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还未破晓,但残存的黑夜已如被水浸透的纸张一般稀薄,微风拂过,叶脉上的露珠滚落,下坠,绽开,最终渗入那乌黑深沉的土壤里,消于无形。
守备了一夜的哨兵也终于支撑不住,他低垂着脑袋,打了个甜美的盹。在他身侧,取暖烧着的篝火就快要熄灭,成堆的松木早已燃成了灰烬,只有些许火星不时从中闪耀一下,露出暗红色的光点。
多古多拉却早已经醒来。自从在死去的父亲的面前,接下酋长这个重担以后,无忧无虑的睡眠便与他绝缘。
父亲当时的面目仍历历在目。
他满身都是枪击与刀砍的创口,皮肉难看地翻张,露出了下面的血管和筋骨。凝结的鲜血把皮肉与软甲牢牢地黏合在了一起,就算撕扯都无法将其分离。
“多古多拉,我把部落交给你了,不要让我失望……”
父亲披头散发地躺在兽皮上,把长剑与斧刃交托在自己的手中。
“我会的。”
自那一天起已经过去了十三年,多古多拉每天都在践行着自己许下的诺言。他作战奋勇,每一次都将生死置之度外,兽人以惨痛的伤痕为荣,而他满身都是荣耀的勋章。他也是个合格的领袖,带领着族人摧毁了蜥蜴人盘踞的地穴,在一连持续了七天的激战中,全歼了食人魔‘格里克’氏族,在人类一次又一次冷酷的围剿之下,还是将领土扩张到了萝尔茜森林的边陲……
多古多拉为此感到自豪,感到澎湃,但也有无奈。
在此过程中,有无数的同胞死去,有无数的遗憾与痛苦滋生。
但灾难就像是肥沃的养料,让族群得以更加凶猛的生长。
多古多拉的父亲担任酋长的时候,部落因为连年的征战与恶劣的天气,大幅减员,只剩下不到三千人。
但现在足有七千之众。
用兽皮缝制的帐篷连绵十几公里,在北风的吹挂之下,帐篷骄傲地从内部鼓起,远远望去,还以为是那些凶猛的野兽漂浮在了半空。圈养起来的火蜥蜴也有几千头,即便是再经历一次极寒的考验,也没有人会为因为饥饿而感到恐慌了。
每当夕阳西下,看着男人在大笑之中,痛饮宾加,看着女人缝制皮甲,烹调肉汤,当幼小的孩童大着胆子,来到自己身前,用那稚嫩而又充满敬意的声音,叫上一声酋长的时候。
他都会感到一种无可比拟的满足。
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
但这世上最艰难的事情却是坚守。走向高处,或许很是困难,但将其一直保有,却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所有人都习惯了你的英勇,习惯了你明智的决策,他们开始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丝毫不为你这么些年间的流出的鲜血而感到丁点的感激。久而久之,甚至生出一种是你故步自封,独断专行,阻碍了部族发展的想法。
他们的眼光由此变得挑剔,无论你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都是错误的。他们紧紧盯住你的一言一行,将其曲解,误读,以便符合他们自己的利益。
纳尔比就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在战场上冲杀得有多么毫无保留,对于荣耀的渴求就有多么炽烈,多古多拉早已从他那只独眼里读懂了这点。而这么多年来,纳尔比机关算计,拉拢人心,一直想要染指酋长的宝座,但他的野心一直都在自己被挫败。
可现在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土地和家是个死穴。人们看他的眼神,变得戒备,怀疑,甚至还有仇恨。
多古多拉突然间有些疲惫,是真的很累,不是肌肉或是骨骼上的感受,而是灵魂上的。
酋长,只是简单的两个音节。但只有亲历者才能知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只能向前,不能犯错,甚至连自己的一点喜恶都不能表达出来。这份曾经让他战意无穷的信念,突然变得极其沉重,而且,会越来越重,有朝一日,他终将因此垮塌……
还好有她。
多古多拉抚摸着身旁,熟睡妻子那粗硬的发辫,顿时感觉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他同司莫拉已经认识了二十年,成婚也有十五年,但如此漫长的光阴并未磨去彼此的爱意,反倒让他更珍惜她的存在。
在多少个漆黑的夜里,是她为自己敷上疗伤的草药,是她抚慰了自己那颗流泪的心灵,只有在这个女人面前,多古多拉才能拥有一丝喘息……
无论经历了怎样的残忍伤痛,无论对于妻子的身体已经多么熟稔,只要他们两个的眼神在不经意间相交,多古多拉就又会感到第一眼看见她时的心情,心动,庆幸,还有一点羞涩。
司莫拉是他此生的挚爱。
今夜如此,夜夜如此。
正在出神间,司莫拉已经醒了过来,她躺在多古多拉的臂弯里,对他轻轻微笑。
“你醒了?”
多古多拉抚摸着爱人的肩背,他知道自己的手掌如同岩石般粗糙,便用尽可能轻微的力道来表达自己的爱意。
“我做了一个梦。”
司莫拉眨着眼睛。
“什么梦?”
“我梦见艾烈克长大了,他变得又高又强壮,比驰骋在冰原上的猛犸还要有力,他手持着长剑与战斧,同可怕的巨人角逐,同喷火的黑龙厮杀,而他无一例外,全都得胜了。”
“这并不是梦。我们的儿子在未来一定会成为一位最勇敢的战士,一位令人尊敬的酋长,就像他的爷爷一样。”多古多拉回答说。
“还有他的父亲。”
司莫拉补充道。
“我还差得很远呢。”说到这里,多古多拉有些落寞。“有的时候,我会怀疑父亲当年把酋长的职位交托给我是不是正确……”
“你在说什么呢?”司莫拉又是责备,又是关心地说道。“除了你,氏族里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担当起这份重任。而你做得已经足够好了。”
“如果没有那件事的话,或许如此。”
多古多拉苦笑着说道。
“预言。”
司莫拉很是凝重地吐出了这两个关键的字眼。
“你对于这件事是怎么看的?”多古多拉问道。
“我不知道,萨满大人的智慧与远见,我是没有什么资格可以评判的。”司莫拉说得很轻。“但我有时候也会怀疑,那漫长的年岁是不是也在损害着他的大脑。”
“从那一天起,他就一直把自己关在那阴暗潮湿的洞穴里不肯出来。”
“在我看来,他对于那些有关过去的壁画已经产生了一种有些疯癫的偏执,这或许影响了他的判断力。”
“而且,整个部落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与考验,这才安顿下来,现在突然就要离开家园,前往中部,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
“可是……”多古多拉又想提起黑气的事情,这些日子,那浓郁的气息似乎有了一些消减,但它从未有过消失的迹象,仿佛是一条隐形的毒蛇,只是暂时隐匿起了身形。
“不要说可是,这样模棱两可的话。”司莫拉温和地责备道。“我的丈夫,多古多拉?斧刃是我见过的最勇敢果断的男人,他从不犹豫,从不畏缩。”
“做你所想,不要思量的太多。”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站在你的身边的,作为战友,也作为你的妻子。”
多古多拉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那紧绷的面孔松弛了下来,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谢谢你。”
他说。
“阿西怎么样了?”
多古多拉撕下了一大块风干的火蜥蜴肉,放入口中大口咀嚼。
“黑月之神保佑。我昨天去看过她了,她伤得很重。”
“虽然敷上了草药,萨满也对她进行了治疗,但还是作用不大,她的左腿是怎么也恢复不到先前的样子了。”司莫拉顿了顿说道。
“她以后都会是个瘸子。”
“我只能杀死更多的人类,来为她所失去的复仇。”
多古多拉握紧了拳头。
“但阿西其实并没有为此而感到伤心。”司莫拉说道。“因为是格尔平安无事。”
“你不知道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自己的孩子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当我赶到她身边的时候,她的身边躺着两个全副武装的骑士,而她没有武器……”多古多拉充满敬意地说道。
“她是徒手做到的。”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声声沉重的回响,兽骨制成的鼓棒不断敲击,轰隆之声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震荡,似乎是在预示着什么的到来。
“发生了什么?这么早?”
司莫拉来不及穿上衣服,就翻身抓起弯刀,多年的征战已经把警惕迅捷的反应,刻入了黑月兽人的反射神经之中。一点轻微的声响,就能让他们立刻进入作战状态。
“是敌袭吗?”
她问道。
“不是。”
多古多拉穿好了贴身的皮甲,无论发生任何事,他都要保证作为一个酋长的威严。
“如果是敌袭的话,应该是嘹亮的号角声,然后是敌袭的呼喊,这是我定下的规定。没有人胆敢更改。”
“那是……?”
“出去看看就知道。”多古多拉揭开了帐篷的帷幕。“但一定不会是好事。”
清冷的空气涌入鼻腔,眼前是密密麻麻的人群,男女老少,尽皆有之,他们的脸色凝重,默不作声。眼神中又流露出那种万分复杂的感情。
“你们为什么聚集在这里?”多古多拉大声询问。
无人回应,只有鼓声在空中飘扬。
“回答我!”
见到酋长到来,人群散开了一个狭小的通道,供多古多拉入内。多古多拉向前眺望,在目力的尽头,正是纳尔比。
“你终于来了。”
纳尔比停止了击鼓,他握住战锤,浑身上下散发出无法抑制的杀气。
“你在做什么?纳尔比!”
多古多拉威严地呵斥道。
“在做一件早该做的事。”纳尔比的口气里没有一丝尊重。“在你把整个氏族带向毁灭的深渊之前,终止你那暴君般的恶行。我要捍卫我们的土地。”
“我,纳尔比?碎锤,塔拉戈之子。”他举起战锤。
“在此向你,多古多拉?斧刃,发出死斗的挑战,在黑月之神的见证下,你我二人,以命相搏。”
“至死方休!”
“唯有胜利者,才能担任黑月氏族的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