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相寺香火旺盛异常，凡来客均可在寺门前知客僧那里免费领取三支香，然后踱步入寺，烧完香许下心愿，再排个队摸“福”字，日日人流如织，所以附近铺面租金亦很高。
方懋勤心里不太有底，反反复复看了久，最后看中了侧门处的一个棚屋。这里原本是寺里用来施粥赠药的，寺里有位原先出身中医之家的大师，精通药理，每逢例行法会或节日如佛诞浴佛法会、玄奘法师舍利瞻仰法会、观音圣诞供灯祈福法会等，便在棚内放置一些解暑气、祛湿寒等的药，腊八节“信相腊八粥”也是在此免费发放，随施主们取用，后来旁边设置了功德箱，也是多寡随意。
方懋勤和叶尘浣带着残疾证，先去找寺里方丈，表达了想租用棚屋两尺之地，用来做福纸祭品生意。方丈觉枫先是摇头不允，因寺产从未有这样的租用前例，经不住方叶二人苦苦哀求，叶尘浣甚至把裤腿挽起来出示残疾。
老和尚只得将通药理的师弟法号觉因招来，问他如何得行？
这觉因和尚先单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方继续问到：“施主欲租这度生棚，本用于施粥送药，可知这既是度生之所，怎可妄口言利？”
方懋勤答不上来，只得回去看舅子，叶尘浣于僧道俗的语言都能懂几分，便施回礼后答道：“觉因师傅，既是度生棚，当是普度众生之棚，众生分不分生者、逝者？”
觉因答道：“我佛普度众生，自然无论生还是逝。”
叶尘浣笑了：“我欲租这度生棚，原也是做超度逝者之事，何以大师不允？况且我每日租金，尽数丢入功德箱，寺内自然无租棚收利之说了不是？”
方丈也笑了：“施主真真对答如流！师弟，少真年幼，前有老者前来取药，结果拿错了，差点吃出问题，如若这叶施主代了少真来做此事，可行否？”
觉因摇摇头：“不明医理，那就一样需我交代甚多！”
叶尘浣急忙插话：“我家本是中医出身，祖上曾随24军刘文辉部驻扎西康，随军行医。”
觉因和尚眼睛一亮：“可有医书传世，或有些效用的方子？”
这其实并非叶尘浣的长项，因叶家本业是风水命理，方家才是中药世家，方懋勤年少的时候，倒是在二叔的监督下，背过家里的几本残缺不全的医书，其间纠葛甚多，下文再叙。
见叶尘浣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方懋勤暗自心急，忽的灵机一动接过话头：“叶跛跛，你家里那几本医书年代太久远了！若不是我二叔教会你家里每年夏天翻开晒一晒，还要每页夹烟叶子进去，到现今还保存得住哟？你自打进山采药跌折了脚杆后，也没有安安生生做药铺子了，那还不如赠了给寺里，觉因师傅定然能够更加发扬光大，造福更广！你到了这地步，还要啥子舍不得的？你各人觉得嘢？”
这觉因，即便是出家人，但有了喜好，便再也脱不了凡尘，心内暗喜却不名言，继续追问二人：“既然施主乃行医世家，那贫僧斗胆问，现时西药也是药到病除，且远比我中药迅疾便利，如若有了比对，心存疑惑，施主如何向取药之人解开此处谜团？”
这个方懋勤却答不上来，叶尘浣想了一想，朗声答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西药但治病痛，我中药却医病根，这便是解释。”
方丈和觉因对视一眼，均觉二人谈吐不似举止那般俗气，见解也不可小觑。既然能赠出药书，便也可算得居士，觉因便立即表态，希望叶尘浣接了少真小和尚的事情。
这生意就此慢慢做了起来，因系寺产，所以多得顾客信赖。
但叶家并没有善罢甘休，二老更是对此事日夜咬牙切齿。打听到叶尘浣的地方后，几次都有族里子弟来省城的时候，专程上门告诫他此事做不得。
随着流通发展，建筑工地的伙食团生意竞争逐渐也大了利润薄了，送货的那伙计也在送货的间隙，自己揽了几处小工地，就干得没那么尽心尽力了。
有次工地上跟陈鹏展单独喝酒时候谈起这些事情，显得有些郁闷，陈鹏展则很不以为然：那算个什么呀，省城这么大人这么多，死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做啥子不行呢？省城建筑市场现在很兴旺，很多太苦太累的活儿自己公司里的建筑工人们都不愿做了，只好承包给私人做，他们公司里就有现成的活儿，招揽几个人就可以开工，工具都可以借用公司里的，就是看你方懋勤敢不敢承这个头、能不能吃下这个苦。
方懋勤估摸了下，真要一心来做，看省城这个建设发展势头，倒是个相对长久的事儿！于是他找到唐老大，又说动了两个吃苦耐劳的同乡，要他们跟着自己干。自此开始从淘灰浆，粉刷建筑墙面等做起，后来慢慢深入到做建筑主体，成了小包工头，索性就辞了队长而长期在外了，由于工程多经常一两个月有时甚至半年左右才回家一趟。
俊采的印象中，很长一段时间，他父亲回家的时候都是浑身泥土灰浆，而无论多晚，母亲都要起来烧水，亲自帮他冲洗洗头。在学了鲁迅踢鬼的课文后，俊采专门问了谢老师盗墓是怎么回事，之后就一直怀疑他爹是盗墓贼！
自从有了这层怀疑之后，每次父亲回家来，俊采都会在他们洗头的时候紧张地爬起来，跑出堂屋看院子门关好没有，一方面自己害怕：不知道父亲带回来的东西是不是坟墓里刨出来的；另外怕父亲作孽母亲受连累。
方懋勤拿了不少陈鹏展管辖下的工程，在公司里上下接人待物都做得比较妥帖到位，所以逐渐成为二分司的御用工程队，俊采4岁多的时候，更是按若光的风俗，拜了陈鹏展为干爹。
尽管方懋勤给陈鹏展助力不小，但都只是些小打小闹的守成事业，真正让陈干爹认识他在运筹经营上的能力，是后来一次令人头痛的亏空资产处置的事情。
省城当时一环路周边都还有农田，所以建筑工地往往是在城郊野外，管理严的还能用毛竹、木材、铁丝等扎好围栏，管理不善的就把脚手架、灰浆、砖石、水泥等材料直接摆放在空地上，白天有本公司职工和库管岗位负责，夜里可就全靠驻地的工程队做守夜人了。
所以材料等经常丢失，各分公司工地在这方面的亏空都很大。这就导致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每次分公司经理职位交替更换，继任的首要任务不是抓印把子，而是盘库！
针对找不到责任落实人的问题，经营会议上，一个分公司的负责人提出，工程队吃住娱乐都在工地，最合适来落实责任，但要他们负责，就得在工程管理费上增加定额，领导班子见其他几个分公司领导也连连附和，就准备作为会议决议，拍板要各分公司落实承包人。
陈鹏展却知道这些工程队未必要干，但多年的官场世故，他也不便表态，只是提出，要严格把控承包人的资质，保证实施后有能力和手段保证承包人承担兜底责任。一众人都人云亦云，继续就兜底责任提出保证手段等措施。
但下去谈推行可行性的时候就遇到了麻烦，首先就是这些工程队就如超生游击队，哪里会有实体？一听要承头拿工商执照就连连摇头：除非你老哥能给我8年10年的活儿干！还而且有就算有活儿干，取了这执照在工地上放哪里？万一像这脚手架一样给人偷了去做了烂事，那岂不是自找麻烦？
加上很多工程队自己就是这些盗窃这些材料的主儿，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打算，竟然没有人愿意接招！
决议不了了之，各分公司也就继续拆东补西、虚入消耗等原有方式填平库存。然而一次春汛的事故，倒逼着改革不得不进行。
有一年东风渠上游被冲开了一处10多米宽的口子，水势不算大，但也淹了几十亩农田，顺带淹到了附近的一处工地。
当时恰巧是下班时间，工地上人陆续续续再走，本就没多少人。还在工地上的也都立马随着工程队些撤退跑到高处，而当班的库管正要跟着跑出去，见水势不大就不以为意，怕库里的十几袋水泥被浸泡了，就想把这些水泥往脚手架上搬上去了再走，结果不慎被垮塌的脚手架击中，拼命爬了起来却又倒下去......
天色渐晚，根本没人注意到库管还在工地上，第二天一早上班来的人才发现躺在脚手架下的他，已经没了呼吸。
送到公司医院后，决定尸检，以确定死亡原因。结果背部被击中尚不是致命伤，而是背部脊骨被砸折后，根本没法起身，导致就在不足一米深的水里溺水而亡！
这宗冤案波及甚多：库管的家属连日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天天在总公司办公楼门口诉冤，几日之后仍没听得说有善后的解决办法，居然在现场服毒自尽，幸好有门卫警觉度高，紧急招呼公司的人给送到了医院抢救过来；
总公司将此事定性为安全事故后，这分公司年近60的负责人，也受不得上下交加的压力，心脏病发作住了院，院中手写了辞职信，其爱人则手持辞职信，连日当面向总公司领导哭诉，老秦是有责任，但是这么多年兢兢业业没功劳也有苦劳，能不能准了这辞职，让他能活着出院云云......
人命关天和接踵而至的上下动荡，终于令社资之分不再是拦路虎，倒逼的改革迫在眉睫。省上分管领导及总公司连夜召开现场办公会议，商议如何处置此事。办法最终口头上拿出来了：承包权落实不了，就考虑产权出让。但是并不出书面文件，只是让各分公司自行依照此口头指示办，红线是不能低于购置价格。
消息一出，轰动了四方，仔细盘算下来，各方神仙都开始来打主意，无非是想趁此低价购买，而各分公司领导谁都不愿意承担贱卖国资的责任，所以实际上的实施又与前面议过的承包一样，陷入了僵局。
一直到了7月流火的季节，仍然没有哪个分公司落了叫的。总公司则不断催促：政策都是给了的，再出事故责任自负！搞得分公司从上到下都头痛不已。陈鹏展也很烦躁，正好陈思放了暑假，一起去了方懋勤老家避暑，休息几天。
有天吃完中饭，陈鹏展想出去走走，想起岳老爷子岳桑梓正陪老父老母在青城山疗养，也有段时间没见了，离方家不是太远，不如就此去拜见问个安。
方懋勤正好也闲来无事，就带着俊采和思思一路前往。
岳桑梓安排工作人员在院内一株黄桷兰树下摆起茶杯，同时也将父母老两口邀出来一道纳凉。老母亲身材不高，满头银发精神却好，举手抬足均不失民国大家闺秀的优雅，先是让工作人员削了苹果切成小块，拿来西餐叉教俊采和思思叉来吃，待俩孩子能自行吃了，这才拿起扇子给老伴轻轻地扇以赶走蚊虫，同时低声向他转述儿子跟来客的谈话，一口吴侬软语除了岳桑梓父子，其他几人均听不大懂，入耳却非常动听。
陈鹏展向老太太寒暄的阵儿，方懋勤才听出来，原来老太太竟然是俊采干妈的亲姑妈。
岳老爷子转向方懋勤：“六子啊，去年这个时候你带我们信相寺进香，然后拜见了觉因大师，给开的那副风湿的方子，效用很不错。你看家母，原先冬天穿再厚都觉得关节发冷，酸痛不已，北京、南京的名医我大姐都陪着他们看遍了，母亲的同学还提供了日本一个有名的西医，家母却痛恨日本人，不愿前往。照了觉因的方子从全国各地捡足药回来，服用后今年居然日常步行利落，这大和尚真真有些本事！”
然后就自然而然就谈到年初的安全事故以及现场办公会的指示，老爷子提出一个思路：建材等物资近两年涨幅很快，前几年购入的材料等价格是很低的，而且还可以在库存台账上，全部改为先进后出，还能进一步降低总价，这种方法各分司应该早就在用，怎么居然没人接？
几人上得山来，到了老干部疗养院，这里地处半山腰，车可直接上下，非常便利。
陈鹏展大大地摇头：“方六子算是管工地上面很能干的了，我的库存台账他清楚得很！我们哥俩工作搭配这么多年，你问问他敢不敢来接？”
方懋勤也叹气连连：“岳书记，底下有些情况远远超乎想象。这个处置事情上，我自己也盘算过，法子倒是有，而且各分司下的工程队我们还一起私自开会商议过，但是真正想干起来，就都怕一个人，所以根本不敢落下去。”
老爷子楞住了：“怕一个人？”
陈鹏展看方懋勤欲说又休，知道他不知当讲不当讲，所以有些不敢，便替他说了：“孙靖国！”
老爷子使劲儿想啊想：“小孙哪，一直就是材料科的科长嘛，他父亲当年是留学苏联的老党员，家风就是很讲原则，为人比较正直，所以这么多年材料供应上一直没什么纰漏啊，你们怕他作甚？”
陈鹏展擦擦额头上的汗后接着说：“就是因为他过于讲原则不讲情分，所以我们几个跟他底下几乎没得啥子私交。而且在公事上，不管哪个分公司，都不敢跟他那里对账啊！您老建议的那些做账方法，我们底下早几年全都用上了的，不然亏空那么大，谁敢报上去？材料科对此是了若指掌，我们这一块的命脉全被他攥在手里，只是看他想不想来在这事儿上较真！”
这下岳桑梓陷入沉吟，半晌言语不得。
却不料一旁的老太太听明白了他们的难题，想起一桩前清的公事。原来老太太早年毕业于东吴大学法律专业，有个名叫徐光烈的同门师弟，系淮北盐商子弟，却不似纨绔而勤奋好学，因家境殷实，所以买书藏书不有踌躇，且对同窗从不吝啬，其叔父曾参与过时任邮传大臣盛宣怀所主持的一宗国有银行的亏空处置案子。
故在他们就此案例做功课时，多得徐光烈叔父及相干人等的佐助。这徐光烈后来留任东吴大学，解放后任教华东师大，著述颇丰。
岳老爷子也记得这徐伯父，多年前去上海的时候父母亲还带着两部清末傅崇矩所著的《成都通览》善本过去。听到老太太说了概要之后，岳桑梓觉得有参考价值，于是到值班室，要了长途电话打过去，让老太太亲自询问此事究竟。
徐光烈虽也耄耋老矣，却仍有当年盐商子弟之气度，听说是师姐的公子要做手头公事的参考，首先满口应承，只不过时间太久且叔父早已过世，当年所做功课课件也已在60年代被抄走失落，单凭口述怕有不周之处发生误导，就表示要先去学校图书馆甚至市文史馆查询这段往事，有了确凿的资料再行归总并邮寄过去，具体如何可用就请令公子据实料研判。
8月初，邮裹到了岳老爷子那里，他召集陈、方二人来，打开包裹，取出的竟是一大叠半个多世纪之前报纸的影印件，多是邸报和申报等，全是竖排的繁体字，均是醒目地以“通商银行镇江分行破产彩票”为抬头的文章，好在方懋勤蒙学是经他二爸所亲授，所以读起来倒还不算难。
原来此事系清末，时任邮传大臣的盛宣怀在自己家乡江苏，处理的一宗复杂异常的国资亏空案，要旨就是发行企业破产彩票弥补亏空。
盛非功名出身，系李鸿章幕僚，但是在李鸿章、张之洞等名臣倡议的洋务中出类拔萃，成为官场商场均力挺的人物，在朝在野均声名大炙，自然有不少同乡攀援而附。
在他所主导下的第一家华资银行“中国通商银行”开办之际，有个扬州绅商尹德坤认购了部分股份，之后他奉盛宣怀之令，开办镇江分行，并自任镇江分行总董，后因年老体衰，举荐其胞侄尹稚山充任司事，代其全权负责镇江分行的业务经营。
亏空就是尹稚山做出来的，他利用官商之间的身份和收支间隙，一手掌控镇江关税款的征收、存储和汇解，然后将国有的镇江分行与自己控制的裕通官银号混合经营，明则公私两宜，暗则挪用乃至私吞镇江分行所缴解之关款税款。这就导致从1898年8月到1903年7月，镇江分行账面盈利仅8700余两，不但与总行就投入的5万两本钱不匹，甚至在与总行的往来中还欠总行11万两之多。
1904年8月29日，尹稚山病死，这才发现，他实际亏欠镇江分行和裕通官银号的关税等款项共计52万两。
盛宣怀与时任江苏巡抚兼署两江总督端方均有责任，多次电报磋商之后，端方同意了盛的主张：先将尹稚山的家产包括江苏通州如皋县境内的吉公和典当铺、尉跻美盐场和扬州江都、甘尔等县境内的房屋四所、聚和丰油坊两处以及聚和祥油坊栊坊一处等产业全数查封，等所追产业价值达到 20 万两之后即进行开彩。开彩之后，不足之款或由中国通商银行和镇江关道按年摊赔，或想别的办法弥补。
实际实施中彩票发行额最终定为5万张，每张价格为8元。大抵头彩为大宅一所等，末彩为纱袍一件，在盛宣怀和时任南洋大臣周馥的共同运作下，彩票开始认购。主要由中国通商银行、江苏道台郭道直以及江苏藩、司、局、所等认购。
其中，中国通商银行2.5万张，郭道直5000张，江宁布政使4000张，江苏布政使1681张，上海道台2500张，两淮盐运使3000张，轮船招商局和电报局2000张。此外，由湖北签捐局、汉口电报局、慎泰恒等以9折或8折的价格，销售300余张，出售彩票所得为34.77万余元，合库平银22.95万两。
开彩之日为1905年8月26日，结果两淮盐运使属下一皖商获得头彩，包括尹家在扬州城内住宅一大所和该城南门外油坊一所，价值8万元，中国通商银行共得彩5万余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