然大怒:“谁说我没有妈妈?我妈妈在城里的医院治病!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说!谁像你这种城里来的公子哥儿,做什么都要妈妈陪在身边!还什么都不会做!”

陆星辰不知道夏樊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会做,只是想以牙还牙,让他也像自己一样生气。

她也不清楚,“妈妈在城里治病”这个理由,是为了骗别人,还是为了骗自己!即使她每次面对别人的嘲笑,都娴熟地以类似的理由吼回去,可每一次,都会不由得红了眼圈,吼完就跑。

日复一日,在父亲的隐瞒中,有时候连她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谎言。

夏樊望着女孩跑进暮色里,她的背影单薄得像纸片,长长的马尾在脑后摇晃,仿佛下一秒,她就会被寒风吹走。而他的母亲也笔直地站在原地,看着陆星辰离开的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直到夏樊委屈地扯着母亲的衣袖问:“妈妈,星辰为什么会那么生气?谁说我什么都不会,我成绩可好了,我还学会了妈妈教我做的菜!”

男孩越说越委屈,恨不得立即证明给女孩看,他并非一无是处。

可他的母亲没有心思安慰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答非所问:“夏樊,你刚刚叫她什么?”

“星辰呀!‘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星辰’。”

“星辰?她该不会是白然的女儿吧?长得真像……”夏樊的母亲喃喃自语,清澈的眸间渐渐泛起了怜惜的眼波。

“妈妈,你认识星辰的妈妈吗?她的妈妈是真的生病了吗?”

“夏樊,如果这个星辰真的是我知道的那个星辰,她的妈妈可是个很善良的人呢,夏樊要向她的妈妈学习。”

“为什么要向她妈妈学习?”

“因为……”

那天之后,陆星辰再也没有见过清醒的父亲,她又回到了那种被无尽的黑暗包围着的日子,害怕回家,更害怕不回家连父亲的安危都不知道。

寒假的前一天,放学回家的陆星辰意外地见到夏樊的母亲守在她家门口,像是为了等她。

虽然陆星辰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但夏樊的母亲看向她的目光,温柔至极,令她瞬间对眼前的人多了几分好感。

“你是星辰吧?我们见过的,我是夏樊的妈妈,你可以叫我汪阿姨。”汪如莞尔一笑,走近陆星辰,俯身帮她拨走贴在脸颊上的发丝,温柔地询问,“你爸爸在家吗?”

陆星辰不知道汪阿姨为什么要找爸爸,一想到爸爸可能又喝酒了,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家里的一片狼藉,她立即摇头:“爸爸不在家。”

“哦,这样……”汪如有些失望,试探性地询问,“那你妈妈呢?”

“妈妈……”这个问题令陆星辰慌了神,她很想说实话,又害怕遭到嘲笑,一时心慌意乱,絮絮叨叨地说着,“妈妈不见了……不是,妈妈在医院!嗯,妈妈在医院治病呢,对!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我没有骗你!真的!”陆星辰蓦然抬起头,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望向汪如。

这一切似乎都在汪如的意料之中,她暗暗叹了口气,爱怜地抚摸着女孩的头顶,点点头说:“好,阿姨知道了!阿姨相信你。”

陆星辰终于松了一口气,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汪如离开后,陆星辰才打开家门,迎面飞来一个酒瓶子,幸好她躲得及时,酒瓶砸到门框上,碎了一地。

“都是我没用!都给我滚!”陆金张口就骂,摇摇晃晃地走向陆星辰,面目狰狞,“都怪我!是我没用,所以才留不住她!”

陆星辰惊魂未定,打算转身逃走时,看到陆金一个踉跄倒在地上,像是没了呼吸一样,一动不动,陆星辰不敢走,也不敢上前,就呆呆地站在原地。

“爸爸?”过了许久,陆星辰试探着喊了一声。

没有得到回应,她走近一步,又喊了一声,依旧没有得到回应。估计是睡过去了吧,不然就是……陆星辰不敢往下想,立马跑到陆金的身边,半跪在地板上将食指伸到他的鼻前,还好,只是睡着了。

陆星辰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板上拍拍胸口安抚自己。她看着满地的玻璃碎片和倒翻的酒瓶,立即起身把地板上的易拉罐捡起来堆积到屋里的角落,然后拿扫把扫玻璃碎片和地上的水渍。本来打算直接去做饭的,可是经过爸爸身旁的时候,她的心又软了下来,地板那么凉,如果他生病了怎么办?

在她小小的世界里,爸爸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她既怕他,又爱他,就像口渴的时候你不会拒绝一杯冷水,即使天气再冷水温再低,你也需要它。

陆星辰迟疑了一下,决定把爸爸挪到沙发上。可是,她没有想到在她费尽力气拖动爸爸的时候,爸爸醒了。陆星辰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妙,直觉让她快速松开了手,试图要逃。

可她的右手已经被陆金死死地抓住,对方轻轻一甩,就把瘦小的她甩到了沙发的一端。沙发是木质的,扶手上没有放垫子,陆星辰的脑袋撞上沙发的扶手,磕得她生疼。

来不及叫出声,陆星辰就感觉喉咙已经被人掐得喘不过气来,睁开眼睛,她看到爸爸一脸狰狞地盯着她。

“爸爸……咳咳……”她的喉咙又疼又难受,说不出话,只能用尽力气去掰爸爸的手。

陆金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边掐着她的脖子一边恶狠狠地骂着:“陆金,你去死吧!你那么没用,连她都留不住,活着干什么?”

活着干什么呢?

陆星辰想,如果你不在了,那我该怎么办?

她曾怀疑过妈妈的离开是因为爸爸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可妈妈未离开的时候,爸爸是位和蔼可亲的乡村老师,很受人尊敬,村里人都叫他“陆老师”,妈妈也常说,爸爸教书的样子最认真最有魅力了,所以妈妈怎么会嫌弃爸爸呢?

虽然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是爸爸,星辰需要你啊,哪怕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星辰也需要你啊!

陆星辰在男人越来越紧的力道中痛苦地挣扎着:“爸爸……我是……我是星辰啊……”

陆金没有清醒,还在不停地控诉自己:“都怪你那么没出息!都怪你!”

陆星辰求生心切,可当她看到父亲的眼泪落下来,忽然不想挣扎了。她红着眼眶,想:如果她死了之后变成天使,就能找到妈妈了吧?找到了妈妈,她和爸爸就不用那么痛苦了。

终于,她生无可恋地闭上了双眼,任由眼泪流淌,任由疼痛蔓延。

“星辰!”夏樊的尖叫声和盘子的碎裂声一齐传入陆星辰的耳朵。

很多年以后,陆星辰都忘不了曾经有个男孩像笨蛋一样奋不顾身地冲到她身边,又捶又咬地推开想置她于死地的男人,连脑袋不小心撞到茶几都忘了喊疼。

陆金猝不及防,被突然出现的夏樊推倒在一旁,醉醺醺的他还没爬起来,夏樊就拉着还在剧烈咳嗽的陆星辰逃走了。

跑出门口的时候,陆星辰把刚刚夏樊受到惊吓之后摔落的葱花蛋踩得面目全非,她匆匆回头瞥了一眼,还来不及去思考是怎么回事,已经被夏樊拉着跑远了。

“我跑不动了。”陆星辰终于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甩开了夏樊的手,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爸爸应该不会追来了吧?”夏樊气喘吁吁,席地而坐。

陆星辰有些惊讶,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你不怕弄脏衣服?”

“我是男孩子,怕什么?女孩子才会担心衣服被弄脏。”

陆星辰突然觉得夏樊和她见过的那些城里人不一样。

可她讨厌他,讨厌他说她没有妈妈!

这么想着,陆星辰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她害怕靠近他,害怕被嘲笑,甚至因为他目睹了刚刚的那一幕,更害怕他对她的嘲讽会越来越深。

夏樊突然抬头,笑得灿烂,像是有阳光洒进了他的眼睛里:“星辰,你也过来坐吧,我的围巾给你当垫子,这样就不会弄脏你的衣服了。”

眼前的男生就像明晃晃的太阳,干净而明亮,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很多年以后,陆星辰才明白,向阳而生本来就是地球上大部分生物的本能,谁都不会拒绝阳光与温暖,所以她对他的厌恶情绪里才会滋长出这样一种渴望。

“你……还在为上次的事情生气吗?”夏樊见陆星辰不为所动,再次开口,“你误会我了,我不是说你没有妈妈,我是说星辰的妈妈不在家,都怪我没有表达清楚,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原来,只是这样而已。

是自己太敏感了吗?

陆星辰面对夏樊的坦诚,忽然觉得自己太斤斤计较,但又放不下矜持向他道歉,只好故作满不在乎地走到夏樊的身边坐下,说:“我早就忘记了!”

暮色四合的天空渐渐现出了星星的踪迹,夏樊躺在草地上枕着手臂望着天空,格外羡慕地说:“这里每天晚上都能看到那么多星星,真好啊!”

陆星辰不以为然地问:“你们城里没有星星吗?”

其实这个季节的星星不算多,到了夏天,只要天气晴朗,村子的夜空繁星漫天,特别好看。

“很少,几乎没看到过。”夏樊遗憾地回答。

“哦,夏天的星星会更多。”

“真的吗?”

“嗯。”

“那你的名字和星星有关系吗?”夏樊微微侧目,女孩的脸蛋因为刚刚跑太快而涨得绯红,她的眼睛落入星光,亮晶晶的。

陆星辰丝毫没有察觉到夏樊的注视,认真地望着夜空说:“嗯,我爸爸和我说过,我出生的时候是晚上,村子的上空都是星星。”

“那你一定是夏天出生的!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啊?我可以回来给你过生日,顺便看星星!”

“6月6号。”陆星辰无所谓地撇嘴。诚实地告诉夏樊日期,不是因为她想要他帮自己过生日,而是她笃定夏樊离开这个村子以后,他们再也不会见面。

她知道自己土生土长的这个地方偏僻又落后,不像大城市那般繁华,很多年轻人把老人和小孩儿接到城里住之后,基本上再也不会回来了。

夏樊温暖地笑起来,郑重地承诺道:“我记住了,我到时候一定会回来陪你过生日的!”

陆星辰迎上男孩格外认真的目光,虽然她不相信所谓的“到时候”,但她还是礼貌地回应了对方一个感激的微笑。

那是夏樊第一次看见陆星辰笑,她的笑容很浅很浅,浅到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天空一点儿一点儿地暗下来,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夏樊盯着陆星辰微微发红的脖子,终于忍不住开口:“星辰,你爸爸经常这样对你吗?”

陆星辰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要否认吗?可是他明明看到了她的爸爸要把她掐死。

“如果你不想说,那就不说。”夏樊见她不说话,担心她又生气,连忙补充一句。

因为和夏樊有了一起逃跑的经历,陆星辰对身边的这个男孩没有那么排斥了,她能感觉到他的小心翼翼和担心,就像她和爸爸两个人为了不让对方想起伤心往事,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关于白然的一切话题。

“我已经习惯了。”陆星辰酸楚道。

夏樊有些惊讶,陆星辰竟然不介意他的多管闲事。

“那你恨你爸爸吗?”夏樊继续问。

恨吗?她问过自己,到底恨不恨陆金。她知道爸爸是因为妈妈的离开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她也忽略不了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疼得厉害的时候会忍不住想要大声哭出来。

可也正因为妈妈的离开,就算爸爸是这样的,她也无比珍惜。

可是,夏樊他会明白吗?

“我爸爸只是生病了,他很爱我。”陆星辰红了眼圈,她越说越小声,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只是这个病好像永远都不会好了。”

因为白然,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吧。

身体里的某个开关像是被打开了一样,陆星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难过,瘦小的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害怕被人看到自己流泪,就转过身背对夏樊,一下一下地抽泣着,没有声音。

当时的夏樊没有听懂陆星辰的话,他像个小大人儿一样叹气,略伤感地说:“我爸爸也说我姥姥的病永远都不会好了。”

陆星辰没有搭话,眼泪止不住地流。

“星辰?你哭了吗?”夏樊终于发现女孩有点儿不对劲,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你别难过,我们是朋友,以后我来保护你!”

那个傍晚,陆星辰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而夏樊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生活是那么幸福,有疼爱自己的爸爸妈妈,吃不完的零食,还有时下最流行的游戏机……如果可以,他很乐意把自己拥有的分一半给身旁的这个女孩,只希望她能多笑一笑。

3

陆星辰不是被冷醒的,完全是被一阵又一阵的呼救声叫醒的。

四周一片漆黑,寒风吹动山上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音,她的身子却是暖和的。低头的时候,陆星辰才发现身上多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是夏樊的。她本能地转头,没有看见夏樊的身影,心一惊,刚刚那阵呼救声又响了起来。

“救命啊!”是从山上传来的,陆星辰确定这是夏樊的声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在哪儿?为什么会喊“救命”?

陆星辰不怕黑,但她害怕再一次经历身边人突然消失的痛苦,于是她开始慌了,抓着夏樊的羽绒服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夜路太黑,陆星辰好几次差点儿被缠在一起的杂草绊倒。她的声音被冷风吹散在山间:“夏樊!你在哪儿?夏樊……”

“救命啊……”

声音越来越近,陆星辰跑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害怕。

他该不会遇到野兽了吧?可是她在村子住这么久,也没听谁说过山上有野兽,如果真的是野兽,她该怎么办?

陆星辰忽然停下了脚步,气喘吁吁的,每一次呼吸,就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因为她在害怕。她只是个孩子,没有那么英勇,如果前方真的有野兽在等她,她真的做不到舍己为人。她不能就这样丢下爸爸,如果妈妈突然回来了找不到她怎么办?

大片的黑暗包裹着她的犹豫和恐惧,她能清晰地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又不是特别亲的人,当然是爸爸妈妈更重要”,可手里紧紧攥着的夏樊的羽绒服,又像另一个嘲笑她无比自私、丑陋的声音,也是愈来愈清晰的声音……

她不能忘恩负义!

陆星辰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跑。

“啊——”谁知道,没跑多远,她踩了个空,掉进了一个非常深的泥坑里。

陆星辰以为自己要死了,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她竟然在坑里遇到了夏樊,当了她的人肉垫背。

夏樊被陆星辰压着大半个身子,吃痛地控诉道:“我大老远就听到你要来救我了,我正高兴呢,你就直接砸我身上了,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害我的啊?”

“你怎么掉坑里了?”陆星辰闻言立刻爬了起来,因为有个人肉垫背,她摔得也不算疼,只是在这狭窄的空间,一不小心就撞到了背后的泥壁。

“那你怎么掉坑里了?”夏樊觉得委屈,艰难地站起来,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要碎掉了一样。

“还不是为了找你?担心你被野兽吃了!”陆星辰没好气地抱怨,随手拍了拍身上的泥尘。

“你是不是傻?如果真的有野兽,你就不应该来救我了!”

“为什么?”

“因为你来了肯定也会被吃掉啊!笨!”

是啊,所以她差一点儿就不来了。

陆星辰不敢看夏樊的眼睛,转过脸,若有所思,像是做了坏事一样,惧怕被人窥探到内心深处的恶劣与自私。

是那么显而易见的对比,在黑白分明的世界里,他们各站一边,只有她知道黑暗的世界有多阴暗。如果她没有来,是不是就会被生生融进阴暗的部分而得不到原谅?

“这坑是干吗的?怎么会那么深?爬都爬不上去!”夏樊忽然开口,抬头望了望坑口的天空,上面还挂着一颗星星。

陆星辰收回思绪,望了望四周,反问道:“你真的想知道?”

夏樊低头,能清晰地看见陆星辰脸上那种诡异的表情,天气本来就冷,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样表情的陆星辰,他忽然觉得脊背一片发凉。

他盯着她的眼睛,有些不敢声张,特别小声地问:“这个坑是干吗用的?”

“你见过坟墓吗?这个坑应该是放棺材的,人死了就埋进来。”

“星辰,大晚上的别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

夏樊不再说话,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畏畏缩缩地环顾整个泥坑,连身体上的疼痛都忘记了,听着头顶呼呼而过的风声,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陆星辰看着他胆小如鼠的样子有些可爱,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好在她反应迅速,连忙低头捡起夏樊的那件羽绒服,一把塞回他的手里,却没有想到引来夏樊的一阵鬼哭狼嚎。

“你干吗?吓死我了!”夏樊大惊失色,反复拍了拍胸口,“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你叫什么?我把衣服还你而已!”陆星辰一本正经地说,迎上夏樊还未定神的双眼,还是没忍住,一下子笑开了。

“你笑什么啊?”夏樊惊魂未定。

陆星辰越笑越起劲,笑得肚子都疼了,只好蹲到地上:“你怎么那么胆小?”

“哪有!我刚刚只是在想事情!”夏樊极力否认,在一个女孩子面前竟然害怕成这个样子,实在太丢人了!

陆星辰笑得依旧停不下来,夏樊窘得涨红了脸,本来想继续辩解的,可是听到陆星辰说的话,他就没有打算再开口了。

她说:“我已经好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妈妈的离开,就好像带走了她所有的快乐,爸爸经常酗酒变得不再温柔,同学朋友经常嘲笑她是被妈妈抛弃的小孩儿,也不再友好。

夏樊心想,算了吧,你看她笑得多开心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星辰才笑累了,她蹲在地上,背靠泥壁,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天空,格外平静地说:“你说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她曾经为自己想过很多种死法,也一度以为总有一天会倒在那个霉气和酒气交加的家里都没有人发现直至死去,可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和一个才见过几次的陌生人一起饿死或冻死在这个该死的泥坑里。

“我们才不会死!我那么久不回姥姥家,爸爸妈妈肯定会找我!”夏樊非常笃定的声音,像是藏着某股巨大的力量一般,瞬间缓解了两个人的焦虑。

“真好,如果我死了,我爸爸可能都不会知道。”陆星辰托着腮,满眼的羡慕,她很清楚,那是一个她暂时无法拥有的世界。

“星辰,你别怕,有我在呢!我们一定会出去的。”

陆星辰望了望夏樊,一想到他刚刚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就忍不住怀疑。

她对他没抱希望:“都怪你!没事干吗乱跑?”

“因为我看到萤火虫了,想抓,可是路太黑没看到这个坑,就……”

“你是猪吗?大冬天的哪来的萤火虫?”

“可我明明看见了!”

“你肯定看错了!”

“我就是看到了,一闪一闪的,很漂亮呢!”

“没准儿你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夏樊望向欲言又止的陆星辰,已经感觉到了隐隐不安。

“看到……”陆星辰拉长了尾音。

看到了什么呢?明明自己不相信鬼神论,为什么还要吓他吓自己?大概是因为连自己也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吧,危险逼近的时候,总会有什么东西被一点儿一点儿地瓦解。

“没什么!”她索性转移话题,摸了摸肚子,说,“没吃晚饭,好饿……对了,你今天下午怎么会跑到我家?”

“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葱花蛋。”说起这个,夏樊就不由得自豪起来,他不过是想证明自己真的不是一无是处,只可惜,一切并没有那么顺利。

他又叹了一声,在陆星辰身边蹲下:“算了,不说了,反正你没吃到……”

陆星辰想起逃跑的时候,被自己踩得面目全非的葱花蛋,忽然有些内疚。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为了缓和气氛半开玩笑道:“你也只会做葱花蛋吧?”

夏樊听了立刻反驳:“才不是,我会的比你多,信不信?我妈妈还教过我西红柿炒鸡蛋,还有红烧肉、土豆丝儿炒肉……”

“妈妈……”陆星辰轻轻地发音,白然也教过她很多东西,经常对她说的一句话便是:“星辰,你长大了一定不能嫌贫爱富知道吗?”

陆星辰每次都会乖巧地点头,然后迎上白然温柔的亲吻。

想到这里,陆星辰就把头深深地埋在腿间,她有些沮丧地问:“你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我还没找到我妈妈,我不想死……”

“为什么要找妈妈?你不是说……”夏樊惊讶地望向陆星辰。

陆星辰浑然不觉夏樊的注视,只是闷着头说:“前段时间,我妈妈突然不见了,说好等我期中考试考了满分就带我到城里的游乐园玩的,骗人……”

难过和失望混合着饿意一并袭来,陆星辰忍不住湿了眼眶。

男孩听到她的哭腔立刻掷地有声地承诺着:“星辰,你别难过!等我们出去了,我陪你一起找妈妈,一定会找到的!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带你去游乐园玩,等我长大赚了很多很多钱,还可以把你接到城里住,到时候你可以天天去游乐园玩!”

稚嫩而明朗的声音,足以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给她最美好的期待。

只是在巨大的恐惧面前,男生的力量不过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尘埃罢了,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值得她抱希望吗?

陆星辰又冷又饿,不由自主地挪了挪位置,将自己抱得更紧了。夏樊见状,立刻把怀里的羽绒服披到她的身上,他说:“你还是穿上吧,至少我还穿着毛衣。”

陆星辰也不拒绝,为了取暖,她整个人都挨到了夏樊的身上,看着洞口的那颗星星,喃喃自语:“和宇宙比起来,我们真的好渺小啊,就像一颗星星的光芒一样,那么微弱,连这小小的泥坑都爬不出去。”

夏樊闻言,立即反驳:“不是这样的!虽然一颗星星的光芒很微弱,可当天空出现满天繁星的时候,即使不能驱散夜晚的黑暗,也依旧能让很多人注意到它们呀!就像我们靠着自己的力量爬不出泥坑,说不定让两个人的力量加起来就可以了啊!”

陆星辰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夏樊懂得真多。

“我有办法了!”夏樊灵机一动,他背过身,面朝泥壁,蹲在地上说,“星辰,你快踩着我上去,我可以把你托起来,这样你就能爬上去了!”

陆星辰的眼里闪过一道光,又在一瞬间失落:“那你怎么办?”

“你是不是饿傻了?你出去了就可以叫人来救我啊!然后我们一起去找你的妈妈!”夏樊渐渐扬起唇角,胖乎乎的脸蛋浮现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清澈的眼睛被无限的希望填充着。

那是陆星辰第一次发现,夏樊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温暖如寒冬里最灿烂的太阳,瞳孔深处藏着一股坚强的力量,给人希望。当时她并不知道,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让自己铭记了很久很久。

“可是……”陆星辰犹豫了,“还是我先托你上去吧,你那么胆小!”

“那你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儿,不害怕吗?”夏樊反问。

陆星辰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她怕,她怕被抛弃,怕夏樊忘了叫人来救她。自从白然消失之后,她对谁都没有安全感,对谁都无法完全信任。

夏樊突然笑起来,自嘲道:“我那么重,你托不动我的!”

陆星辰望着眼前的少年,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和夏樊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长相和生活环境,还有内心。她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无论什么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只会是自己。

夏樊见陆星辰不说话,伸出右手的食指,对陆星辰说:“就算你能托起我,我自己也爬不上去的,我的食指好像骨折了,好痛哦……”

“骨折?怎么会骨折?”陆星辰瞪大了双眼。

“嘿嘿,应该是摔下来的时候受的伤。”夏樊笑笑,佯装无所谓,“所以你要赶紧上去让大人来救我啊!笨蛋!”

陆星辰突然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望着夏樊,她想不明白,难道夏樊真的不害怕她会一不小心就丢下他吗?

后来,陆星辰还是踩着夏樊的肩膀爬到了坑口,她不知道自己最后用力蹬腿的那一下有没有弄疼夏樊,隐约中,听见夏樊呻吟了一声,但她没有过问,喘着粗气跪在泥坑旁边,俯身朝泥坑里看,迫不及待地承诺道:“夏樊,你别怕,我一定会叫人来救你的。”

她看不清泥坑里的人的表情,只听见那个逞强却又格外信任她的声音:“谁说我怕的?我才不怕!我知道你一定会找人来救我的,你赶紧走吧!”

他明明就很怕,连声音都在颤抖。

陆星辰自嘲地勾了勾唇,转身就跑。

因为内疚,她极度害怕自己不能救出泥坑里的少年,所以她不断地在心里默念“快点儿跑,快点儿把夏樊救出来”,就好像是为了给那么自私的自己赎罪一样,疯了一样往村子里跑。

可是那天晚上,那么努力的陆星辰,终究还是把夏樊忘了。

没有任何预兆,村子里的人都堵在了她家门口,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让陆星辰越发不安。

她艰难地挤进人群,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哎哟,星辰,你可回来了!”

随着这个声音的结束,大家的目光纷纷凝聚到她的身上,她从来没有被人盯得那么惶恐,默默地迎上周围的人同情的目光,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村长从她家屋里走了出来,擦了擦通红的眼睛,又心疼又难过地对她说:“孩子,你爸爸走了。”

走了?

是什么意思?难道和白然一样,突然离开了?还是……

陆星辰不敢往下想,可到底,心里的某一处位置,像瞬间被熄灭了灯一样,大片的黑暗与恐惧汹涌袭来——

“活着让孩子遭罪,死了也让孩子遭罪,真是造孽。”

“是啊,听说孩子经常被打,也怪可怜的。”

“死了一了百了,可怜了这孩子命不好!”

……

死了。

爸爸死了。

在那些七嘴八舌的声音里,她反反复复地听到了这样的信息。

即使眼泪已经在眼睛里打转,她也努力咬牙切齿地回头,瞪向那个发出小小议论声的位置。她不允许别人这么说她的爸爸,爸爸不是这样的人,他们都不懂!

在落泪之前,陆星辰飞速跑进了家里。

陆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浑身湿漉漉的,衣服和头部还沾了不少泥土。陆星辰格外安静地跪在床边,做着像之前无数次伸手到他鼻前的动作,却没有感受到昔日那均匀而温热的鼻息。

陆星辰颤颤地缩回手,目光渐渐变得呆滞,她没有像白然消失之后那样号啕大哭,却比白然消失之后还要难过。如果妈妈真的不回来了,那她就再也没有任何亲人了。

那天晚上,村长告诉陆星辰,她爸爸是带着酒劲儿去买葱和鸡蛋的,爸爸醉醺醺地和卖鸡蛋的老板说了很多陆星辰到底有多爱吃他做的葱花蛋的趣事,然后在回来的路上,因为还未醒酒,不小心掉进了河里溺水而死。听了村长的话,陆星辰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间不肯出来,嘴里一直重复着“我爸爸没有死”这句话,村长和其他村民去安抚她,她也只是木讷地看着大家,重复着同样的话。

直到第二天早上,村长才发现陆星辰发高烧了,加上她本身营养不良导致了低血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村长心疼这个孩子,一手操办了陆金的葬礼,就算按照村子的习俗需要陆星辰守夜、送葬,村长也没有让陆星辰参加。

4

直到葬礼结束的那天,村长本想着回来看看陆星辰醒了没有,却意外地发现她在炉灶旁边搞卫生,心情好像还不错。

“星辰在打扫呢?”村长虽然觉得奇怪,但心想孩子终于能面对父亲的死,也挺好的。

“嗯。”陆星辰抬头见是村长,微微一笑,“村长,你来找我爸爸吗?我爸爸出去买鸡蛋了,还没回来呢!”

村长闻言一怔,许久都说不出话。他不知道眼前的孩子怎么了,愣了许久才缓缓走过去,对陆星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也没有发现这孩子撞到哪儿伤到哪儿了。

村长以为自己上了年纪听错了,问:“你刚刚说什么来着?村长的耳朵有点儿不好使。”

陆星辰笑了笑,表示能理解,故意提高了分贝:“我说,我爸爸出去买鸡蛋了,不在家!”

村长一愣,心疼道:“丫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爸爸已经……”

“村长,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经常让爸爸给我做葱花蛋吃?”陆星辰忽然慌乱地打断了村长的话,眼神躲躲闪闪。

村长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他活到这把年纪,不是没有见过接受不了至亲已逝的人,一种是长期活在痛苦中一蹶不振,另一种则是像陆星辰这样,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往往自欺欺人,害怕别人说出事实,也害怕面对现实。

他的儿子常年在大城市做心理医生,他自然听过不少这样的案例,便怀疑陆星辰是不是得了一种叫作心因性的选择性失忆症的病,这种病一般表现为患者会刻意去逃避接受不了的事情,而长期的选择性遗忘或逃避会对人的心理造成一定的障碍与伤害。

村长当然不希望这么小的孩子就开始有心结,他必须让她学会去接受父亲已经去世的这个事实:“星辰啊……”

哪知才开口,陆星辰立马不容质疑地再次强调:“村长,我爸爸真的去买鸡蛋了!”

她害怕被人用怀疑的目光看她,仿佛逼着她去面对她不愿意接受的事情,她开始慌了,悬在空中的双手突然不知往何处放,只好往身上的衣服上擦了擦。

这一擦,陆星辰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还穿着夏樊的那件羽绒服,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正好抓住了转移话题的机会,忙说:“糟了!夏樊还在山上!我要去救他!”

陆星辰被突然涌来的记忆弄得手忙脚乱,心想着自己睡了那么久,夏樊该不会出事了吧?于是,她焦虑地转身看向村长,乞求道:“村长,你能不能带人帮我把夏樊救出来?”

“谁?”村长一脸疑惑,不明白陆星辰在说什么。

“夏樊!从城里来探亲的男孩子,掉到泥坑里了!”

“那孩子啊……听说前几天被家人救出来了。”

“前几天……前几天……”陆星辰呢喃,她到底睡了多久?又因为什么忘记了去救夏樊?

记忆开始错乱,陆星辰越想越头痛,当那些零零散散的痛苦的画面一一浮现出来的时候,她越来越讨厌去回忆。对她来说,今天以前发生的事情如同洪水猛兽,能轻易地将她吞噬。

她的心里一直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告诉自己,那些回忆,都不是什么好事,忘了就好。

陆星辰赶紧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二话不说就朝夏樊的姥姥家跑去。让她意外的是,屋子的门窗都是紧闭的,在她反复拍打那堵斑驳的木门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时候,住在隔壁的大婶终于不耐烦地出来说话了:“别敲了,那屋子没人了!”

“没人了?”陆星辰很意外。

“是啊!”大婶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儿,她打量了一下陆星辰,说,“你不是陆老师的女儿吗?”

陆星辰答非所问:“他们都去哪儿了?”

“当然是回城里了!老人生病了,年轻人回来把她接到城里治疗。”女人叹了一声,继续说,“也不知道怎么走得那么着急,听老人说要过几天再到城里的,结果那天半夜就急匆匆地开车走了。”

“那阿姨,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小胖子?比我高一点点的一个男孩子!”陆星辰一边说一边比画。

女人颠了颠怀里的小孩儿,摇头说:“没注意看,那孩子是同父母一起来的,肯定会一起走吧。”

“哦,谢谢。”陆星辰突然很难受,她知道夏樊被救了,可夏樊再也没有来找过她,是不是因为她不信守承诺,所以就算他离开这个村子也没有去跟她道别?

这么想着,她的心里一阵空落落的,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很多东西。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又一场的意外,那么苏话的出现,对陆星辰来说是意外之后的又一个意外。

傍晚的时候,陆星辰回到家里,出门前没有开灯的屋子此时被暖黄色的光照亮,屋里一切照常,只是多了一个陌生女人——她剪着干净利落的短发,涂着妖艳的红唇,身上那件鹅黄色的皮草大衣把她的肤色衬得格外白皙,让陆星辰好奇的是她脚上那双漂亮的靴子——是妈妈最爱穿的款式,圆头平底靴,黑色磨砂牛皮上修饰了一圈毛茸茸的兔毛,看起来非常暖和。

陆星辰记得,白然也有一双这样的靴子,她忘不了白然第一次穿这双靴子的时候,她总喜欢蹲在白然的脚边去摸那层毛茸茸的毛,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白然穿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

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女人才抿嘴一笑,眉眼中带着几分妩媚:“你就是陆星辰吧?我不是坏人,你不要用这种审视的目光来看我。”

被人戳破心中的疑虑,陆星辰没有给对方好脸色:“你是谁?”

“我叫苏话,你妈妈的好朋友。”苏话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呢,和你妈妈一样的年纪,但你不能叫我‘阿姨’。”

“为什么?”陆星辰一脸疑惑。

苏话双手环胸,歪着头笑道:“当然是因为叫‘阿姨’显得我太老了啊!你可以叫我‘姐姐’,或者直接叫我的名字。”

陆星辰差点儿没忍住自己鄙视的目光,虽然眼前的这个女人看起来很年轻,但让她叫和妈妈一样年纪的女人为“姐姐”,她实在开不了口。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的人说自己是白然的好朋友。陆星辰半信半疑地看着妆容精致的苏话,问:“你……真是我妈妈的好朋友?”

“对!”苏话莞尔一笑。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陆星辰依然保持着怀疑的态度。

“看到没有?”这时,苏话对陆星辰伸了伸脚,指着脚上那双好看的靴子说,“这是你妈妈送我的,当初我就说了一句‘这靴子好漂亮’,她就脱下来送给我了。”

原来如此。

陆星辰终于明白,白然为什么穿了一次就不穿了。

陆星辰收起了冷漠,满心欢喜地问:“那你一定知道我妈妈去哪儿了,对不对?”

苏话闻言顿了一下,微微皱眉:“你不知道?”

“不知道。”陆星辰摇头,满目期待,“所以请你一定要告诉我,妈妈她去哪儿了……”

苏话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事情有些棘手,陆金才刚去世,如果直接告诉这个孩子真相,会不会太残忍了?

她不知如何是好,沉默了许久才轻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隐瞒,已经是她能想到的,对陆星辰最好的方式了。

“我就知道你是骗子,根本不是我妈妈的好朋友!”陆星辰又失望又生气,直接绕过苏话走进了厨房。厨房里有些剩饭剩菜,陆星辰也懒得热了,直接就着吃了起来。

“我真不是骗子!我真的……”苏话一路跟进了厨房,本想着耐心解释,却在下一秒惊叫起来,“我的天哪,你就吃这些啊?都凉了啊!怎么过得比我还苦呢?”

因为是冬天,盛菜的碗里的油都凝固了,乳白色的固态油混合着青菜,身边的孩子却不管不顾地吃了起来,令她忍不住一阵心疼:“你别吃了,你这样会闹肚子的!我带你出去吃吧!”

陆星辰没理会苏话,她想,她应该趁着爸爸不在家,去爸爸的房间找找关于母亲白然的东西,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你在找什么?”苏话跟着陆星辰来到另一个房间,她倚在门框上,不解地看着翻箱倒柜的陆星辰,“也许我可以帮你。”

陆星辰低着头,不吱声。

苏话失去耐心,提高音量:“快告诉我,我帮你找!”

陆星辰不耐烦地抬头,对待不知母亲下落的苏话没有半点儿客气:“关你什么事?”

苏话没生气,反而笑了。那一刻,她只觉得,这小丫头长大以后肯定也像白然一样是个倔强的姑娘。

“时间差不多了,出租车也该来了,收拾收拾跟我走吧。”苏话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听到这话,陆星辰立即停下手中的动作,她再一次望向苏话:“什么?”

“没听懂?就是跟我离开这里,跟我去凰城生活。”苏话走进房间,环顾四周,整个房间很简陋,只有一个衣柜和一张床,床头旁边是一张由两个抽屉和一个小柜子组成的书桌。

苏话继续说:“感觉你也没什么好带走的,那就收拾几套衣服吧。”

陆星辰皱紧眉心,这里是她的家,她为什么要离开?

苏话见陆星辰愣着不动,耐心地问:“你走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陆星辰反问,语气冷淡。

苏话嗤笑了一声:“不走留在这里饿死?谁来养活你?靠那些善良的村民?像置办你爸爸的葬礼一样,那个出一点儿钱,这个献一份力?别傻了!谁会接济你一辈子?”

“你胡说!”陆星辰像受了极大的刺激,忽地站起来大声吼道,“我爸爸只是去买鸡蛋了!他只是去买鸡蛋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来告诉她爸爸已经去世了,她真讨厌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

苏话被陆星辰的反应吓了一跳,这个孩子怎么突然会变成这样?

她在大脑中努力搜索那些关于陆星辰的信息,突然想起了汪如。

汪如是一名医生,苏话是通过白然才认识汪如的,虽然两个人交情不算深,但汪如有一个与陆星辰年龄相仿的儿子,所以在陆金请求苏话照顾陆星辰的时候,苏话只好请教同在凰城生活的汪如如何与这般大的孩子相处。在那一次见面之后,苏话与汪如便没再联系,直到前不久,汪如在深夜给苏话打了这样一通电话——

“苏话,你过几天是不是要把白然的女儿接去凰城?”

“是啊,我和你说过的,陆金他的情况……不太适合和孩子一起生活。”

“是这样的,我和我丈夫到乡下接我母亲时,发现陆金也生活在这个村子。我见到了白然的女儿,可是……这孩子好像有点儿问题。我想确认一下,星辰是不是因为某件事情受了什么刺激?”

“什么意思?”

“我怀疑她得了心因性选择性失忆症,简单来说就是逃避现实,自欺欺人的一种表现。”

“啊?这……严重吗?可是这个病,我也没听陆金提起过,会不会弄错了?”

“我在村子里打听过了,那孩子确实是陆金和白然的女儿。至于星辰的病严不严重,因人而异吧,而且现在我也只是怀疑。所以想提醒你一下,如果你以后都要照顾星辰这个孩子,得注意一下她的心理问题,最好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啊!”

在那通电话里,苏话捕捉到了最重要的信息——心因性选择性失忆症。

她又想起刚来到这里时,村长和她谈的那番话——村长一直在强调陆星辰的状况不太好,需要大人多加留意这个孩子的心理问题。

苏话看着愤怒的陆星辰,其实她是能理解陆星辰的,因为连她也很难接受陆金会突然去世,明明前阵子陆金才联系她,让她赶紧把陆星辰带走,免得陆星辰继续受酒后的他的折磨,哪知等她来到村子人就没了。

苏话很苦恼,如果她配合着陆星辰说陆金没有死,那陆星辰一定会留下来和爸爸生活,怎么可能愿意跟她走?思前想后,她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撒谎:“你误会我了,我刚刚的意思是说你再不跟我走,你爸爸就会不安心,你爸爸不安心的话就会影响了在医院治病的效果!”

陆星辰心一惊,放低了声音:“我爸爸在医院?”

苏话立即点头:“对呀!你知道你爸爸为什么那么久还没回家吗?因为他生病了,被送到凰城的医院治病了!”

陆星辰抬头看了看窗外漆黑一片的天空,已经是晚上了,爸爸的确出去很久了。她半信半疑地望向苏话:“你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啊!不然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你爸爸特地让我来接你去凰城的,因为你爸爸要在医院疗养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干脆让我带你到凰城生活!”苏话认真地发挥着她胡编乱造的能力,眼看计谋要得逞了,赶紧说,“你收拾收拾跟我走吧!”

好一会儿,陆星辰才轻轻地发音:“我不走。”她重新蹲到了地上,继续翻箱倒柜。

苏话难以置信:“为什么?”

“我走了,妈妈回来看不见我和爸爸怎么办?”她要在这里等妈妈,妈妈一定会回来找她和爸爸的。

苏话简直要崩溃,一时口无遮拦:“你妈妈不会回来的!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当她迎上陆星辰那双既震惊又难过的眼睛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一个小孩子说出了多么残忍的话,实在懊悔,更加不忍心说出白然离开的原因。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回来?”陆星辰哽咽了一下,眼睛死死地瞪着眼前的女人,她真讨厌被人一口吞没她心中那渺茫的希望的感觉。

“我……我不知道。”苏话的眼神开始躲闪,无力面对一个小孩儿如此直接的质问,她努力扬起嘴角,“其实我在凰城见过你妈妈,她……应该在凰城。”

陆星辰忽然大声否认:“你撒谎!你想骗我离开!我才不会走!”

“真不走?”苏话无奈地抚了抚胸口,努力平复情绪,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孩子太固执了!她觉得自己快疯了!

“嗯。”陆星辰低下头,这才发现箱底深处藏着一沓信件,是从凰城寄来的。

她飞快地打开信封,竟然是母亲和父亲的往来信件,虽然落款日期是十年前,但落款人确实是白然。

妈妈真的在凰城吗?

“给你十秒钟考虑,十、九、八……一!”苏话非常没耐心地数完了十个数字,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更是生气,“好,有志气!你就留在这里等饿死了才被那些村民发现吧!你爸爸也真是可怜,躺在医院连自己的女儿都不去看他!”

话末,苏话转身离开,皮草大衣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有股香香的气味,像妈妈的味道。

陆星辰猛地抬头,眼泪在一瞬间滑落,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她立刻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朝着苏话的背影大声喊道:“我跟你走!阿姨,我跟你走!”

那一刻,她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终于有人愿意陪她一起相信爸爸没有去世。她也不想像苏话说的那样死了才被人发现,她只要活着,像棵野草一样活着,这样才有机会找到妈妈。

此时门口已经多了一辆出租车,车灯照亮了前方的路。

苏话背对着陆星辰,她满意地勾了勾唇,转身后故做不满状:“叫什么‘阿姨’,叫‘姐姐’。”

陆星辰的眼里噙着泪光,可怜兮兮的,虽说从此要寄人篱下,得放下姿态,可她怎么都叫不出口。

“算了算了!赶紧收拾吧!”苏话也不为难陆星辰,推搡着她回屋子收拾行李。

那天晚上,陆星辰收拾好自己的衣服,就跟着苏话上了出租车。其实她也说不上是不是百分之百相信身边的这个女人,她只知道,再也没有比死还要可怕的事情了,想起和夏樊一起被困在泥坑里的那种恐惧,想起父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惨状,她就害怕,好像只要离开这个村子,换个新环境,生活才会好一些,才会找到消失已久的妈妈,也才会慢慢忘记那些令她痛苦又无措的记忆。

陆星辰想过离开村子去找白然,但是她没有那个能力,现在她有了机会,可当她望着车窗外的一片漆黑,感受着车子颠簸着驶出村子开向远方的时候,竟然没有想象中那样开心,反而有些惶恐和不安,突然要离开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她有些不舍,甚至有些后悔。

苏话望着陆星辰的侧脸,轻叹了一声:“你这孩子命挺苦的,可惜跟着我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陆星辰闻声回头,漠然地看着苏话。

“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苏话迎上陆星辰的目光,自顾自地笑起来,“你这双眼睛,和你妈妈的简直一模一样。”

陆星辰一直想着苏话说的那一句“其实我在凰城见过你妈妈”,她问:“我们是要去凰城吗?”

“对,凰城。”苏话侧靠在车窗旁,想起自己说的谎,不禁试探道,“因为你爸爸生病了,不能照顾你,所以你可能要跟着我在凰城生活很长的一段时间,能接受吗?”

出乎意料地,陆星辰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而是轻轻应了声:“好。”

苏话很清楚,陆星辰不过是在逃避,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告诉她爸爸还活着,她就愿意去相信。只是到了凰城以后,万一陆星辰吵着要见爸爸怎么办?

苏话有些头痛,索性不去想,她歪着头问陆星辰:“你去过凰城吗?”

陆星辰坦诚地摇头,苏话接着说:“那是个大城市,穷人多,有钱人也多,比你住的那小村子复杂多了。”

陆星辰“哦”了一声,在心里默默地念了念“大城市”。

她忽然想起夏樊,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安好,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记恨她……如果有可能,他会不会也在凰城?

5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车程,陆星辰和苏话终于抵达凰城。

虽然已是深夜,但城市里闪烁的霓虹灯让陆星辰感到无比新鲜,一点儿倦意也没有。她站在陌生的土地上,张开双臂感受着迎面扑来的陌生气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感到踏实。

这时候,苏话拿过陆星辰肩上的那个被衣服塞得鼓起来的帆布包,看了看若有所思的陆星辰才说:“凰城漂亮吧?”

“嗯。”陆星辰心想,应该是因为凰城绚丽多彩的夜景,让她觉得踏实和舒服吧。

谁会不喜欢漂亮的东西呢?

“不过我要给你打预防针,我很穷的,我们住的地方可没这些高楼大厦那么华丽。”苏话俯身捏了一下陆星辰的脸,轻声叹气。

一阵寒风迎面袭来,灌入陆星辰的脖子,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莫名地觉得亲切。其实对凰城也不是完全陌生,至少,和家乡一样冷。

如苏话所说,她住的房子并没有最初看到的那些高楼大厦那么漂亮,但再怎么不济,也比陆星辰乡下的家好。只是,普通的两室一厅被苏话弄得有些乱。

陆星辰站在门口,默默地打量着整个房间——正前方的沙发上是横七竖八的衣服,沙发的左后方是一张长方形的小餐桌,上面还放着未整理的几个泡面盒,如果不是因为冬天气温低,或许早就发臭了。再低头,地板上还有很多陆星辰掌心那么大的透明包装袋。

苏话突然紧张地按住了陆星辰的肩膀,说:“别踩脏了地板上的小袋子,那可是赚钱的玩意儿!”

说完,苏话踮着脚尖避开那些透明的塑料袋走了进去,随手将陆星辰的那包衣服扔在了沙发上。

陆星辰皱了皱眉,很怀疑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不是妈妈的朋友,白然明明是一个很爱整洁的人。偏偏,她在这时候瞥见了挂在电视机旁边的那一张合影,照片上的其中一个女人,是陆星辰再也熟悉不过的妈妈。也仅仅是那一瞬间,陆星辰不再怀疑苏话的身份,坚信跟着苏话一定能找到白然。

好像本来昏暗的世界,终于出现了一点儿黎明的光。是希望,也是让她继续认真活着的理由。

苏话转身,看到陆星辰依然站在原地,有些好笑地问:“戳在那儿干吗呢?没有不让你进来啊!”

陆星辰立即收起思绪,模仿着苏话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所谓的“赚钱的玩意儿”走到苏话身边,苏话这才满意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小姑娘,学习能力不错嘛!”

白然曾经无数次这样温柔地摸着她的脑袋瓜夸她乖巧懂事,可面对苏话同样的亲昵举动,陆星辰很不适应,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不料遭到苏话的控诉:“啧,你很嫌弃我?我们都要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了,友好点儿行不行?”

是的,很嫌弃。

无论是苏话过分亲昵的举动,还是这个房子里乱七八糟的一切,都让陆星辰无法理解。只是从此要寄人篱下,让她不得不收起那些不满,便轻轻“哦”了一声。

苏话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你上小学几年级啦?”

陆星辰如实回答:“五年级。”

“哦……转学手续什么的有点儿难办,正好现在放寒假,等我找到人把你弄进新学校再说,应该不会耽误你上学的!”苏话把这番话说得漫不经心,却让陆星辰很意外,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惊喜。

她从来没有想过,跟着一个陌生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还能继续念书,她也不明白苏话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仅仅因为她是白然的女儿吗?

陆星辰抑住满心的欢喜:“可是……你不是说你很穷吗?”

“那是你妈妈……”话一出口,苏话立即后悔了。她本不是一个心细的人,更不会撒谎,如今以后每天都要面对这样一个孩子,她真担心自己哪天会崩溃。

果然,陆星辰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要抓住一点点线索,她就能冒出一大堆问题:“是我妈妈留给我的钱对不对?她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要离开?所以你一定知道她去哪里了对不对?”

苏话追悔莫及。她有些头痛地望着满脸疑惑的陆星辰,用力挤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道:“我的小祖宗,你能不能别那么多问题?你妈妈去哪儿了我真不知道,我和你一样,也很想找到她,然后把你还给她。你妈妈给你留了读书的钱,可没给你留伙食费,我才不愿意半路多了个孩子要养呢!万一你妈妈不回来,我就得对你负责一辈子!我还没结婚呢,带着你叫我怎么嫁人?”

“再说了,这些钱不是你妈妈一个人的,是你爸爸妈妈一起挣的。”苏话又故意补了一句。

陆星辰看着苏话的表情从无奈到嫌弃,心底漫出了无限的失望,她不愿意看到如此嫌弃她是个累赘的苏话,因为正是如此真实的苏话,才恰好说明了苏话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谎,她对白然的下落一无所知。

“对不起。”陆星辰低下头,死死地咬着下唇,强忍着在眼眶里翻腾的泪水。她想,如果爸爸妈妈还在身边,她依旧是他们的宝贝女儿,不会变成谁的累赘。

“你还会说‘对不起’呀?我以为你倔着呢!”苏话本来挺委屈的,如今反倒没了脾气。

从见面到现在,两个人的相处时间很短,但苏话看明白了,陆星辰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不然现在她也不会因为想哭而不愿意哭出来,只是死死地握紧拳头,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已经因为隐忍泪水而微微颤抖。

苏话不打算揭穿她,转身走向茶几,从茶几底下拖出一大盘亮晶晶的珠子和橡皮筋。她一边摩擦盘子里的珠子,一边说:“我才不会让你白吃白住呢!你和我一起生活,是要工作的!不然,我真的养不起你,快过来!”

果然,这招很有效,陆星辰抬起头,虽然眼睛红红的,但还是好奇地走了过去。

满盘的小珠子被白炽灯光照耀着,折射出五彩的光斑,旁边还有一包黑色的橡皮筋,她见过这样的橡皮筋,是女孩子扎头发用的头绳,不一样的是眼前的橡皮筋上有一个很小的花形托盘,虽然别致,但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苏话随手拿起一根头绳,轻轻捏住了头绳上的花形托盘,在陆星辰面前晃了晃,说:“看到这儿了吗?认真看啊!”

陆星辰盯着小小的花形托盘有些入神,苏话见她点了头,便用另一只手拾起一颗小珠子,然后对准那个花型托盘放上去,耐心地说道:“我们的工作就是把这些小珠子装饰到头绳的这个位置,放之前你得在头绳上的这个地方倒入一点儿胶水,然后固定好……”

说着,苏话从茶几底下掏出一小瓶胶水,把自己刚刚说的话在陆星辰面前演示了一遍,没几秒钟就举着已经装饰上小珠子的头绳对陆星辰说:“喏,就是这样,很简单的。粘好珠子之后用手按一下,增强它的牢固性,确定小珠子不会掉下来了,再把头绳装入地板上的这些塑料袋子里。”

陆星辰恍然大悟,难怪刚进门的时候苏话那么宝贝地板上的小塑料袋。可既然是有用的东西,为什么会弄得到处都是?

陆星辰忍不住多瞥了一眼沙发上乱糟糟的衣服,突然觉得苏话这个女人很“特别”,和她见过的那些阿姨都不一样。

“对了,一个塑料袋装两根头绳。”苏话没意识到陆星辰嫌弃的目光,继续说,“以后我们就得靠这些东西生活了,做得越多赚的钱越多。当然不止这一个款式,但做法大同小异。现在的小女生可喜欢这些玩意儿了,我每次提到街上卖,都有一群小女孩围过来凑热闹,基本都会售空。喏,这个送给你。”

苏话做好的头绳,虽然别致,但陆星辰更喜欢母亲给她买的没有任何装饰物的头绳,她坦白道:“我不喜欢。”

苏话没料到陆星辰会瞧不上她的东西,故作生气:“不管你喜不喜欢,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你现在不用上学,就在家里做手工,以后上学了做完作业再帮忙。”

家务活对陆星辰来说都是小事情,只要能找到母亲,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哦,但是……”她小心翼翼地对苏话说,“我有个要求。”

“你居然还跟我提要求?陆星辰,我真是小看你了!”苏话嗤笑一声,她不可思议地看向陆星辰,“白天我要出去摆地摊挣钱,晚上回来还得给你做饭做各种家务,然后继续做手工,我要是有三头六臂什么都能答应你!可是陆星辰,你要搞清楚,我几乎和你一样,什么都没有!”

“我几乎和你一样,什么都没有。”

其实苏话的生活并不宽裕,因为她的学历不高,也没有一技之长,在凰城这种大城市根本找不到一份稳定又体面的工作,更别提一个宽敞明亮且属于她自己的房间。她只能靠着做手工和摆地摊贩卖手工饰品的小本生意为生,收入微薄且不固定,有一顿没一顿大概是常有的事儿,还时不时地被房东催缴房租,生活可以说得上是很辛苦了。

苏话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像一把匕首扎进陆星辰的心里,她不想同情苏话,因为那等于在同情自己。

陆星辰害怕苏话还没答应她的要求就把她赶走,忙说:“只要你答应我,我什么都可以做!我可以在家做手工,可以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也可以做好晚饭等你回家吃,只要你答应把那张照片给我,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说罢,陆星辰指向挂在电视机旁的那张苏话与白然的合影,用乞求的目光紧紧地望着苏话。

那时候,陆星辰还不明白“渴望”是怎样的一种存在,直到后来她遇到了更多想要守护的东西,她才明白渴望能够教会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卑躬屈膝,即使能如愿的概率不过是一颗星星的光芒那么微弱,也不愿意放弃那一点点的机会。

苏话顺着陆星辰的手指方向望去,忽然有些心酸,她不该处心积虑地欺骗一个孩子,也不该对一个孩子小肚鸡肠。

最后,苏话哭笑不得地拍了拍陆星辰的手臂:“傻孩子,你早说啊!”

之后的日子,苏话把原本堆放杂物的小房间腾出来给陆星辰当卧室,陆星辰每天都会在家里做手工,偶尔也跟着苏话到市场上摆地摊。其实苏话不爱带陆星辰出门,因为陆星辰不爱笑,苏话说顾客看见她板着一张脸很影响生意,但陆星辰不听,为了能和母亲不期而遇,她宁愿在寒冷的大街上做手工,也不愿意躲在暖和的家里。

值得庆幸的是,苏话一直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陆星辰没有吵着要去医院见父亲,似乎也不愿意拆穿这个谎言,偶尔会把炖好的汤交给苏话,以各种借口来说明自己没时间去医院看父亲,只好让苏话代劳。苏话的性子虽然直,但面对这样的陆星辰,她总是于心不忍,一次次地配合着对方演戏。

后来苏话也习惯了,甚至觉得只要能看着陆星辰平平安安地长大,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而陆星辰,也慢慢学会直呼苏话的名字。等到来年春天,苏话已经帮陆星辰办好转学手续,一个学期都没有耽误,她本以为陆星辰转学后会跟不上同学的脚步,没想到这孩子聪明又努力,年年考第一,并考上了市重点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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