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曌最终果然没有要姒宥的命,但以护驾不力为由,削了他的爵位,赶去城西兴化坊内思过。
而潞王府英王府阖府上下全部赐死,潞王英王押赴市曹,斩首示众。到底是谋逆大罪,便是亲母子也不能心软的。
行刑那日天气出奇得好,阳光金灿灿地洒在紫微城里,晃得姚旦眼睛疼,心烦意乱。
越临近午时,姚旦越是焦躁。最终撑不住,拍马出了宫。
一路拖拖拉拉,待到了西市口,只见行刑的地方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人,水泄不通。
姚旦感觉一口气喘不上来,心闷闷地疼。她不再靠近,下了马,只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其实隔着人山人海,她什么也看不见,但又挪不动离开的脚步。
不知站了多久,人群突然爆发出统一的惊呼和吸气声,姚旦再也呆不住,上马逃也似的离开了。
姚旦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地在洛阳城里横冲直撞。也不知是自己的表情太吓人,还是近日里神都的风声紧,即便偶尔冲撞了人,也没人找姚旦麻烦,只看她一眼便随她去了。
姚旦一路畅通无阻地瞎闯,竟闯到了一座寺庙前。姚旦见是寺庙,跌跌撞撞地下了马,随便走进一间佛堂,在佛前跪了下来。姚旦没什么好祈求的,只是觉得拜一拜,仿佛能暂时地避开某些东西,压住某些东西。
姚旦直愣愣地跪在佛前,闭着眼睛,听着诵经与交谈声,闻着香火味,仿佛入定般无声无息。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听到有人在轻唤。
“施主。”
这个声音极其温柔而动听,仿佛山野间奔流而下的清澈溪水,仿佛大殿中幽幽作响的古老编钟,仿佛是埋藏在人心里最深处的某个声音,一出现,便勾出所有的思绪妄念。这个声音近在耳畔,姚旦想,难不成竟是佛祖显灵了吗?
一时间,压抑的情绪涌上来,姚旦的身形摇摇欲坠,撑不住向一旁倒去,却被一双手轻轻扶住了。
“施主,可有不妥?”那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近,姚旦这才意识到应该是扶住了自己的这个人的声音。
姚旦缓缓睁开眼,见到了这个人。
一个和尚,一个尤为俊朗的和尚,剑眉星目,唇红齿白,风韵高朗。尤其是一双眼睛,明亮温和,仿佛无波无澜,又仿佛掩盖着滔天巨浪。他望着姚旦,好像直接望进了她的心里,据悉她一切的喜怒哀乐,悲伤欢喜。
姚旦心中一松,突然嚎啕大哭,泪水很快模糊了眼前这张英俊的面庞。可她还是舍不得移开视线,望着他模模糊糊的影子,拽着他的衣袖,哭得不能自已。
姚旦这突如其来的崩溃令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扫洒这间佛堂的小和尚原是见姚旦这么一直跪着,怕出什么事,想向师兄禀报。结果一出去撞见了法师,就把这事说了。法师进来不过唤了两声,这人突然嚎啕大哭,拽着大德不肯松手,吓得小和尚手足无措,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这段时间神都不太平,来寺里哭的人多的是,但哭成这样的还是头一次见。
扶着姚旦的青年和尚只是最开始惊讶了一下,很快便平静下来,见面前的人哭得狼狈,只能无奈地等着。这人虽穿着男装,却明显是个姑娘,穿戴不俗,想来是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再结合今年出的那场大事,心中有了猜测。
姚旦一直哭到傍晚,哭得眼睛肿痛,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还止不住抽噎。
青年和尚让小和尚给姚旦端了一杯水来,姚旦一边抽一边喝,呛得直咳嗽。好不容易将水喝完,平静了一些,姚旦想起身,却身子一歪,直接摔倒在地。
腿麻了。
待姚旦缓了一会儿,青年让小和尚搀扶着姚旦进了侧室,坐到榻上休息。小和尚接着就出去了,青年走进来,不坐,只站着。
“施主休息一会儿便回家去吧。生死轮回,皆有因果,施主莫要太伤心。”
“我也不想伤心,可伤心这件事,怎么忍得住呢?”
“那就不要忍,施主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也是好的。”
姚旦闻言,抬头,终于好好看了看眼前的这位和尚。他穿着白色的衣裳,面容平静,长身玉立,这狭小的屋室都仿佛因为他而光亮了起来。姚旦觉得,这人的容貌,便是与往日号称“莲花六郎”的张昌宗也不相上下。这一身高华气韵,更是张昌宗比不了的。想到这儿,姚旦又暗暗自责,怎么能将这位出家之人与张昌宗之流相提并论呢?
小和尚去而复返,端了一盆水进来让姚旦净面。姚旦道了谢,一面洗脸一面收拾情绪。
收拾妥当,青年与小和尚送姚旦出去。
一出寺门,果然见王啸在外等候。
王啸见姚旦穿的男装,便恭敬地称呼“六郎君”。
青年也不揭穿,见姚旦家里人来接,便不再送了,与姚旦道别后便关了寺门。
想来是念着王啸救过姚旦,此后关于姚旦的事,姚曌都很喜欢派王啸来。毕竟是过命的交情,姚旦也不排斥王啸,甚至一度想将王啸调到自己身边来。可王啸是立了大功的,现在职位也高,自己身边并没有合适的位置给他,只能作罢。
马上要回宫见陛下,姚旦便一面骑马一面与王啸说话,转移注意力,不让自己再去想伤心的事。
“我竟没头没脑地跑到会昌寺去了。”姚旦回去的路上才发现自己去了哪里,“刚刚送我出来的那个人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你去帮我问问那是谁,我送份谢礼去,再给会昌寺添点香火钱。”
“末将……倒是知道他是谁。”
姚旦诧异:“你说。”
“此人法号辩机,是玄奘法师译场的九名缀文大德之一,大总持寺萨婆多部道岳法师的弟子,现驻会昌寺。”
“缀文大德?!可他瞧着很年轻呀。”
前朝玄奘法师西天取经归来,在长安弘福寺开译场译经,选了九位谙解大小乘经论、备受推崇的僧人,是为九名缀文大德。
“是,约当二十有六。”
姚旦听得咋舌,又问:“你很了解佛法?”
“末将倒不是很了解,只是这位辩机法师实在名头太大。”
“怎么说?”
“这位法师不但功在释氏,还编撰了《大唐西域记》。”
《大唐西域记》乃玄奘法师口述,记载了西域的各种见闻,又因为文辞优美,为一般士人所喜读而乐道。成书之时,颇有些洛阳纸贵。
姚旦大吃一惊,再想想那人,又觉得理当如此。
“远承轻举之胤,少怀高蹈之节。”姚旦默念,“所言不虚。”
“现今科举日益兴盛,陛下也很是看重,有才者不论门第。这位辩机法师有如此才华,怎的不考一考,谋个一官半职,反倒入了空门呢?”姚旦有些惋惜。
“辩机法师不入朝堂不是因为出身不好,他出身博陵崔氏,是中书侍郎崔仁师之孙。”
惊讶真是一波接着一波:“那又是为何?”
“辩机法师幼年体弱,家里四处求医问药,都不见好转。听说出家修行能得佛祖庇佑,祛病消灾,崔家便给他买了两个替身,可还是不行,住持说是心意不诚的缘故,最后只能真的自己受戒出家。不成想,入了佛门,辩机的病倒真的慢慢好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姚旦很是稀奇,“你是如何知晓的?莫不是道听途说,瞎编来的?”
“这是真事。”王啸笑了,“末将出身太原王氏,我的一个姑母嫁到他家安平房去了,算是沾着点亲。”
姚旦点头,也不知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姚曌并没有什么事要宣见姚旦,不过担心她受不住两个哥哥斩首的刺激。再则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姚曌心里也不好受,很需要与儿女们亲近一下来安抚自己的内心。小儿子被赶去思过了,不好意思召回来,唯一能见的也就这个小女儿了。
姚旦与姚曌母女俩互相宽慰一番,便各自安歇了。
次日,姚曌还是为两个儿子收了尸,举了丧。姒腾追封密国公,姒胤追封隐国公,一并葬入皇陵。
至此,自年初便笼罩在神都上空的阴霾似乎终于散去,洛阳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恢复了平静。西市口血流成河的盛况在神都百姓的茶余饭后被咀嚼了几日,便和那渐渐消失的血迹一起淹没在日复一日的时光里。甚至有胆大的歌妓开始悄悄地唱起曲儿,胡姬的舞也不知什么时候又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