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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单恋

前文符南洲父女三人同了义子路清,在云南边疆腾南镇东红燕山小江楼酒铺行医救人,每日从早到夜都是忙着医病救人的事。到了黄昏人去,又要忙着制炼各种药材,近虽添了双珠、双玉两个孪生爱女和义子路清三个精通医道、文武双全的好帮手,无如近年名望越大,众口轰传,边疆一带气候炎热,贫苦病人甚多,更有不远千百里赶来求医的病人,比起以前独身行医,反更繁忙劳苦。先因行医太忙,一个人顾不过来,双珠姊妹必须在旁相助,无暇耕种,才雇用路清做长工。不久发现路清是前朝遗民志士之后,从小孤苦,毅勇智慧,跟着又有异人寻来,收三小兄妹做了徒弟。南洲不愿埋没他的智能,路清又有志学医,对这位义父更是万分敬佩,老少四人都忙于行医,休说耕田,连所居万花谷也常无暇回去。南洲平日行医,施诊之外还要施药,除却远道而来的有钱人,或是请他出马的富家,十九诊药两送,有了余力还要周济贫苦,向来没有余财,偶然得到有钱人的厚礼,也是到手就光,转眼分与贫苦。二女见父年老,只此十亩山田为全家养生之资,只得重雇一个长工,名叫赵乙,代为耕种。全家老少都搬到小江楼居住,行医竟成了四人的专业。

南洲为人正直而又和善,从少年时起便慷慨好义,勇于为善,无论多么劳苦,老是满面笑容,近年虽比前更累,因见所医的人都是手到回春,没有医错一个,好些病势危急的人,都仗老少四人细心合力,转危为安,觉着爱女已得所传医道十之八九,人又那么聪明,论起医道,只比自己年轻时还好得多。义子路清聪明苦学,日常随同在侧,亲身体验,共总几个月的工夫,居然学会好些手法,进境极快,预料不久必能追上二女。小兄妹三人情份又好,比真的骨肉还要亲切,越想越高兴,丝毫不觉烦劳。遇到闲时,便把全楼的人喊在一起,连郑氏夫妻和店伙田四,老少七人同坐花前月下,饮酒说笑为乐,日子过得甚是高兴。

恶霸洪章自从上次想要强娶双珠姊妹,受了异人吕二先生警告,派去几个恶奴教师也被打伤,不敢再生妄念,自在家中买些姬妾荒淫。镇江楼交与史万利支持,已不再去。仗着财多势大,史万利人又机巧,半年多的工夫,把原有酒楼扩充了两三倍,由山脚起到楼前,添开了好几家客栈店铺,笙歌酒肉通宵不断。他那热闹的市面,虽仗心计奸巧、善于盘剥,无形中还是南洲这面许多外来求医的有钱病人作成。对面无日无夜歌舞狂欢,小江楼却是一到黄昏日落、酒客病人散去之后,便冷清清的不见一个外客。对头虽不再以暴力作对,小江楼生意好转,比前酒客只有更多,新近还添了两个伙计帮忙才得应付,比起对楼却是相去天渊。南洲人又心平知足,酒菜食物讲究新鲜,又不肯过劳人力,每日都有定量,照例卖光为止,许多可做的好生意都便宜了对头。

田四看了不平,几次苦劝多添几样点心零食,以便陪送病人的亲友食用,可得厚利。南洲总说:“人贵知足。现在每日均有盈余,事情一完便可大家同乐,稍微享受一点,何必要和牛马一样被几个钱绑住,忙得夜里都没有休息?”双珠姊妹虽恨对头,心思却和乃父一样,觉着人非为利而生,只想多赚点钱,连夜来偶然享受一点家庭亲朋之乐也全送掉,太不值得,在旁劝阻。田四说他父女不动,只得罢了。

化名吕二先生的异人走前,曾和南洲父女、路清四人密计,说木里戛镇上的恶霸盘庚原是汉人招赘山人所生,乃妻双料杨妃大白马线仙鸾,乃崆峒派恶道一指追魂线神霄的女儿。狗男女都是那么淫凶残忍,每人均拥有不少美女壮男做姬妾面首,非但勾结山匪刀客和各寨土官走私掳劫无恶不作,并还暗充外国奸细,实是未来边疆大害。近年各正派英侠得信之后,业已商计两次。本想除此隐患,只为盘庚所居平天寨下通山腹,内里密室甚多,曲径密如蛛网,陈设华丽,机关巧妙,外人寸步难入,徒党又多,稍微疏忽,不能将其消灭,还要引起外患,使边疆一带生灵受那焚掠屠杀的惨祸。已然议定审慎从事。先探明了虚实地理,再将各派中有本领的同道召集拢来,迅雷不及掩耳,突然发难,一举成功,不使首恶漏网一人,正在分头进行,还未下手。去年春天,有一昆仑派后辈剑侠往游点苍山,归途想起近年师长密令,少年气盛,意欲乘机赶往木里戛,走到腾冲路上,宿在镇店之中,半夜里忽然失踪,仿佛睡得正香时被人擒去,床上被褥零乱,不见争斗形迹。当时想不起是何原因,后将各派剑侠惊动,探出盘庚夫妇形迹可疑。贼淫妇线仙鸾虽然生得高大丑恶,年已四十开外,性最淫荡,遇见稍微精壮一点的俊美少年,决不放过。出事前两日,曾有人见女淫贼由当地经过,再一仔细查探,果然寻到一点线索,因此推了几位英侠之士来此窥探。为了此事关系重大,盘贼夫妻勾结外国,又是崆峒嫡派死党,万一激出事变,难免贻祸生灵,因此十分谨细。诸侠到后,便分途去往木里戛窥探。

只有一位老侠,化名吕二先生,在腾南镇上守候接应。因见南洲父女义侠好善,又访出路清是他故人之子,少年英俊,有志之士,双方一见投契。三小兄妹也相继拜了师父,学了好些上乘本领。恰巧恶霸所用名武师何奇奉命示威,为异人所败,认出对方来历。想起做人鹰犬,行为可耻,心生悔悟,便将教师辞去,想带爱子何进、爱徒勾少庭回转故乡,另谋生活,因与南洲相识,前往拜访,以便托他代向吕二先生求教。

南洲早奉异人之命,见他人甚忠实,探完口气,令其往投木里戛以作内应,并将吕二先生所留的话详为转告,约好平天寨通信相见之地,方始别去。吕二先生走时,原和另一恶霸教师朱榴订约,当年年底必回,至迟不过明春,令约帮手,一分存亡。光阴易过,一晃过年,双方均无音信。后听一路过求医的名镖师谈起,朱榴已因途中采花被人擒住,用毒刑拷打,问出以往恶迹,将人杀死,割下两耳,与女淫贼朱凤娇送去。双方已成不解之仇,定于本年端午在昆明碧鸡山后一拼死活,事闹颇大。

南洲听出朱榴所约的人还未约到,便因采花被杀,史万利又是只想坑东欺伙,只顾贪财,惟恐生事,知道南洲父女不是好惹,将恶霸劝住,暂时已可无事。有心去往木里戛窥探何奇等三人动静,无奈医病太忙,不能走开。

开春不久,忽听传说盘家在木里戛连请春酒带做寿,大举请客,盛极一时。恶霸洪章与他并无交情,也被请去。虽然有点疑心,细一打听,盘庚此举好似和别的富人一样,专为摆阔,远近千百里内的山酋土官,恶霸豪绅,稍微有点势力的全被请到。每日放花张灯,搭台唱戏,热闹了好些天。穷奢极侈,歌舞狂欢,火树银花,笙箫不断,但都在他山前所居大片庄园之中,并未请甚来客由山脚秘径石洞到他平天寨重地去过,席上对客更是口里谦虚,暗中摆阔示威,除隐然以方圆千里内第一个有财有势的领头富翁自居而外,也无别的可疑形迹。

这类事乃边疆一带的恶风俗,每年都有发现,往往为了斗富倾家,转而伤人,结成深仇大恨,引起群殴凶杀,身败名裂,同归于尽,本来不以为奇。只为盘庚的财富均由走私掳劫而来,又与外国勾通,做得十分隐秘。人只知他是位当地富翁,并不知他底细。人更阴鸷沉着,稳练机警,以前从未显甚锋芒,表面上看不出来,人也不甚理会到他。如论富名,好像连洪家都比不过。实则他那财产之多简直惊人,不可数计。休说平天寨中金银珠宝堆积如山,方圆好几里的大片园林楼台,都是画栋雕栏,朱门绣户,花木连云,山青水碧,内中陈设富逾王侯,便木里戛那大一片山地田园,也没有一尺之土不是盘家所有。只为当地的人有点产业的均是他手下,看去仿佛各有各的行业,一样有穷有富,其实,穷的都是盘家农奴,余者都是他的徒党亲属。一面奉他密命,借着各种行业掩饰,犯法为恶,一面挟着他的淫威暴力,压榨大量贫苦土人,任性鞭打,毫不留情。

富欺贫,强凌弱,原是边疆一带积久相沿的恶习。盘庚又做得巧,所有田园、果林、山地、鱼塘,凡可出产之区,均由手下徒党分别管理,暗中归他一人主持。生杀掳抢,欺凌压榨,任性而行,表面却各有各的主人,因此这多年来,外人对他,谁也不曾十分重视,至多说他底财厚点,忽然有些穷奢极欲的空前豪华举动,无论饮食起居,园林声色,甚至极不相干的细节,都是富丽堂皇、精细考究到了极点。那些平日最有富名的大财主见此情景,固是相对失色,气馁情虚,自然敬仰,一语百应,承望颜色,不敢正眼看他,便那许多世代相传、聚敛多年的当地土官,也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互相惊奇,自愧弗如。盘庚当筵又命徒党中有本领的,推说是所用武师打手,比赛本领。这些贼党都有极好武功,更将来客镇住,全都尊如天神,羡慕巴结,争先恐后。盘庚夫妇只管示威摆阔,对人却又满面春风,没有丝毫财主架子,共只数日之内,便富名大震,远近惊奇,赞不绝口。

南洲识人本多,屡向赴会的人探询,均未听说有甚别的举动。后又听说,事因途中遇一土官,为了几句戏言,负气而起。自己无暇分身往探,医病又忙,就此忽略过去。

这日,长工赵乙生病,正当麦收之际,南洲看病之后,托田四代往照料,到夜不回。路清日里说赵乙服药之后病已快好,明朝便可复原,和田四约好,黄昏必回,帮他熬药。偏巧病人太多,料理配制药料,忙到半夜才完,想起前事,心中奇怪,又想探看赵乙痊愈也未,因恐双珠姊妹同去,悄悄起身,刚进万花谷,便见田、赵二人一身重伤,被几个邻家土人抬来,见面一问,不禁大惊。

原来赵乙也是一个有志气的少年农夫,小时和路清住得甚近,家都寒苦,一同为人牧牛砍柴为生。自从路清帮南洲行医将他引进,开头便觉主人厚道,高兴已极。日子一久,问知前事,心想一样的人,路清偏有这样奇遇,主人虽极宽厚,名为长工,竟和主人差不多,耕种所得比起主人还多,全按出产多少分配,此是从来所无之事。饮食也在一起,有了人家送来的美食,不是喊去打牙祭,吃上一饱,便命田四送来。日子一久,既感主人恩厚,又因南洲父女和路清情逾骨肉,路清并还学了许多本领,不由心生羡慕。再见双珠姊妹生得比画儿上的仙女还要好看,双玉和路清又似发生情爱,彼此之间分外关切。

少年心性,本来想学路清的样,后将双珠暗中看上,心生痴爱,于是格外巴结,大卖力气,想先取得南洲欢心,再托田四、路清代为求说,许他空闲时节随同学医学武,因此无论耕种和各种杂事,无一样不尽心尽力。只为来日尚浅,只管苦恋双珠,惟恐被人看破,后又听说恶霸求亲受创经过,知道南洲父女虽与别的汉人不同,没有男女之嫌,全都大方随便,言笑无忌,人极光明正直,最恨没有品行的人,便是路清和双玉,虽似男女双方有了情愫,并未明白表示,也从未单独走开有甚避人行动,路清能得南洲父女看重,便由少年老成之故。仔细观察之余,觉着对方表面上比别的女子容易接近,真想亲近,反比寻常女子更难。他父女虽无贫富之见,但都那么机智高明。第一是要两厢情愿,先得她的欢心,再说人家这高本领,也要配搭得上,自己哪一样都不够,越想越难,平日言动也越谨慎,心中却是爱恋已极。麦收之际,田里正忙,虽有几个邻家约好互助,到底不能分身。双珠事忙,又难得回来,惟一见面的机会便是南洲得到病人送来的饮食,命人喊去同享,可以乘机谈上些时。这类机会偏又不能常得,实在相思无法。

前数日,双珠回家,换了一双新鞋,旧鞋不曾弃掉。人走之后,赵乙便把它当成宝贝一般藏在枕边,事情一完,便将鞋取出,抱在怀中,自言自语,又亲又说,和疯了一般。为防被人看破,这类事开头都在夜来安卧之时,日里偶然相思太甚,取出把玩,也都将门关好,所居又在半山崖上,本不至于泄漏。偏巧这日收割完毕,因累了一天,明日便要打麦,忽然想念双珠,连澡也未洗便赶回屋去,把门关好,照着旧例先把手洗净,再将鞋取出,拿在手上又亲又看,低呼:“双珠妹妹,你真太好。我虽爱你如命,但我不配做你丈夫,也不敢有梦想,只望终生做你奴隶,几时能够不种这田,和路清一样老守在你的身边,帮你父女救人做好事,我再学会医病,一辈子不离开一步,我就心满意足,谢天谢地了。”

正一个人自言自语,坐在床上发痴,忽然天阴,看出快有风雨,恐将场上所晒的麦打湿,忙往收拾。走时心慌,鞋子放在床上,到了崖下想起,以为屋中素无人来,又当风雨将起、人都忙着收拾之际,想收拾好了再回去。崖上竹楼,原是上下两层,前后六间,后楼通着一座天然崖洞,料定此时不会有人回来,就有人来,走过必要呼唤,不会舍却必由之路绕道上崖。先未理会,及至到了场上,匆匆把麦收拾停当,正在扫那残余麦穗,偶一回身,猛瞥见二女已由身旁不远田岸上走过。地上已有雨点,二女走得极快,一望而知是由崖上下来,往谷外走去。两姊妹平日对人和气,偶然回家,相见必要慰劳,这次竟会由身旁走过,不曾招呼,连喊数声,也未回顾,竟是有心不理。

想要追去,刚奔出不远,回忆前情,忽然警觉,知道自己背人把玩旧鞋业的轻薄举动已被看破,必是二女暗中回来,人在里屋窥探,自己只顾想念太切,进门只洗了洗手,便取出鞋把玩,没想到后屋有人,致被看出。心已急得怦怦乱跳,愧悔非常,再看人已走远,无法再追,雨已下大,麦场也打扫干净。匆匆放好用具,赶回屋中一看,床上旧鞋已失踪,桌上却放着一块卤猪肉和一只斩成两半的熏山鸡。不知那鸡本是卖残的两个半只,恰巧大小相称。南洲父女怜他劳苦,当日病人较少,借着二女回家取药之便带往犒劳,并非故意斩为两半。赵乙却生误会,以为双珠有意警告,并还生出恶感,对他轻鄙,照此情势,分明从此绝望,永无亲近之日,不由又惊又急,又愧又悔,呆在当地。当夜急病,卧倒床上。

南洲得信,命双珠往看,二女均托故不去,南洲也未在意,亲往医治。赵乙原是一半心病,一半感冒,南洲医道甚好,赵乙见他亲来看病,辞色还是那么诚恳亲切,心中稍安,只病了两天就快痊愈。中间路清、田四抽空看病,赵乙几次想要探询二女回去可有话说,均不好意思开口,后来看出田四没甚心眼,又正帮他打麦,昨日与他约定,田里事完,请到崖上一谈。田四知他脾气,因南洲说用力气的人决不可带病做事,必须痊愈之后始许动手,便说:“你如听我们老东家的话,事完便来陪你。”赵乙应了。田四热心,人却粗豪,忘了小江楼当夜还要制药和路清的约会,田场事完,回到崖上。赵乙和他谈了一阵,探出二女那日回去毫无表示,只说东西送到,见要变天,赵乙哥人在外屋正往下面收拾麦子,未及喊他,拿了药便赶回来,并未提甚别的。虽然放了点心,想起前事仍是不安。

少年人发生情爱,满腹心事无处倾吐,往往苦闷已极,巴不得有一心腹至交和他谈个几日几夜,才对心思。哪怕对方业已听厌,他还是自得其乐,说之不已,一点都不觉得。所问的人,再要与所爱的人相识,常在一起,或能因此探出一点虚实动静,更把这人看重,最好追根问底,只管探询下去,一步也不离开。赵乙对于双珠,便是初恋头上梦魂颠倒之际,自然不以例外,何况田四是他好友,双方又均因南洲父女对于路清格外看重,自愧弗如,心中有点妒羡。两意相同,本来容易亲近,赵乙的嘴又巧。田四粗人,不知他怀有深意,受了恭维,越发投机,竟将路清前约忘个干净。后来想起,见天时已晚,赵乙再一苦留,心想熬制药膏本是路清的事,与我无干,赵乙孤身无伴,病又刚好,此时回去,药已制成,反正帮不了什么忙,近日添了两个伙计,不像以前那样,什么事都一把抓,东家又曾再三嘱咐,说赵乙人好,少年勤谨,平日耕作劳苦,必须多加照看,非要等他真个复原不令做事,乐得在此陪他一夜,明朝再帮他做上半日,索性把这些麦子收拾停当装入囤内,过午回去也不至于误事。主意打定,答应明朝再走。

赵乙自是高兴,借着连日月色清明,谷中到处杂花争妍,兰蕙盛开,馨香扑鼻,风景清丽。赵乙平日又善积蓄,主人宽厚,样样随意,崖洞中本存有好些美酒和隔年制的熏腊,为想款待田四,特意取了一块腊肉,采了一些菜蔬豌豆,连煮带蒸,做了几样菜,又装了一大壶酒,一同走到下面溪边,相对饮食,边吃边谈。

田四正说南洲父女如何好善好义,肯帮人忙,对人如何宽厚。路清初来时衣不蔽体,形容消瘦,看去一点也不起眼,共总不满一年光阴,非但从头到脚干干净净,人也精神起来。最得意是,南洲当他亲儿子一样看待,还学了许多本事,固然他人聪明,真肯用心,知道发奋争气,要不遇见东家这样好人,如今还不是一个放牛娃?至多和人家做个长短工,比牛马都不如,每日累得连气都喘不上一口,所以我们弟兄应该知足。赵乙听田四虽对路清有点眼红,并无忌恨之意,便说:“自己过到这样日子原该知足,无如年纪轻轻,应该和路清一样,多少做点事业,才不枉活一辈子。不遇见这样好人也罢,好容易有此良机,随便错过岂不冤枉?每日为此愁急,老想和东家去说,我也拜在他老人家门下,跟着学医救人,多学一点本事,他父女也省点心,不致这样劳累。只是新来不久,不敢开口。田四哥和我这样相好,还望你随时帮忙,成全我这点志气才好。”

田四正要开口,忽见溪边不远树林荫影之中,有两条人影一闪,内中一人,背上好似还佩有一柄钢刀,知那一带乃谷的尽头,风景最好,地势也最隐僻,当初南洲祖父来此开荒,便因当地风景最好,不舍抛弃,情愿把田地分散耕种,住在崖上,便由于此。谷中还有十来家土人,均不住在一起,平日最是清静。外人足迹轻易不到,除上下十亩水旱山田而外,还种有亩许菜园和百十株果树,散在谷底山洼之中。经过南洲父女匠心布置,虽是田家风味,也各有各的妙处。

赵乙前和别家做长年和短工,不问田地美恶,宾主双方都是两条心,只管一天忙到夜,照例主人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对方只管施展压力,吃了人家一碗苦饭,不能反抗,也只做到为止,从未有甚兴趣。及被路清引进,早就听说南洲是个好人,心先喜欢。到后,再见相待这样宽厚,又因父女老少四人忙于行医,田都交他一人耕种,酬劳格外优厚,名为长工,实比寻常佃户所得多好几倍,只要勤谨耐劳,做上一两年,足可成家立业,自立门户,于是越做越高兴,休说春耕夏耘,田里的事无不用心,便是东家一草一木,以及南洲父女点缀风景,在山巅水涯之间所建茅亭竹舍,也看得和自己所有一样贵重,一遇到空闲便加修缮整理。谷中土人都在前半段,虽隔着一片山崖,彼此不能相望,相去也只半里来路。这班土人多受过南洲的好处,知其近年专心行医,无暇耕种,恐赵乙一人忙不过来,常时自请相助,向来没有为难的事。反是赵乙后来苦恋双珠,讨好心盛,既想表功,又恐双珠姊妹万一走来,土人和他父女多年相处,情感甚好,每见必要招呼说笑,有人在旁,少了亲近机会,近来常用婉言辞谢。众人当他年轻好胜,喜欢多卖力气,人又不似路清那样随和,什么人都谈得来,又见庄稼茂盛,房舍牲畜,无一不好,全都夸他能干,既不须人相助,也就听之,日久成习,所居又恰偏在谷底,于是成了一个孤人。赵乙事完,便以幻想为乐,最好无人往访,好想心事,丝毫不以为意。

腾南、林麻两镇原是多族杂居,谷中便有两家山人,土著多年,生活起居已和汉人大同小异,平日看不出来。每与同族交易,披发文身和奇装异服的人,谷中时有发现。赵乙生长南疆,本来见惯无奇,当生病前两日,为了所有镰刀被前崖土人借去,偶然要用,前往讨还,归途发现有两个全身披挂、貌相陌生的山人,在崖下行走。当时多看了两眼,只当来做交易的山人,也未在意。次日听说有一土人被打伤,田里事忙,跟着人便病倒,就此忽略过去。当夜病好,一心想托田四代为求说,一面打听双珠平日对他的口气,背朝外坐,并未发现林中有人。

田四也知谷中常有山人来往,一向安静,虽觉那人身后带得有刀,明月已上东山,谷中又非猎场,天气甚热,夜来刚有一点凉风,不应如此打扮。心中一动,仍以为是土人的亲友,赵乙问得又急,也未十分理会,依旧说笑下去。后见对方越走越近,不像是来看水乘凉的人,正要开口。赵乙闻得身后脚步走动,回头一看,正是日前所见两个生人,想起谷底地势偏僻,土人乘凉聚谈或是夜来散步,另有常去之处,不应来此,日前又听伤人之事,不禁生疑,又看出是朝身前走来,刚和田四一同起立,打算探询来意,猛瞥见林中还有一人,也是生脸,身边带有兵刃,走得极快,看神气,似由崖上驰下,穿林而来,已往家中去过。因南洲对头只有恶霸洪章一个,已被制服,此外向无仇家,常有相识山人来此看病,多在一早一晚,直来家中求医。心疑是远方来的病人,不知南洲父女业已移居小江楼,以为夜里必定在家。这班山人向来粗直,一到便直入人家,往往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必是先到崖上不见主人,又来询问,并没想到对方怀有恶念。

田四口快刚问得一声:“你们哪里来的?”两生人已一声狞笑,伸手便抓。田四没学过武功,但是筋强力壮,加以近一半年,常见南洲父女和路清在小江楼后背人练武,屡次求教,南洲虽未十分传授,偶然也教他一点强身健力之法,二女和路清却不过他情面,偶然也教他一点手法,虽因年已三十,天资又差,不是练武材料,日常耳濡目染之上,居然也学会一点本事,寻常三五人已能应付。初学武的人多半自负,主人父女又是能手,自不把两个敌人看在眼中。

赵乙年轻气盛,因想借着学武学医进身,仗着路清总角之交,常与求教,每日都在练习,无形之中长了好些精力,看出来势不善,敌人身后和腰间又带有刀箭,不由急怒交加,打着先下手为强的主意,口中喝骂:“你们为何无故欺人!”身早避开来势,往旁一闪,跟着往前一上步,照近来所学的两手拳法,抓着敌人左膀,就势一带,紧跟着,腾身一腿踹去。不料上来因见敌人生相凶恶,带有兵器,心中有些胆怯,用了全力。那两生人,虽然力大猛恶,但都不会武艺,来势太猛,赵乙心灵手快,无意之中借劲使劲,只一腿便将人踹出好几步。那人一下抓空,全身之力均在上面,本就人往前扑,哪禁得起赵乙全力一踹,相隔不远便是溪流,倒撞出去,一个收势不住,噗冬一声,竟被踹落溪中。

另一正要动手,田四恰与赵乙同一心理,也是看出来势不妙,对方神态狞恶,不怀好意,一半有气,一半想拿来人试手,见对方迎面扑来,因比赵乙力气较大,和南洲父女相处年久,乱七八糟学了许多手法,虽然不成家数,对付个把敌人自然有余,竟连避都未避,两掌一分,就势当胸一拳,底下一腿。那人只当二人是寻常农夫,自恃带有兵器,还有大援在后,骄狂气浮,一心只想擒人,没料到这样厉害,当胸中了一掌,身子一晃,刚在暴怒发威,打算拔刀行凶,猛瞥见同来党羽被人打跌水中,骤出意外,胸前一拳,推得又重,嘡的一声,两眼发黑,直冒金星,仓猝间不知敌人有多厉害,急怒交加之中,心方一慌,下面又中了一腿,本就立足不住。

旁边赵乙,不料出手得胜这样容易,胆子大壮,瞥见田四也与另一敌人动手,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这里土人谁都恭敬东家父女,情份极好,就是外来亲友,必有招呼,何况东家那大名望,断无不知之理,怎会半夜三更,无缘无故来此欺人行凶?念头还未转完,人早就势赶过,不容对方立稳,乘着敌人身子一歪,口中怒吼,还未立稳,上面伸手,先将所佩刀箭拔去,抢到手内,跟着腾身,照准腰间又是一腿。那人吃了田四的亏,怒吼一声,二次朝人反扑,又是全身气力都在上面,脚底发飘,田四这一腿,已禁不住要倒,情急拼命,百忙中又想伸手拔刀,前胸门户大开。田四自不放过,立时左手一拳用力打去,恰与赵乙同时发难,这一脚用力更猛。那人腹背受敌,刀还不曾拔到手内,便吃二人一拳一脚打翻在地。

赵乙虽是刚学来的两手开门炮,自来心灵性巧,手疾眼快,见敌人已被打倒,另一个落水的也由水中冒起,知其镖箭厉害,并恐有毒,耳听身后脚步响动,忙喊:“四哥,留意水里那个!”跟手便将敌人腰间装镖箭的皮袋抢到手内。同时,林中那人也悄没声飞驰赶来,手中也拿着一柄钢刀。赵乙见落水敌人好似不会水性,溪水又深又急,几次想要挣起,均未如愿,反被冲往下流好几丈。心中略定,正待迎敌,忽想起双方素无仇怨,不知来人何事行凶?本山土人全都交好,有事彼此相助,这里地势偏僻,来贼都带有兵器,莫要人多,反为所伤,忙喊:“四哥,这几个刀客不知哪里来的?我们并非财主绅粮,东家又是这里第一好人,怎会无故行凶?决不是甚好东西!那厮不会水性,可由他去,四哥先往崖上喊人,我来对付这一个。”口中说话,林中赶来的一个,相隔已只丈许。

赵乙机警,看出那人生得虽不十分高大,走得甚快,不像好惹,惟恐敌他不住,又见地上敌人跌倒时,在树根上撞了一下,仿佛受伤颇重,急切间尚未挣起,猛触灵机,就势先踹了一脚,二次将其踢倒,再将手中缅刀一晃,说道:“哪个敢动,我便将这厮杀死。到底你们为了何事?快些说出。”话才出口,果将来人镇住。田四因觉来人无用,又见上来便打倒了两个,只剩后来这个,只顾得意,随手抄起一柄锄头,同声喝骂,问其何故寻仇,始终未去喊人。赵乙见后来敌人已将脚步收住,面现惊疑之容,也就疏忽过去。

来人穿着一身短装,来势本急,似见先前二人全被打倒,有些胆怯顾忌,停了一停,忽然狞笑道:“我们是奉隔江野人山口花蓝家小寨主之命,来寻老医生有话说的,因往崖上不曾寻见,来此探询。为何将我们的人打倒,你们不怕剥皮烧杀么?”

赵乙见那来人满面凶狡之容,冷笑答道:“放你妈的屁!有这样寻人的么?我们好好在此乘凉谈心,素不相识,有话好说,用不着动武。你们既知寻老医生,还认得他的住处,定必知他父女是好人,用不着带甚凶器。如说防身,怎会拿在手内?他们山里人不懂,你是汉客,如何一声不响,深更半夜,私入人家?你们来路也有不少人家,谁都知道我们,外来的人一问即知。这两人,上来一言不发便先动手,是何道理?这里的人,休说他父女不是好欺,便我们这几个虽做长工,也都得过他老人家的传授,像你们这样的,再加几倍也非对手。方才你已看见,想必知道厉害。如是刀客,趁早说了实话,念在初犯,我不与你计较。再要闹鬼,或是有甚恶念,这两个休想活命。你也难逃公道了!”

来人面带诡笑,闻言也不着急,反将兵器插向肩后,退往林边石墩之上坐定。二人也是一时疏忽,以为敌人只剩一个,上来已给他一个下马威,看神气,闹不出甚花样,又见兵器业已收起,越发大意。田四再想起南洲之父女,和隔江野人山内外各部落都有来往,并有两处交情最深的,直到现在还和南洲交好。虽因山深路远,森林之中危机密布,不愿为了少数山酋,耽搁许多病人,专一传授山人制药之法,还教了两个山医,令其自行医治,真有疑难危险重病,也令山人自己上门,极少远出,已有好几年不肯深入山区,这班山人,对于南洲仍是信仰已极。尤其内中几个老酋,更是两代交情,格外恭敬,有病无病,每年都要送上两次厚礼。南洲救济苦人,也全仗这些帮助,不过这类藏伏野人山黑森林中的土著,大都天性粗直,不可理喻。每次前来,只把南洲一人奉如神明。为了平日种族成见太深,各地土官豪绅又专一剥削他们,遇到对方人少之时,欺凌压榨无所不至。汉官更不善处,一味威压因循,彼此结怨甚深。对于别人,十九敌视,行踪也极诡秘,其来都在夜深人静,或是天快明前。病一看好,南洲惟恐生事,不是托人送他过江,便向地方上人预打招呼。仗着平日人缘,只要一提对方专为看病而来,便不至于有人故意为难。虽然无事发生,来的依然存有戒心,照例掩掩藏藏,不肯明白来去。因见来这三人,一个落水,一个打倒,另一个汉人,虽似惯走南疆的郎中货郎之类坏人,但似有为而来,不一定是恶意。知道土人也许是寻主人不在,想要把人打倒再问,并非真个寻仇。日前有人被外来生人打伤之事又不知道,连赵乙也是病中昏迷,听探病的邻人随口一提,不曾细问。一见对方神态忽转镇静,田四首先想起前事,惟恐将人误伤,急于探询,当先走过。

赵乙虽觉那人不是善良,年轻胆大,上来又连打倒两人,无形中起了骄敌之念,身侧倒地的那人又似受伤甚重,难于挣起。见田四暗使眼色,不知何意,只当他随南洲多年,业已看出来历,便跟了过去。到了那人身前立定,一问来意。那人始而冷笑不语,问过两次,方始慢条斯理,说他和主人相识多年。那两个山人,乃野人山大树寨花蓝家所派心腹武士,你们不该将他打倒,少时便有杀身之祸等语。

二人不知对头用的是缓兵之计,一听所说多是一些不相干的废话,说了盏茶光景,一句话也未谈到正题,话又夹七杂八,毫无头绪,始终听不出一点用意。心虽不耐,因二山人,一个落水不曾再见,一个刚刚挣起,坐在树根上面喘息,只管满面怒容,神情狞厉,似因方才连受重创,已不敢轻举妄动,以为这类山人打胜不打败,心胆已寒,刀箭又被夺去,不在手内,无足为虑,急于探询对方来意,也未理他。后听对方说出恐吓的话,方忍不住喝问道:“你这人噜哩噜苏说些什么!我们无仇无怨,溪中水急,你还有一同伴落在水内,再不把话说明将他救起,就来不及了!”

那人始终未说自己名姓,每遇二人发问,定必住口,听完,停上一会方始回答,忽把面色一沉,狞笑道:“你两个该死猪狗,死在临头,还敢张牙舞爪么?”说时,田四首先瞥见崖上飞也似赶来一个少年,对面树林荫中也有黑影闪动,方喝:“赵乙弟留意,他们人多!”声才出口,对面那人业已起立,冷不防往林中蹿去。二人哪知厉害,同声大喝:“你这该死的刀客,敢到我们这里偷东西欺人,快滚回来!”边说边往前进。

这时,月色刚稍偏西,晴空无云,清辉四照。那片树林,行列虽稀,因是百年以上巨木,清荫广敞,好些地方月光不照,虽是疏密相间,暗多明少,依然看得出来。二人地理又熟,追时,业已发现崖上有一人纵落,树后也有人影一闪,知道未动手的敌人至少还有三个,不禁急怒交加,正在大声喝骂,想将前崖的人惊动。说时迟,那时快!就这两三句话的工夫,先是那人倏地回身,戟指喝骂,说了两句土话,也未听出什么意思,树后黑影忽然持矛纵出。田四在前,拿起锄头方想迎敌。赵乙百忙中看出崖上敌人已快赶到,前面三敌手中都有兵器,是否还有余党也拿不准,林中昏黑,惟恐田四吃亏,刚大喝得一声:“四哥且慢进去!我们喊了人来将其围住,打倒再说。”末句话还未说完,二人已快进林内,猛觉头上树枝微响,跟着身上一紧,一片土语呼喝咒骂声中,人已被擒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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