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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陈一凡接到柳青阳电话的时候,正在跟刘念吵架。他们在工作上经常有分歧,刘念管这叫争执,陈一凡说这就是吵架。这次的争议核心仍然是刘念危险的融资操作,可惜他们之前关于柳青阳的冷战还没结束,黑锅渐渐又甩到了柳青阳身上,陈一凡说刘念是被一个建筑工人气歪了脑子,刘念说你才是为了一个陌生人而扰乱明德五年的韬光养晦。结果,背着无形黑锅的柳青阳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打电话过来,陈一凡拿着手机就走了出去,把争议都留在刘念办公室里。

到了见面的地方,柳青阳才说,他想和陈一凡再赛一次,陈一凡差点掉头就走,就如同她摔刘念的门那样——她又不是什么家政阿姨,随便接个电话就可以上门提供专业服务——但柳青阳说他要赌,这就耐人寻味了。

陈一凡知道柳青阳已经没有任何资本当作赌注,要说值钱,他的摩托车确实不错,但陈一凡并不是很想要车,她的车已经足够酷足够快,她缺失的东西没有任何物质可以弥补。

“我赌我自己。”

陈一凡一巴掌扇在对方的头盔上:“二十一世纪了!农奴制度已经被消灭了!”

“如果我赢了,你得要我。”

“我不要!”陈一凡莫名恼怒。

“不是,我是说,你带着我。”柳青阳拉住她。

“带你去死吗?”陈一凡崩溃地大喊。喊完的一瞬间,她浑身冷汗,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间,她把内心深处最可怕的想法说了出来,飙车都不能提供的快感蔓延全身,她发现了自己黑暗的样子。

柳青阳的表情很微妙:“你很想……你想死啊?”

陈一凡没有说话,她不敢看柳青阳的脸,那熟悉的错觉让她仿佛已经死了。

“你要死的话,我可能就……就不跟你了吧……那个……”柳青阳怜爱地擦着自己的摩托车后视镜,“我是想,我要是赢了,你带我进你们公司吧。”

陈一凡被气笑了:“我们没有摩托车业务。”

“什么业务都行。”柳青阳的语气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被调包了一个人格。

陈一凡叹了口气,冷静下来。柳青阳局促地瞧着她,仿佛一个求大姐姐一起玩的小朋友那样,仿佛……陈一凡把那个人的影子从眼前赶走。

“你的脸怎么了?”柳青阳伸手要碰那块创可贴。

“不关你事!”陈一凡把他的手扇到一边去,“比不比了?”

“比比比!”柳青阳几乎是跳上了车,“现在就比!马上比!”

他们在一条笔直的路上检查好车辆,两人约定,必须严格遵循红绿灯指示,不能闯前面每五百米一个、总计四个的交通灯,先到算赢。陈一凡没有说话,率先发动了引擎。

柳青阳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高高抛起。手帕落地的一瞬间,二人如同离弦之箭,轰鸣着飞出去,几乎同时冲出,并且过了第一个红绿灯。

第二个路口黄灯闪烁,正常人都会犹豫的情况下,两人默契地同时闯了过去,就在车子经过灯下的瞬间,黄灯变成了红灯。

第三个路口没有这么幸运了,他们距离停止线还有几米的时候,灯色已经变红,两人赶紧调转车把,在路口盘旋着。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知道胜负在此一举,谁也不想输在起步。

柳青阳内心暗暗读秒:三、二、一——他没有输!他起步的技术非常完美,尽管陈一凡也同样完美,但是柳青阳咬紧牙关决定加速,陈一凡不甘示弱地追上,却眼睁睁看着第四个路口的灯色由绿变黄。

陈一凡有一瞬间的恍惚,甚至不到一秒,她只是用一个商业精英最习惯的思考方式估量了一下冲灯和减速的收益比,电光石火之间,柳青阳几乎是用玩命的方式将车速提到最快,冲了过去。

刹那间,车轮几乎离地,陈一凡放弃了竞争,竟然心无旁骛地欣赏到了柳青阳胜利的瞬间。

路灯变红,陈一凡熄火下车。柳青阳站在马路对面,夜半无人的街道上,她摘下头盔,朗声说:“我输了!”

“那你得要我!”柳青阳拖长了声音喊道。

陈一凡远远看着他,这个人在路灯下,周身闪着光,不像是世间的人——不,她不是在想梅恒。她不知道为什么,在刚刚凝固的那几秒中,没有思念梅恒了,是一种更真实的什么东西,短暂地堵住了她心里决堤的缺口。她知道这没什么用,没等她回到家里,该决堤的地方仍然是一片狼藉,但她真的有点享受这短暂的宁静。“好,我要你。”她戴上头盔,挥了挥手,掉头而去。

她听见柳青阳在身后追着喊,但当她看后视镜的时候,那个人却还固执地等着灯色变绿。陈一凡笑了笑:她不会让他追上自己的。

但是柳青阳一定会追上她的——就算当天晚上陈一凡故意把他远远撇在身后并且电话关机,第二天早晨,当她打开手机的时候,仍然收到了比想象中还多的震撼。柳青阳并没有像真正的小孩子一样“连环夺命call(打电话)”或者用反反复复的留言撑爆她的语音信箱,相反的,柳青阳给她发了一条规规矩矩正正经经的以“一凡姑娘”为称呼的短信。他说他是几天前在工地上看着自己的母亲吃方便面的时候,突然决定再也不做体力工人的,他说父母一辈因为时代和教育程度所限,只能选择体力劳动,而他是个正经肄业的大学生,他希望凭借智力在明德集团谋求到一个能让家里人过上体面日子的工作。

陈一凡被这个“正经肄业”逗笑了,握着手机站在窗前,觉得阴天的颜色都没有以前那么灰暗。为了不让柳青阳整个周末都担心会不会被放鸽子,陈一凡打了过去,礼貌地问他打算从事什么方向的工作。

柳青阳问:“你们那儿都要什么人?”

陈一凡本想用“保洁、保安、夜班大爷”来堵他,却不知道怎么还是正经回答了“工程、财务、金融、策划、营销、管理”。

柳青阳追问:“哪个赚得最多?”

陈一凡平静地回复:“我。”

“我不能让你失业,”柳青阳笃定地回答,“我给你当秘书吧,你说干吗我就干吗。你养狗吗,我给你遛狗也行,就……什么都能干!”

陈一凡一时语塞,哭笑不得,只好说:“明天早晨十点,我希望你准时出现在我办公室。这是一个测试,也是第一个工作任务,能行吗?”

“没——问题!”柳青阳拉长语调,“我八点五十就到。”

“明德大楼主门九点才开放门禁。”陈一凡说着,挂掉了电话。

陈一凡骗他的。明德大楼向来是二十四小时营业,一些喜欢弹性工作制的员工偶尔还会在楼内过夜,陈一凡本人也在办公室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被咖啡和能量棒强撑起来的夜晚,往往放下手里的事情打算睡一会儿的时候,早晨打卡机最后的警示音乐已经响彻全楼。说来,她有点怀念那些时候,那个她,满脑子都是烂漫的念头和天真的梦想,干劲十足,像进入轨道的卫星一样不知疲倦。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是从那天开始,她忽然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工作反而成了减轻压力的兴趣爱好,她坐在办公桌前,依旧是那个大家交口称赞的商业才女,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已经废了。挂了柳青阳电话不久,陈一凡就悄悄离开了家,刘念似乎还在睡觉,她只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果汁。明德主楼的空调开得很足,陈一凡在办公室里仔细看着春雨送来的报告。刘念想要和鼎力集团合作的事情,表面上顺风顺水,她却总觉得不安心,开始查鼎力的资料。中间春雨来过两次,一次是送文件,另一次是说刘念也过来了,问陈一凡有没有空谈一下项目。陈一凡叫刘念过来谈,刘念却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她觉得眼睛酸痛,实在做不下去的时候,才发现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早晨八点,又熬了一夜的陈一凡简单洗漱了一下,正打算去员工餐厅吃饭,刘念就带着早餐过来了,说要开个早餐会。

“你知道我讨厌早餐会。”陈一凡打开饭盒,看到新鲜的三明治夹着她最爱的奶酪薄片。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更加讨厌。”刘念坐在桌子上,“一凡,柳源地产的账有多烂,你知道吗?”

“我知道。”

“我们有多缺钱你知道吗?”

“我们不是缺钱,是没钱。”陈一凡一面吃着东西一面打印着资料。

“所以你的任性,给我们增加了一个累赘。”

“一定是累赘吗?”陈一凡抬起头,“什么都有变废为宝的可能,柳源的员工结构和企业美誉度有它的闪光点,一笔几千万的投资,至于你三番五次跟我较劲吗?刘念,你是过不了柳青阳这道坎。”她推开窗子指着楼下,“再过一会儿,这人还要出现在咱们公司里,希望你能保持一个老板的风度和远见,不要去找这样的无名小卒掐架。”

刘念摇了摇头:“现在是你不可理喻,你却不知道。”

打印机停止工作,陈一凡把几十张资料卷起来塞进刘念怀里:“我们没钱,这是你说的——我也有一个问题,鼎力的账有多烂,你知道吗?”

“我和杨总已经谈好了——”

“你比我任性,刘念,但是这块地,我们孤注一掷了,你不能出错。”

刘念什么也没说,径直离开了。

陈一凡趁着上班前的空闲时间,到街心花园里转了一会儿。那里总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打太极拳,她乐得坐在旁边看一会儿,有时候也跟着打一套,老人们都说,你这样穿着漂亮裙子的小丫头,怎么不去跳舞呀,陈一凡笑笑,并不解释。

回到明德大楼的时候,正是上班高峰时间,打卡机和安检处围了太多人,陈一凡悄悄拉开保安的拦线,从旁边过去了。股东和管理层有单独的一架电梯,需要保安开启。陈一凡问保安今天怎么这么多人,保安说:“嗨,别提了,刚不知道哪儿来了一个愣头混子,居然硬闯,嗖,嘿,就翻进去了,六个人才把他拖走。”

“疯了?”陈一凡觉得好笑,“大清早的也没有送外卖和快递的吧?”

“那傻子说他是来上班的!”保安摁动上行按钮,“没有门卡,没有工牌,身份证都没带!”

陈一凡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约了柳青阳来见面,却没有给他通行证——这个人无疑就是柳青阳了!

“然后呢?”

保安没想到陈总对这个闹剧感兴趣,就一五一十描述了他们把柳青阳扔出门的全部经过。

陈一凡到了办公室就给柳青阳打电话,没想到电话一直是“不在服务区”状态。刘念临时叫了一个高层小会议,她开完会出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十分了,春雨和前台接待都没有告诉她有人来访。如果柳青阳因为没有门卡而感到被骗被羞辱,陈一凡觉得,她有必要道歉。

“陈一凡!哎!美女!”

全公司的人都看向接待处。

柳青阳在几个保安身后满头大汗地蹦着:“这儿这儿这儿,我来了!”

陈一凡头疼欲裂,推开办公室大门:“你给我进去。”

柳青阳进门就毫不客气地从饮水机上接了两杯水灌进去:“我说,一凡美女,你们公司的楼也太他妈——啊,那个,那什么,太高了,特别高。”

“你怎么上来的?”

“我没卡啊,”柳青阳呈一个“大”字坐在椅子里,“哎,你们保安真凶,一下给我扔出去了。我心想,这一定是一凡美女给我的考验。哎对,不能就算了,所以我就想地下车库总可以上去吧。我就猫在一个清洁阿姨后面,就到了楼梯间了,然后爬呗,哎呀你们公司真的,太高了,爬死我了。真的——你老公长得不错啊,你俩的公司啊?”他话没说完,人已经到了宣传画下面,还跟照片上的刘念比了同一个造型。

“不是我老公。”陈一凡敲敲桌子,“你过来,坐好。”

“男朋友?”

陈一凡一把抓住他的脏辫:“剪掉。”然后拽了拽他裤子上银光闪闪的骷髅挂件,“去掉。”她指着刘念,“这是男员工的着装标准,看好了。”话音没落,她一眼瞅见柳青阳手上硕大的荧光戒指,一把撸了下来,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

柳青阳被这精准的投掷技术惊呆了,一时间竟然不知反驳,机械地问:“那我干什么啊,一凡美……不是,陈总?”

“回去,弄成照片上那样再来参加培训。”

“培训班?要上课?”柳青阳蹦了起来。

陈一凡感到好笑:“不然你怎么工作?”

柳青阳抱着头问:“学什么?要多久?”

陈一凡想了想:“你要赚钱,就去做销售吧,销售有额外的提成和分红,培训的话……根据你的学习程度来定,一般是半年……”

“半年?不行!我立马就要入职,今天不行最晚明天也要入职。”

陈一凡提高声音:“这是明德,不是小区超市!你什么都不会怎么做?”

柳青阳趴在办公桌上:“我们赌过,你说你要我,你要是不教我,我就躺在你们接待处地上,哭着滚着喊陈总始乱终弃。”

陈一凡简直要被这种无赖的态度惊呆了。她一生中从未见过能把不讲理说成别人过错的人,她看着柳青阳,仿佛看着什么发明创造一样。

“行,就这么定了,我弄头发去,咱明天见啊,还十点啊,美女!”

“等一下。”陈一凡将一张卡递给柳青阳,“明天,不要再爬楼梯了。”

柳青阳笑笑,接过卡片。

“还有,”陈一凡皱起眉头,“如果我明天再听到刚才那些胡说八道的……”

“你当场给我从楼上推下去,行吗?”柳青阳拍着胸脯,“我保证不反抗。”

“你快点走。”陈一凡指着他的鞋子,“也要换掉,穿皮鞋。”

柳青阳哼着歌离开,跟刘念撞了个满怀,当他发现这就是照片上那个人的时候,也许是出于敬畏,也许是出于“一凡美女的男朋友”,他竟然规规矩矩点头鞠躬说了个抱歉才离开。

刘念把要审的合同放在陈一凡桌上:“一口气爬了三十七层,了不起,果然是难得的人才。不过,销售团队可是我们的王牌,你让他进来,我没意见,但他的成绩一塌糊涂的话,公司依然会按规定将他除名。”

陈一凡点点头:“我知道。”

刘念看了看垃圾桶里那枚张牙舞爪的戒指:“你猜他能挺多久呢?一个月?两周?一凡,你应该知道他离我们的世界有多远吧?”

陈一凡开始埋头看合同,许久,意识到刘念还没走,才抬起头来:“我们都不是生来就属于这个世界的,刘念,你比我清楚。”

刘念的身子轻微晃了晃。“你先看合同吧。”他虚掩了门离开。

2

刘念的公寓是开放式厨房。装修的时候,陈一凡说她不会有什么时间做饭的,更不可能搞爆炒之类的高难度动作,所以刘念让人按照美剧里最经典的样式做了长长的厨台兼餐桌,并且摆了漂亮的花束,把剩下的空间都做成了会客和休息的区域。只不过,他们很少用到这块地方,尽管钟点工总是把厨具擦得锃亮,但是他们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鼎力集团的杨总得了这个便宜,此刻能坐在平时陈一凡的位置上,品尝刘念亲手煎的牛排。

“想不到,刘总不光是生意经了得,还是个好厨子!”老杨笑道。

刘念端着酒杯笑了笑:“艺多不压身嘛!如果三天内再接不到杨总你的电话,恐怕我真要去考虑开餐馆了。”

老杨笑而不语。

刘念放下杯子:“咱们都开门见山吧。这四十亿的地块,建设到位后,起码值三百亿,整个地产界却突然都变成了‘傻子’,只有你一个‘正常人’来跟我谈合作,咱们都明白四大集团在其中的作用和阻力。”

老杨擦擦嘴:“我知道,你在疑心,我作为四大中的一员,这么做就等于背叛,迟早会被群殴,为什么还要找你?”他放下刀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物件,丢给刘念。

刘念接过来:“这是……护身符?”

老杨大笑:“是催命鬼!我带了一千万去拉斯维加斯,只剩下它自己个儿陪我回来……顺便,还输掉了集团的两块地皮。你一定早有耳闻,别再跟我装傻了。”

“区区两块地……”刘念为他斟酒,“对四大集团来说算不上什么吧?你们不是攻守同盟吗?兄弟有难,总要帮的。”

老杨哼了一声:“真要是能周转,我会冒着风险找你吗?刘念,你说的,咱们开门见山,我就有话直说。四大看你,就跟大象看鸡蛋一样,你要做出一番事业,就不能总想着把大象啄倒,你得……你得用巧劲儿。”

刘念眯起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刀叉:“集团老总背着赌债断了资金链,又不能向盟友求援,只好和盟友的对手联合起来……这个借口,我喜欢。”

老杨举起酒杯笑道:“是不是借口不重要,赚钱最重要!”

刘念把这话说给陈一凡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前往老杨私人会所的路上了。陈一凡一路都皱着眉头盯着手里的合同审定件,一言不发。车载地图播报还有五百米的时候,陈一凡突然要求停车:“你真的相信他会跟我们合作?”

刘念叹了口气:“我从来没相信过他,但我信钱。在三百亿面前,四大集团的联盟就像纸一样薄。”

陈一凡敲着合同:“我还是觉得……应该谨慎一点。”

刘念笑着摇了摇头,重新起步。陈一凡只是张了张嘴,并没有把话讲出来。

老杨的会所安静到令人震惊,他说输光了,把端茶倒水的小姑娘都辞退了,整个茶室只剩一个保洁阿姨还在工作。刘念和他再次核定了方案:未来的三年中,鼎力集团会持续为中心街15号地块项目输血,直到占股达到百分之四十;同时,无论合作怎么变化,双方都遵守“明德始终是项目的唯一操盘者”的大前提。

就在要签合同的瞬间,陈一凡握住了刘念的手。

刘念有些吃惊。陈一凡的手冰冷干燥,指节十分有力,但她却很久没有握过刘念的手了,当着外面的人,这个亲昵的举动真的吓了刘念一跳。

“关于条款的细节,我有一点不太明白。中心街15号由双方共同合作开发过程中,不得有第三方加入。”陈一凡飞快地说,“如果贵集团的资金无法顺利投入项目的话,杨总要怎么保证我们进一步开发?”

老杨哈哈大笑:“陈小姐——不,陈总,你还年轻,你们这一代人不知道饿肚子的滋味。我现在是个肚子很饿的人,这么大一块蛋糕放在嘴边,你却问我会不会不吃?”

陈一凡还要说什么,被刘念打断:“一凡只是谨慎而已,没有别的意思,杨总,我们签约吧?”秘书拿来了正式的合同和镀金的签字笔,刘念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忽然觉得刚刚被陈一凡握过的地方很痒,他忍着,忍到写完了好几份合同才去轻轻地抓一下。

一切尘埃落定,刘念说有约,陈一凡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和谁。刘念刚说出那个名字,陈一凡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这就去健身房了。”

刘念苦笑。他本来想说,我也是去健身的,我们可以一起去——陈一凡大概是宁可当场死掉也不会愿意跟自己父亲锻炼身体的吧,刘念望着她的背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刘念还是很喜欢剑道馆的。尽管他的老师梅道远现在在练推手,他的生活和生意伙伴陈一凡过去也练推手现在却宁可举铁,明德集团赞助了城市马拉松比赛甚至员工也都参加,但这些运动他都不感兴趣。当陈秋风第一次约刘念去剑道馆的时候,他便开始喜欢上这种对抗:所有无法在商场上施展的抱负,所有积压的怨气和负能量,都在汗水里消弭了。

刘念对陈秋风发起一次猛烈的攻击,陈秋风不慌不忙地格挡了,却突然反手对刘念面部发起进攻。刘念举起竹刀护住面门,陈秋风立即改变攻击位置,斜刺一刀,击中了刘念胸前的有效位置。

他们取下各自的头盔,陈秋风笑道:“今天状态很不错,合同签了?”

刘念点点头:“项目随时可以启动。”

陈秋风一声叹息:“之前你和四大集团还算是单方面宣战,现在,就是正式开战了。希望你得偿所愿。只是,事到如今,这恐怕已经到他们最大限度的隐忍了。我也不想给你泼冷水,只是告诉你,小心。”

刘念仔细擦掉脸上的汗水,露出微笑:“请老师放心,我心里有数。”

陈秋风拍拍他的肩膀:“不说这个了。你和一凡,怎么样了?”

刘念勾勾嘴角:“还好。”

陈秋风笑了:“那就是不好。我知道,那件事之后,她对你有心结,但你对她可以讲究一点策略嘛。几百亿的事情都可以搞定,说不服我这个倔脾气的女儿吗?还是因为……她和梅道远又走得近了?”

“梅先生毕竟还是她的老师……”

陈秋风冷笑着:“那也得看人家把不把她当弟子!梅道远这家伙,向来是个怪脾气,现在更是严重,连我都觉得很难沟通了。我时不时去看看他,总觉得他在那个阴影里越陷越深。”

刘念低下头叹了口气:“明德毕竟是他一手建立的,我和一凡都只是他的学生,现在整个明德集团反倒在我们手里,他对我们,还是有恨的……”

陈秋风站了起来:“恨也是恨自己的命,没有你们,明德五年前就被四大集团吃掉了。刘念,过去的事,不要想那么多。来,我们再打一局。”

要是事先知道,这一局会把他打得筋骨疼了两天的话,刘念一定会求老师放过他的,毕竟新闻发布会的日子已经订好了,春雨替他准备的新西装也挂在办公室好几天了,刘念甚至给四大集团发了邀请函。最后一张请柬寄给了梅道远,就连陈一凡都知道,梅道远是不会来的。

“至少让老师知道,他做了那么多年没做到的事,我做到了。”刘念说着,侧头看了陈一凡一眼,“领带有没有歪?”

陈一凡摇摇头:“去吧,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刘念走上发布会的红毯台,身后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这个他爱过恨过的城市的高楼大厦组成的天际线。良久,闪光灯才停下,刘念也收回目光,终于握起话筒:“感谢各位莅临。很抱歉,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我们的会场却没有彩带,没有气球,没有多媒体……”他的语气很轻松,把玩笑抛给了台下的一个人,“我只能把责任推给台下的鼎力集团的杨总,因为是他直到四十八小时前,才和我谈起了合作意向。”

观众席炸了锅,一时间,各路媒体纷纷打起电话,通报消息。部分新媒体的记者甚至开始直播这个地产界的惊天新闻。

刘念乘胜追击:“请允许我代替各位记者给今天的新闻起一个标题——同时也是中心街15号地块未来项目的正式命名。”他侧过身子,示意大家看向自己背后落地窗外的城市,“理——想——国。”

3

柳青阳觉得,销售有什么难的。随便弄一个哥们儿过来,站那儿,他马上就能叭叭叭叭把对方侃晕,一面放下钱一面拿走摩托车,出门前还要深深鞠躬,谢谢柳少给他花钱的机会。

太容易了。

比弄头发和买衣服容易一万倍。柳青阳那天离开明德就去做头发了,拆完脏辨的脑袋跟鸡窝差不多,他只能花钱做了个离子烫,看上去服帖一点。张小同豁出去生意都不做了,陪着他去商场买衣服。西装贵得令人咋舌,虽然柳少平时是不觉得这东西贵的——发动机一台就顶七八套西装——但现在的柳少都沦落到要刷墙了,就算一千元的衣服也觉得奢侈。最后还是张小同出主意,他们在商场里试好了型号之后,上网买了一套便宜的,总共才花了两百块,别说,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既然头发和衣服都能理顺,卖房子就太简单了。柳青阳已经算好了,明德的房子都不便宜,就算卖一套他能拿百分之一的提成吧,最起码一万元。一天怎么也能卖两套房子吧,一个月不休假了,双休日也卖房,双休日人多,一天三套,这样一个月就是至少五十套房子,五十万到手没问题。他只要踏踏实实干半年,就可以还上所有的欠款,并且痛快辞职,再次回到飙车的世界里去。

第一个下马威,来得有点早。柳青阳在陈一凡的带领下,空降到了销售团队,大家给了他一些稀稀落落七零八碎的掌声之后,柳青阳做了一个自我介绍。陈一凡拍拍肩膀嘱咐他好好干,又指派了孙思明带他之后,就上楼开会去了。柳青阳在自己的工位上看了一圈,探头问隔壁的女孩:“我应该干点什么?”隔壁的女孩立刻拿起电话开始拨号,柳青阳眼看着她拨了八个0。他又问孙思明同样的问题,孙思明从书架上挑了摞起来有半米高的书让他去读。柳青阳翻了几页差点吐了——大众传播学?他又不是疾病,传播什么?销售心理学?销售能有什么心理啊,想赚钱啊!沟通原则及技巧——太烦了。柳青阳四面碰壁,不但没有人跟他说话,甚至,他去接水喝的时候,听见玻璃门后面有人低声说:“本科都没毕业?这种人也能进,咱们明德销售什么时候门槛这么低了!”

这句话激怒了柳青阳。柳青阳自认是一个有上进心的人,当他玩车的时候,他的车一定要比别人酷;当他飙车的时候,他一定要比别人快;当他不能酷的时候,就花钱改车,改到酷。他为了酷,也曾在国外网站上翻了几千张图片看设计;为了快,他也起早贪黑磨炼过技术。不像其他富二代,柳青阳不是那种输了就会把赢了的人打一顿出气的小混混,他想,他既然能够靠学习赢得“柳少”的称呼,就也能看懂这些沟通啊传播啊之类的破事。

就在柳青阳正在钻研什么叫“沉默的螺旋”的时候,办公室突然沉默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春雨进来了。“十分钟后,顶楼大会议室,全体参会。”众人纷纷起身,向会议室走去。柳青阳想了想,还是坐在角落里,依然旁若无人地读读写写。春雨上前,敲了敲他的隔板。柳青阳抬起头:“我也去?”

春雨微微一笑:“全体,你是不是营销部的人?”

柳青阳心说,老子想当,但是他们不让我当。看着春雨笑吟吟的面孔,他把这话憋了回去。

顶楼会议室内,刘念亲自主持销售会议,无非是让销售部深刻理解“理想国”项目对于明德的重要意义。流程PPT翻了一页又一页,柳青阳听得目瞪口呆,忽然发现所有人都在做笔记,就算没有纸笔的,也在手机上快速打字。他这才掏出手机,却不知道要记什么,像考试偷看答案那样瞧了瞧孙思明——靠,孙思明这厮居然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贴了防侧面偷窥的膜,一片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等到柳青阳大概知道要记什么的时候,刘念已经讲完了。他说:“我们要让这个项目深入人心,让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理想国的存在,知道明德地产的存在,明白吗?”

众人齐声:“明白!”

柳青阳慢了整半拍,又挨了白眼。

刘念需要一份关于理想国前期营销宣传的策划方案。他把加入营销部两年以上的人划为第一梯队,两年以下的新人划为第二梯队,鼓励新鲜血液和现有的中流砥柱来一决胜负,要他们在周末前将团队策划案交上来。

“赢的一方,不仅可以主导理想国的全部宣传工作,同时今年带薪休假的时间翻倍,还会有额外的年终奖。”

“那还去旅游吗,刘总?”有人问。

“想去哪儿?”刘念笑了。

“欧洲十国!”大家笑嘻嘻地起哄。

刘念点点头:“好,欧洲十国,再给你们报销一定额度的免税店购物怎么样?”

大家疯狂地鼓起掌来,柳青阳也傻乎乎地跟着拍了一会儿手。

刘念示意他们安静:“你们把我当许愿树了,不过,如果能让理想国做大做强,你们许什么愿都可以。那么,王经理,你是营销部主管,第一梯队就由你来统筹。第二梯队嘛,既然我们鼓励新人出来竞争,那么……柳青阳?”

“啊?”柳青阳站起来,“我在呢,我听着呢。”

众目睽睽之下,刘念微笑着说:“第二梯队,你做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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