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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所期不至 伤如之何

李强换好服装,又等了一会,马仍不见走回,知道猪儿最爱两马,常要乘骑,马性又灵,经过主人指挥,许令猪儿乘骑,便不再抗。也许乘此空闲暗中寻来,将马引走。天已不早,必须在亥子之交混入庄内,探明囚人所在;候到子夜无人,将防守恶奴打倒,才能成功,不能再延,龙姑才说:“自己还是有些不放心。为防仇敌耳目,不便同行;但想守在出口一带,暗中埋伏接应,到时,骑了两马,相助同逃,仍把囚人送往青龙涧藏起。无马如何上路?囚人再要伤重,更是难办。”李强说龙姑多虑,仍照上次盗马同逃,也是一样。龙姑无法,只得应诺。

李强意欲先行,由龙姑在彼等马。龙姑知他恐其涉险,借故留下,不令同行,力言:“我最留心平日和你照着庄中地图,观察地形,互相商计。今夜又全照蒙面大侠的方法,声东击西,先布疑兵,写上好些纸条,随处钉上一把飞刀,惑乱人心,假作行刺,暗中救人。可惜我和你常在一起,被人看见,易露马脚,又无那样奇怪面具,只给你用上软缎,做了一件黑披风,以备随时隐身遮掩和兜救受害人之用,不能同往。如多一个帮手,更易成功。接应万少不得。”

李强劝她不听,又知龙姑近来武功越高,胆大心细,比自己还要机警周密,只为关心太甚,阻其同往,实则所说有理。多此接应的人,果好得多,笑道:“我真拿你无法,如再劝阻,必又说我对你轻视,以为女子不能独自行动了。同去无妨,但要说话算数。无论有何惊兆,均不可入庄一步呢。”龙姑笑道:“刚说不轻视我,又说这样的话,你们真个成见难移。你尚如此,何况别的男子。我们女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自主,不受男子拘束呢。”李强笑道:“我不过爱护关切,并非真个轻视,如何一说这样的话,就不顺心呢。”龙姑笑答:“都是一样人,无论为人为己,我有才智心力,遇事便当发挥出来。如和别的女子一样,不问对与不对,一味柔顺,去讨男子喜欢,自己空有一身能力,不能施展,只要男子一人喜欢怜爱,岂不和废物一样,成了你的玩物?我有我的志气,也和你一样,要为公众出力,尽我所能,助你成功。既然嫁你,自然要你爱我,和我一样,情爱越深越好;但却不要你专一怜惜,一举一动,都怕我受伤遇险,顶好放得四平八稳,安坐家中,和你同玩,那成了什么人呢?我最爱的是你,最感激的是林中蒙面大侠,龙驹良马,一送两匹,我也有份,可见看我得起。你偏怕东怕西,恨不能老把我抱在怀内才放心,多急人呢!”

李强故意赌气道:“既然这样,从此不再多口,由你任性,今夜就同下手如何?”龙姑笑道:“这又错了,事情有个分寸。去如有用,任它多么艰难危险,人生终有死活,心志所向,百折不回,成败均应置之度外,我行我志,管甚吉凶。如果无须前往,一时任性,要是无害,也还罢了,明是有害的事,后患甚大,不比上次,心中疑念未消,好了助你成功,一同生还,不好同死,也如心愿。如今已知真心,理应互相爱重,量力料事而行。万一人事难知,皇天无眼,留得我在,还可报仇泄恨,继承你那未完之志;无故随你犯险,并有后患,我去作甚?实不相瞒,我也明知此行仍是凶险,并非容易;但我夫妻既以救助众人脱离苦海为志,遇事畏难,焉有成功之望?有人受害,义无后顾,故此不再劝阻,一面却作准备。你故意逗我,有甚用呢?”

李强见她心志坚强,所说的话,均有至理,越想越可爱,喜道:“二妹不特是我知己,又是一个志同道合的大帮手;天下女子如多像你这样,早就好了。这么一看,玲姑空具绝色,真可怜呢。”龙姑佯嗔道:“你看你,心心念念,还是忘不了她,当真不怕我多心么?”李强方答:“如非两心合一,诚信相孚,怎会无话不谈?但我心中之言,只此而已,莫非你还不信我么?”龙姑笑答:“此时自然相信,将来就难说了。”李强知她故意取笑,笑说:“信不信由你,如不信我,我今夜已然答应了她,下次不再相见如何?”龙姑笑道:“可见你这人还是没有良心,我如真个多心嫉妒,你从此不再帮她,岂不更可怜么?”李强方答:“都依你,又不好。”

忽听头上有人微笑,随听疾风飒然飘过。所行乃是回路山沟,快要出口,明月已上中天,明光四照,沿途山崖草树,均似蒙上一层轻霜,云白天青,清阴满地,空山无人,夜景幽绝,只那一股风声一直响向前去,晃眼出口。月光之下,瞥见前面树上好些鸦雀,映月惊飞,半晌方止。那一带树林甚多,仔细观察,并未见有别的影迹。官道上面,到处雪亮,静悄悄的不见一点人影。遥望对面桃源庄,仍和往日一样,深林之中,时有灯光掩映,知道土豪父子,小的固是日夜荒淫,睡得甚晚;老的更是以昼作夜,通宵不眠。如非近年老病衰弱,懒得行动,多此一人留意,比加上许多爪牙还要周密。幸而狗子忤逆不孝,不愿和父母见面,所居楼房,南北遥对,分列甚远,和马棚牢洞,作三角形,遥遥相对。好在轻车熟路,只要走到上次出口左近,越过山沟和沟那面的木栅竹篱,借着沿途树林掩蔽,绕到马棚,便有成功之望。

经过长年查探,知道狗子平日喜欢热闹奉承,手下爪牙聚在一起时多,各处防守的人却是没份,睡得较早。候到半夜,把人救出,仍盗敌人的马,冷不防斩关而出,便有成功之望。只是事前,还要往见玲姑赴约,探听虚实,不知狗子是否也在后楼。略一盘算,先把龙姑藏向隐僻之处,偷偷越过山沟,贴着对岸,走了一段。那些竹篱笆和木栅石墙,就着地形,时有时无,绵亘不断,常人决难偷渡。李强力大身轻,却未放在心上。绕走不远,发现一株大树,忙由树上横枝纵到里面。落地一看,暗道惭愧,原来竹篱后面还有埋伏,地上横列着一条深沟,并放着好些铁藜蒺,知是近来新设防备。遥望防守人的小屋中,灯光未熄,忙掩过去,侧耳偷听,不禁大喜,连忙走去。

原来事有凑巧,玲姑之母病重将死,狗子新近又强占了一个土人之女,正在新鲜头上,玲姑归宁,正合心意,只令爪牙传话,只是男丁,不论是何亲族,不许去往陈家走动。玲姑与争无效,气得乱抖,心忧母病,欲往送终,不能不去。到家一看,陈家亲族,因陈四为人颇好,大家都来看望;忽有恶奴赶来传命,命男子回避。为了狗子凶焰日甚,比老贼更加横暴,谁也不敢违抗,男的固是不分老幼全数吓跑,一些女眷,也因积威之下,惟恐惹事受害,相继托故辞去。这时,陈母卧床数日,危在旦夕,正由男女亲族相助,备办后事,人数甚多。等玲姑到家,人已逃光。陈氏共只老夫老妻和一未成年的过继幼子,两个丫头,当时便成冷清清的。

玲站见老母病重,老父满面忧惶,兄弟是过继来的,尚未成人,又不懂事,如非带有四个丫头,连病人都无法照应。想起狗子妒心奇重,不近人情,终日荒淫,对于自己,却似防贼一般,寸步难行。除陪他淫乐,服侍而外,连亲族都不许见,差不多成了孤鬼。人又一味横暴,喜怒无常,语言面目,无不讨厌。幸而当初将他制住,现虽没有初嫁时听活,总算未受别的虐待。单这心身苦闷,已是难熬。照他阴险刻薄性情,将来实在难料,越想越心寒。父母正在悲苦临危之际,惟恐引起伤心,又不便把满腹愁肠倾吐出来,越想越伤心,坐在榻前,略问了几句病状,两行珠泪已忍不住涌将出来。

陈四知道女儿心意,先将带来丫头支开,强忍悲怀,温言慰问道:“女儿不要伤心,只怪我当初胆小,不舍祖宗坟墓,三毛年纪尚轻,他哥哥又未回来,惟恐逃走不成,连累许多人受害,我全家性命,更是不保,才落得这般光景。我父女近虽不常相见,你的心境,我全明白。总算我女儿聪明,还有手段,居然过了好几年未生变故,少我一层愁虑。”玲姑忍泪接口道:“爹爹不要说了,这都怪我不好,决不埋怨爹爹。只恨自己命苦糊涂,明见三毛那等气概,无论心性为人,文才武功,都是头等。幼年和他情分既厚,又受救命之恩,不知怎的,鬼蒙了心,被狗子强骗到家,动强轻薄。当时虽未被他强奸,却被他甜言蜜语所哄。想起三毛,为人放羊,光景穷苦,新村无论男女都要耕作,就好好嫁过去,也弄不惯。秦家饮食起居无不豪华,享受舒服已极,何况这该死的小贼,对我跪前跪后,赌神罚咒,低声下气,百依百随,脾气好到极点,不似三毛对我虽是爱极,还有刚性。心想,小贼娶我不成,必要害我全家,反正难逃虎口,敬酒不吃,等到受逼无奈吃了罚酒,反受他制;不如乘机将其制服,好歹全家过个好日子。只要听话,终能劝其归正。譬如不遇三毛,又当如何?于是答应了他。”

“最不该是三毛情热心真,性情强毅,如不事前一刀两段,必冒凶险,寻我纠缠。小贼妒心奇重,一定不容,一经发觉,三毛必死,我也连带受累。可是三毛对我情义太深,又救过我的命,他最爱我这双脚,从此生离死别,不让他稍微亲热,于心不忍,为此约定私会,想由他亲热个够,算是报恩;再与说明利害。不料那日久别重逢,两次见面匆匆还不觉得,这一对面,不由勾动前情,越看他越好,偏已答应了小贼,事难两全;再一想到双方家境,一面拿定主意仍嫁小贼,却不愿三毛再娶别人,为此用了许多心机手段,使其伤透了心,但又给他露出未来一线之望。我对三毛性情为人知得最深,女子再嫁,别人认为可耻,他却说是理所当然。除非真个情厚,自愿坚持,不是沽名钓誉,才无话说。此时女儿心情也是乱极,说了许多使他悲愤伤心的话。他先似受了刺激,稍微表现,又强忍住,由此便声色不动。”

“我真该死,自己负心,偏恨极了他娶亲,当时直恨不能他死在我的面前才可放心,见他含笑对立,不再和我亲近,一味谦和,恐他激变了心,万分难过。实不相瞒,就那一会,他只把我强抱了逃走,我一定愿意,连爹娘都可忍心丢下。但是为时不久,后来要他拉我的手送下崖来,居然勉强答应,以为不曾死心,才高兴起来。我想嫁他不成,好歹把他的心给我留下。事后寻思,率性照着原定,明言利害,哭诉心事和不得已的苦衷,他倒不会变心。不是想好法子助我全家一同逃走,就是劝我暂时仍嫁小贼,等他准备停当,时机到来,再报前仇,破镜重圆。这么一来,反而有望。他对我也必相谅,终身不会再爱别的女子。我真不该先给甜头,后又给他苦痛,一味自私,自己负心改嫁,还要防他再爱别人,处处愚弄,使其伤心太过。他本聪明绝顶,爹爹嫌我心肠太狠,想起他哥哥行时重托,问心不安,再故意高声和我争论,所说的话,必被听去,所以不到两年,便听说有一村女和他同出同归,亲热非常。他那样人,自易受人爱重,无足为奇。可是说他再娶,我仍不信。后又听说,果未订婚,因为寄居倪家,代人放羊,倪女龙姑爱他,随同出入,他素不喜使人难堪,外表看去,自显亲密。”

“上月小贼去往县城,我正无聊,在花灯林中想心思,他忽悄悄走来,先颇惊喜。略一定神,才看出神情不对,不似为我而来。同到楼上房内,果然心地光明,自说来意是为救人,窥探虚实,并说和龙姑订婚之事。女儿每日锦衣玉食,过的却是监牢生活,只一虎狼般的野兽和我同室而居,休说外人亲族,连父母都难得一见。倪家龙姑,不知几生修道,终日同了恩深情重的好丈夫自由自在,游行青山绿水、泉石花树之间,同出同归,无拘无束,彼此相亲相爱,说的都是温存体贴的话,何等快乐。哪似我那猪狗一般的丈夫,明为爱我,却把我当成囚犯盗贼一般看待,行动不能自主。高兴时,把我当成玩意儿奴婢,样样要称他的心,日夜服侍;不高兴时,便暴跳狗叫一阵,再不奸占土人之女,荒淫为恶,始乱终弃。所行所为,更是天人共愤,宛如燕巢危幕,早晚玉石俱焚,同遭惨报。两下一比,端的一个天上,一个地狱。”

“我当时连气带痛心,几乎发狂,知道今非昔比,不能再用以前方法,也曾软硬兼施,用上许多心机,他偏神色自若,毫不为动。悲愤之极,想起好好一个情深爱重的英雄丈夫,我偏不要,嫁给一个猪狗不如的野兽。当夜他穿着一身奇怪短装,身带兵器,迥不似平日假装放羊娃衣不蔽体的神气。就在平日,他穿得虽然破旧,也掩不住他那英气。这一打扮,更显得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令人舍他不得。大错已成,生前不能再得到他的情爱,转不如死在他的面前。也许能在死后,得他一点怜惜。当时避往后房,正自痛心欲哭无泪,他竟追了进来,说是当夜救人心切,不能多谈,以后每月看我一次,如受小贼虐待,必来救走。听口气,只是旧情难忘,爱我之心仍在,不过心已伤透。他又有了知心伴侣把我当成朋友,决不要我。”

“我爱极生恨,正想和他拼命,同归于尽,忽然火起,小贼也自回家,进门就闹。底下的事,爹爹全都知道。他在庄中闹得河翻水转,只一个人,救走四个苦人。小贼这面,连死带伤好几十个。胆更大得出奇,楼上下那么多的武师打手,竟会骑着一匹白马,孤身赶回,打得落花流水。临去还用巧计,把小贼淹个半死。到处飞刀警告,神出鬼没。当他骑马回斗之际,真和天神一样,我正捏着一把冷汗,谁知从容往来,如入无人之境,连毫发也未伤一根。最奇是,一个人深入虎穴,做了许多事,那四个囚人,竟不知怎么救走的。先还当有同党,次日二三十个打手去往南山查访,忽又单人独马,蒙面出现,再打了个落花流水。回来的人异口同声,均说不是人力所能抵敌,害得小贼这一月来减了不少凶威。直到前数日,聘来两个新武师,吹了不少大气,胆才壮起。”

“听说,前日又由镇上擒来两人,本意还恐仇敌寻来作对,打算藏起;因那两个新武师力言无妨,正好用以诱敌。不来便罢,来则送死,仍囚马棚之内,劝也不听。接连三天,不见动静,新武师吹得更大。我知三毛言无虚发,看他那身打扮,分明是个首领。既然下有警告,和我又曾订约,今将一月,断无不来之理。我想今夜难免来此救人。自他闹完去后,我对他的心情已大改变。自知上月和他婚后初次见面,又当心情万分苦痛之时,所受刺激太甚,以致失了常度,所行所言,全都不对;事后回忆,方始清醒过来。我也不想别的,只想等他到来,说明心事,向他认错,此后也不再作他想,只在暗中助他为众土人复仇除害。秦氏父子,罪恶滔天,留在世上,不知要害多少人,大义灭亲,已说不上夫妻二字,何况本是强迫,毫无情义可言呢。”

“可惜小贼防得太严,母亲病重,今午才由小贼口中漏出,说母亲想我送终,已派人接过三次,因嫌爹爹居家太无架子,送来奴婢,也不肯收,只勉强留下两个丫头,还是我见这两个土人之女,粗蠢可怜,如在秦家,早晚打死,强劝爹爹收下。常说我家男女混杂,贵贱不分,一点不像他的岳老太爷。因怕那班土人亲族见我好看,乱想心思,使他疑心生气,因此不许我回娘家。今早听说娘病危急,爹爹又亲自上门去接两次,不好意思,才行出口,就这样,还和他吵了一顿,才得起身。防人偷看,所过之处,全庄人等均须远避,一面通知娘家,不许男子进门,并在路口,派上恶奴把守,路上连鬼也未见到一个。这还是新近霸占了一个土人之女,防我吵闹;否则,能否回家还不一定呢。其实,我每次和他吵闹,全是见他害人,于心不忍,本是假的,顶好他一辈子不见面才好呢。三毛今夜如来,直到我家,岂不是个机会?”

陈四见爱女面容悲愤,泪随声下,哭诉不已。老妻病卧床上,已不能开口,拉着爱女的手,欲哭无泪,只把一双干枯老眼注视不已,好生伤感。听完劝道:“乖儿所说有理。比三毛走后第二天所说明白得多。事已至此,只好逆来顺受,静待时机。悲苦无益,不过说话声音不要太高。虽说现在房子比前加大,亲族人等已全吓跑,方才防你回来,不免诉苦,有话要说,连你兄弟也打发去睡,不令在旁。夜深无人,这里又甚隐僻,到底你还带有四个丫头呢。”玲姑气道:“我才不怕呢。休说同来四个丫头,两个蠢牛一样,两个是我心腹。为了小贼喜怒无常,动辄毒打,她们心胆早寒。见了小贼,如见恶鬼,吓得战战兢兢,一站多半日,连大气都不敢出。小贼偶带怒容,看她们一眼,便吓得乱抖。小贼见了有气,不说自己凶暴残忍,反说这些土娃子讨厌,轻则拳打脚踢,重则交与手下恶奴用皮鞭乱抽一顿,可怜已极。”

“小贼又喜摆架子,房中至少要有十个八个服侍,他连解手扣衣服纽子都不肯自己动一下。夜来同睡,也要他们轮流站班,全不避人。初嫁时节,真把人羞死。近来脸皮才老了许多,由他闹去,劝说无用,只得随时留心,暗中化解。小贼越凶,他们越发变脸变色。小贼看了也越生气,打得更多,压得他们和木头人一样,哪有一点生气,个个当我救苦救难的菩萨。因小贼高兴时,我和他吵,或是真个情急拼命,也还听两句话,才好一点。如是未婚前一两年的行为,这几十个土娃子早被打死。带来这四个,两个是我爱的,聪明伶俐而又谨慎,两三次快死,都是我强救下来。内中小桃比较秀气,怕受糟蹋,终日随我,寸步不离。小贼进房,我总把她支开,当我亲娘一样。另两个实在太蠢,放在家中,必遭毒打,才带了来。轿子刚一回去,听她四人低声议论,均说:‘今夜到此,心胆才定。最好外老太太多活几日,她们跟着沾光,过几天安宁不害怕的日子。’请想有多可怜。就在旁边,也必不会走口;何况先已招呼,说娘病重,不喊不许进房。她们终年不得好睡。近来小贼出门,往来县城,一去好几天,我总是放假,许其回家,任意闲散,安上几天的心。这类事好似皇恩大赦,难得遇到,正好叫她睡去,以防三毛万一寻来到底不妥,爹爹只将家中那两个安顿好了就是。”陈四道:“我想你三弟今夜必来,只不知什么时候,事前我已料到。我年虽老,体力尚健。你母亲的病,暂时尚不致死,神还未散,少说也有五六天。我又懂医。有我父女在旁服侍,只比那些蠢娃要强得多。病人只得一个,乱糟糟的反使心烦苦恼。你娘原把三毛当成女婿,也常想他。你未来时,已先招呼,知你带得有人,命我家两个丫头作主人,好好待承,随意饮食安睡,只不要脱衣服,以防你娘的病有甚变化。这后院一带清静已极,各屋都点有灯。向来不关的两层院门已全关好。表面是听小贼的话,不许外人上门,实则似想三毛万一寻来,秦家就有人来窥探,你兄弟住在前面,一听打门,自会通报,或藏或逃,均来得及。”

玲姑又向病母亲热劝慰了一阵,越想越觉李强当晚要来。天已半夜,尚无动静,又恐去往秦家错过,心甚不安。陈四看出女儿心意,劝道:“你不要愁,他今夜非来此寻你不可。那两个药客,也必被他救走。你再嫁他固是无望,好在你已明白过来,不作此想。此事固然是我胆小,错了主意,你也有对他不起之处。但他生具至性,宽宏大量,遇事替人设想,必能原谅。以后你和他结为姊弟,不也好么。”玲姑叹道:“女儿天性好胜。前月相见,看出他仍念旧情,对我爱怜,越觉对他不起。休看昔年分手时他才十四五岁,从小相处,心性深知,他轻易不会爱上一人,何况有我在前,别人更比不上。他那龙姑,不问品貌如何,至少对他情深爱重,是他志同道合的知己,不然决打不动他的心。女儿别无所长,只仗一点品貌,又嫁过他的仇敌,如何能比人家?就他爱我太甚,肯收覆水,他必是一面爱我,一面却把龙姑看得更重。人家是个完全的人,这口气先争不来,终日苦痛愧悔,其何以堪。所以第二日起,便把念头改过,他彼时神情,只管有些怜爱,心却十分轻视,这一层我最气不过。他如骗我,一去不来,我还不能怪他,才真把人闷死呢。”边说边又流下泪来。回忆前情,柔肠如割。

正自哭诉,悲悔交集,忽听窗外有人轻轻弹指之声。陈四正问何人,玲姑已急呼道:“你真寻来了么?”话未说完,人已抢将出去。陈四虽知李强必来,因未见人,又未开口,还疑同来丫头,或是秦迪多疑,命手下爪牙暗中来此窥探,再不,便是庄中出了变故,命人保护。来人见外面儿子睡得太香,重门紧闭,家有病人,又不便大声惊动,深入内室,故在外面敲窗,等人问答,再说来意。一见爱女惊喜失常,觉太冒失,如将真情泄漏,马上大祸一场,忙赶出去。刚到堂屋门口,便见满院明月之下,站着一个身披黑色披风、白衣短装,腰缠钢鞭飞刀,威武英俊的蒙面少年,认出正是李强,和爱女对面立定,都是一言不发,呆在那里。爱女满面均是泪容。忙赶过去,悄声说道:“老贤侄,夜入虎穴,大非容易,你还有应办的事,不能久停。你婶病卧在床。改日有事,我自会偷往新村寻你。我引你们二人到对面房中谈上一会,各自走罢。”

李强也早上前行礼,喊了一声“四叔”,同去房内,陈四苦笑道:“你二人说完了话,走时可到对屋,四婶还想见你一面呢。”说罢,走去。玲姑见那披风甚是长大,穿在身上,分外威武好看,正是上次所赠软缎,苦笑道:“三弟请坐,难得今日机会,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数年未见,何不把这鬼脸壳取下,让我也看你一眼,看与平日所想脸貌变了没有。”李强随即坐下。玲姑见他不曾回答,答道:“你放心,以后无论到甚光景,只有尽我力量助你成功,绝不坏你美满姻缘,夫妻情爱。上月见面,乃是久别重逢。平日想念太甚,日子又过得太苦痛,骤然遇见以前最爱的人,想起对不起他,又见你对我神情和所说订婚的话,忘了我已嫁人,当是昔年相对,又是悔恨,又是伤心,一时糊涂,神志失了常度。后来见你仍恋旧情,追进房来,虽更伤心,人却明白过来。刚想明言,便见火起,我那冤孽丈夫又回了家,匆匆分手,一直后悔到今。你既来此看我,好歹见上一面,容我说几句话如何?口都不开,莫非只为答应在先,不肯失信,连真面目都不让我看么?”随说,随代李强解那面具,李强刚答:“玲姊不必伤心,我来已有多时了。”话未说完,面具已被解下。

玲姑听他语声哽咽,说是人已早来,方才父女问答必全听去,无须再为洗刷。背后之言,自更容易取信。又见李强也是满面泪容,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目泪光闪闪,注定自己,隐蕴深情热爱,足见以前所料不差,芳心大慰,不由悲喜交集,慨然笑道:“这样我死也自心甘。你的心我已全知,旧事不必再谈,我的话也无须再说,各尽各心。得你今日一见,已是满足。你还要去救人,难得今夜我丈夫贪恋新霸占的土人之女,新来两个教师好说大话,必无真实本领,是个机会,正事要紧。你的本领,我也深信,必能手到成功;只是时光宝贵,天亮得快。以后遇机再见,不必限定日期,有事再来,请快走罢。”

李强见她辞色悲壮,与上次相见直似换了一人。回忆前情和方才所闻,更生怜惜,反而不舍就走,强笑答道:“想不到玲姊美若天仙的人,也有这等志气胆勇。改日再见和你细谈,只是四婶还未请安呢。我见过四婶再走如何?”玲姑笑道:“我只顾听你说话高兴,忘了我娘想你。还有我虽有夫之妇,但我丈夫形同豺虎,他父子罪恶如山,就有夫妻情分,也应为众人除此大害,何况本是势迫利诱而成,想起只有痛心。我以后决不嫁人,但非助你为民除害不可。新近庄中虚实和他父子的阴谋,你还未必尽知,难得有此机会相见,也须和你一谈,只不误救人之事便了。”说罢,引了李强同往对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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