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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在同样的房间里、同样的的灯光下,小陈同学端坐在屏幕那边,从姿势到神情都与测评课时无异。她从他的姿态里就能看出来,他虽然选了她,但是并不打算向她驯服——她知道这一点,仔细地观察着小陈同学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十三四岁少年人才有的那种光彩,清澈分明、水光潋滟,带着些稚嫩的主见(只要看看他们就知道自己为什么变老:不但是憔悴的皮肤和发量稀疏的额头或者头顶,还有眼神、主要是眼神,当好奇、纯真、热情这些东西被欲望、冷漠、疲劳取代,再好的肌肤都不能令人回春)。小陈同学的眼睛里除了这些,还有漠然,就像他的外表一样——他生得很好看,外貌上一定常受大人夸赞、同龄人追捧,对于赞美他早就听腻了,所以他的外貌里有一种混不在乎的疏离感——能想象得到,打动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看着这样的他,心里越发好奇:到底是什么让他又改变了心意?平心而论,上次测评课上得的确很不讨喜——上课方式太过成人化,她自以为是的对他好的想法也太过成人化,而他们最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选择了她。程老师说他是大早上一起床就跟她妈妈讲的,难道说昨晚神仙托梦让他跟她上课?或者他早上醒来,眼皮开启的那一刻,大脑也跟着开窍了?当他决定选她的时候,他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将诸多猜测压在心中,想着以后和他关系好起来了,一定找机会问一问——没想到,还没来得及问,还没到那种可以倾诉心事的师生关系,小陈同学就弃她而去了。不论如何,心里到底有几分舒坦,人也跟着放松下来,笑道:“咱们又见面了啊,小陈同学。”小陈同学单边嘴角一提,笑容像过电流似的在脸上一闪而过。她觉得他笑得不同了,或者说笑里面蕴含的内容不同了,上次全是疏离的客套,今番没有那么冷漠了(当然,也可能只是她的感觉而已)。她感觉很好,觉得自己有戏,紧紧揪住这缕感觉,在心里给自己加油鼓劲儿,一不小心士气大振,甚至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或者说目标:收服他!如果他是冰,她就当火;如果他是木头,她就做最坚韧的雕刻师;如果他是石头,她也不怕做水滴。她被自己的想法刺激得心潮澎湃,说话的语调也跟着飞扬起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不断重复、尝试、改变、坚持,兴致勃勃地啃着硬骨头。当一个人带着积极的心态做事,煎熬的感觉就会少甚至于无,时间就会过得快。课程接近尾声时,她享受着这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心中积极地筹划着如何给小陈同学留课后作业:几道题?什么时候交?如果他不肯配合——不肯做或者不肯交——怎么办?最终她将这些顾虑暂时搁在一边,拿出一副坚决的态度:

“今天只留三道题作为课后作业,做完之后拍照微信发给老师。考虑到你也有自己的安排,交作业的方式你可以选择:第一,周三晚八点前把三道题一次性发给我;第二,周一到周三每天一天做一道发一道,也是晚上八点前微信发我。好了,你选一个吧。”

小陈同学仍是惯常的那种笑法,只笑了一下,道:“我选第一种。”

她楞了一下,道:“好,既然你选了第一种,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食言。”

小陈同学喉咙里应了一声:“嗯。”

小陈同学为什么答得这么爽快?他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如果有那是什么呢?不行,晚上得跟他妈妈说一下作业的事,让她监督着点。

“老师,这个地方我还是不太明白。”

“啊!哪里?”

“这里啊,为什么要作这条辅助线呢?”

“奥,这个呀,问得好。是这样的,……”

疏忽了!小清可是一个妥妥的学霸,怎么敢开小差?幸好备课时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小清——也就是和艳回见面那晚课程顾问推荐的女孩子——的确如课程顾问所言,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好学生:学习习惯好、思维灵活、理解能力强、知识掌握扎实、主动性强、很有计划性、定力自制力远超同龄人……全国最顶尖的那些学校,欢迎的正是这类学生。小清和小陈的课偏偏又挨在一起,两相对比,越发凸显出两个年纪相同的小孩子在学习上的巨大差异。

她瞧见小清蹙起眉头、头微微地向右偏斜,这标志着她那颗极为聪明的小脑袋里产生了新的想法,但她不是那种聪明且爱表现的小孩,她聪明、知礼而又有耐心。她说完了,问道:“还有什么地方不明白么?”小清的眉头皱得更深一些,慢条斯理道:“您看这样做行不行呢,……”小清有条不紊地说起另外一种思路,比她讲的方法更简洁,很巧妙——她是如何想到这一点的呢?在生出这个想法的刹那,她那颗小脑袋里面到底发生了怎样惊人的变化?未等小清说完,她已经忍不住对她大加赞赏了,夸她思维敏捷,甚至坦白:“这种方法连老师都没想到啊!”小清同学腼腆地笑了笑。她就是那种人,明明已经非常厉害了,却不觉得自己有多好,着眼点似乎永远只在如何更好地解决问题上;遇到问题、找出最佳对策对她来说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那么自然。在这一点上,她的确该向她学习!

晚间的课全部上完了,精神和身体松弛下来。她走去冲了个澡,中途想起要跟小陈妈妈说作业的事,匆忙洗完跑回房间发消息。然后给两个学生答疑、发消息拒绝了几个课程顾问的课程邀约,最后终于丢开手机,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将自己扔在床上,像长途航行的小船终于靠了岸。枕边书翻着翻着就睡着了。梦见了小清、小陈,还有那个女孩——她又温柔又美丽,在那场梦里,同时有两个很好的男孩子向她表白,她犹豫着不知道该选择哪一个,最后她咬咬牙发了狠心,选择了自己最爱的那一个,风和雨水都是那样温柔,他们两个的生活和乐美好。

——老师,这是这周的卷子,麻烦您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改进。

——怎么放假了还考试啊?

——我们学校要求初三的同学每星期必须返校一次考试,只考语数外三门。

——奥,这样啊。这次不错啊,有点进步了哈!就是最后两题错的可惜,咱们之前讲过这种题型呀。

——对不起啊老师!考试的时候我给忘了,考完了才想起来。

她笑笑,脑海中浮现出小彦吐舌而笑的样子,古灵精怪的,教人忍不住喜欢。

——题目再难经不住反复练习。你呀,还是练得少了,知识点和方法掌握不扎实。

吃午饭的时候,她在网上搜选了两道题,添加到小彦的PPT里;再想想,又弄了一份配套练习。当了二十六年学生、又做了三年老师,她深知“不断重复”对于学习有多么重要。像初中生学数学,绝大部分人的智商足够他们在数学上取得好成绩;然而,大部分成绩不尽人意。作为老师,她看得很清楚,他们之中的大部分并没有善待曾经犯下的错误,于是这些错误便藏在一张又一张试卷里,一次又一次地向他们发难,也向他们发出警示。然而没有谁真正弄懂了错误发出的信号,大人小孩紧紧地攥着错误,痛苦纠结地不断发问:为什么还是学不好?为什么努力了没有回报?抗拒错题、抗拒难点、抗拒表现不好的学科、抗拒学习,不敢正面迎战,还希望取得胜利,天下间哪有这样的好事?她希望她的二十一个小孩子都能意识到“重复错误”的重要性,因此每节课都会苦口婆心地反复劝说“一定要复习啊”、“一定注意复习”!可是,她知道只有说,不会有多少人真的听见去。这样可不行!难点本来就难、易错点本来就容易出错,不反复练怎么能掌握?不掌握怎么能提分?她打定主意,是时候采取强制措施了!很快选好题目,编成一份专题练习,给她的二十一个小毛头发过去;末了,仍然忍不住叮嘱道:一定要经常做错题!

小彦的课是下午第二节,从两点上到三点半。一天之中最容易犯困的时候,小女生却总是精神饱满,专注听课、认真记录,时不时地说些有趣的话,逗得她憋不住笑出声。这样的她,总叫人心生愉悦,即便对她来说是这样一个平淡、冗长、疲劳的下午,也让人不由想回馈。

——中午发给你的那张小练习好好做哈!都是老师专门挑的题目。做完了微信发我,要有详细过程哦。

——好嘞!

下午课程全部结束时已经过了六点,饭是来不及做了,在楼下超市买了面包、咸菜和牛奶。就着咸菜,吃了大半袋面包,喝光一袋牛奶,差不多也到了上课时间,打开电脑,进入网络教室。小沛还没来,她盯着屏幕右上角漆黑的视屏框,舌头在口腔里翻转着清理饭菜残渣,脑中不停歇:半个小时,五片面包、四块咸菜、一杯水;半个小时,五页文字、八首歌;半个小时,去南菜场买一趟菜;半个小时,半节课、50块钱。如果吃饭、喝水、看书、买菜都能挣钱,跟坐在那儿上课一样,刷刷刷、刷刷刷刷,五十又五十,刷刷刷,就像牛吃草——赚钱可真容易啊!她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斜着嘴角暗暗发笑。视屏框下面跳出“学生登录”四个字,扩音器里出现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收起笑容、挺直上身,心中默默计数:1——2——,胖乎乎的小男生小沛和“3”一起跳出来。

“hello,小沛,又见面啦!上周咱们讲到……”

那是我么?

说话的样子很轻松,逻辑清晰、理性克制,一副聪明睿智、快乐从容的模样。

是我么?刹那出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老师,我发现我在直角三角形这一块总丢分,能不能给我总结一下直角三角形的用法呀?”

嗬!问题提得很专业么!她将PPT 调整到空白页面,讲起直角三角形的问题。小沛歪着圆溜溜的小脑袋,一边记,一边发问,不知不觉间,课程接近尾声。

“老师,我明白了。”

“光课堂上明白不行哈,课后还得多复习,最好能制定一个复习计划,隔一段时间就把笔记、错题拿出来看一遍、做一遍。不然你会发现,明明上课听得很好、过一段时间再遇到又不会做了。”

小沛点点头,“您再给我留几道新题吧,我怕错题我已经有印象了,会出现思维定势。”

这番话说得,又让她忍不住啧啧赞叹。

暑假开始不久,小沛妈妈曾经在学习群里展示过小沛的暑假时间表,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除去饭点,其余时间几乎被学校作业、课外辅导班、才艺训班瓜分殆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主动要求增加作业、遇到问题积极想对策,对于一个青春期少年来说实在难得。在她的二十一个小毛头中间,他不是脑筋最聪明的、不是模样最出众的、也不是性格最活泼的,却让她最欣赏:他喜欢琢磨,能准确地抓到问题的核心;他善于发现自己的不足,敢于直面问题,忍受可能引起痛苦的过程,着手弥补缺陷。

“老师知道你思想觉悟高,题目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就是下午发的那个文档,认真做完那份。”

“谢谢老师!老师,我想再加一节课。学校的时间太紧了,好多东西感觉听不太懂,错题却来不及复,我感觉很可惜。咱们能再加一节课、专门讲错题啊?”

“可以的,让我想想时间——”

最后他们定将新课定在周五晚六点到七点。

“你是我教的第一个又要求加作业又要求加课的学生。”

“您讲的好,上您的课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了!不多加不行啊!”

她听得心花怒放,感动又惭愧,佯装轻松道:“你小子嘴真甜哈!”

小家伙腼腆一笑,“我说真的,老师,你不知道啊,以前我对数学没什么兴趣的,现在感觉数学很有魅力!”

他用了“有魅力”这样一个颇具成熟意味的词。

她真心叹息:“哎——,说实话,在很多方面,老师还得向你学习!”

22点13分,这日课程全部结束了。她向后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方形灯罩,舒了一口气。孩子们的面孔走马灯似的轮流在脑中浮现。小彦长得甜,还爱笑,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实在太可爱!小清是个文静的女孩子,细心、沉稳,静静地坐在那儿,不经常说话,但是你知道她并非性格内向不善言辞,而是将事情装在心里筹谋;小沛的小圆脸长得很讨喜,天生自带亲和力,让人看一眼便忍不住生出好感,事实证明,他的性格比他的外貌更,嗯,更有魅力,他是那种与之相处越久就会越喜欢的人。刚开始的时候小沛的表情好严肃啊,小身板绷得笔直,两只胳膊交叠在前,像个认真听课的小学生;忘了讲到哪个间隙了,他忽然拍着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哎呀!紧张死我了!”她只好说:“没事没事,老师也紧张。”心里乐开了花——此时此刻,想起第一次给小沛上课的情形,心里又一次乐开了花,扯着嘴角傻笑了好长时间。然而她想起小陈:小陈,小陈,是什么让你改变心意?为什么你是现在这个你?构思、考虑、模拟,不一会儿,她感到口干舌燥,脑袋里开始钝痛,一挺身从思索中挣出来,看看手机,已经过了十一点。天哪!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她自言自语着,急匆匆地冲去洗手间。回来时,手机上多了几条来自家长和课程顾问的微信消息,她逐一回复了;爬上床,摸过枕边读物——卡尔维诺的《分成两半的子爵》——她已经看到那儿了:两个品质截然相反的半身子爵开始在森林里轮流出现,一个拼命搞破坏、一个拼命做好事。这本书对于今天的她来说无疑很应景,又让她想起她的孩子们。

当小清、小彦、小沛已经开始像成年人那样理性地思考、规划、克制,并用令人感到舒适妥帖言行表达个人观点,有些人却仍然幼稚得像个三岁孩子!一个人还在经历某个阶段的时候,总是很难弄清导致自己和同龄人出现差距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她往写字台上瞟了一眼,继续看书。万一是小彦呢?她不放心,搁了书,爬到床头。果然是这家伙。十一点三十三分。回复。往来。十一点五十七分,这是她打算睡觉的时间。再次确认了第二日的闹钟,她松了一口气,不甚安心地合上眼。

她又开始睡不着了。已经好长时间没失眠了,怎么突然又失眠!她头疼不已,眼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过了零点,不得不再次启用冥想的手段。闭上眼睛,揪住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意向:湖水。

清澈的湖水。她感觉眼前是一片动荡的暗影,她知道那便是她想让自己看到的清澈的湖水。去看,那水是蓝绿色的,水底卧着卵石。于是,湖水清透得像蓝色的玻璃,底下卵石密集铺陈着,都是扁圆形的。你投一颗石子试试。她想象着自己随手拾起一棵石子扔出去,“咕噜”一声,小石子点开水面,翻滚着缓缓沉入湖底。你看到了鱼。几条小鱼游过来,石子在河床上落定,鱼儿们围上去吞吐。你抬头,远处有雪山。她看到白色的雪山连绵一片。还有鸟。是的,的确有鸟,从某个角落里喷射而出,从湖面上迅疾地掠过去,在远处天空交错着飞。再看手边卵石。上面长满青苔,细看一朵朵都是雪花的样子。她努力感受,将头压得更低、将脸凑得更近……然而,在这一步上,她无论如何想象不出了,无法做到石生花——以后的日子还这么长,现在的差别已经这么大了!他们自己感受不到,年龄与阅历将他们局限在某些狭隘的概念里:网络游戏、班级排名、服装品牌、男色女色、美食美景、暗恋对象、生理变化……差异,他们应该知道的吧,只是,要么司空见惯、不以为意,要么心怀不满、视之为敌——别再想了,明天还要早起,得赶紧睡啊!再去想那湖。你必须看清石上花。蓝绿色的湖水、被游鱼围绕的石子、淡白色的扁圆卵石,幻象一一重来,又到石生花这一步。为什么非要想石上花呢?眼中晕开黑暗,更黑的黑暗,层层扩大,像怒放的黑牡丹、像涟漪急促的湖面。青筋隆起的手面上皮肤松弛。只要一抬头,便能看见脖颈与下巴连接处再不是流畅的弧度。往狭窄的小巷里走,在尽头处稍微停一下,往最后那户人家的土墙根看过去,会发现一种极细小的植物,不是草,而是一棵不会长大的小榆树;只要蹲下身子,伸手抓住小榆树靠近根部的地方,稍微一使劲儿,它就被连根拔起了;掐头去尾,只留中间那段光溜溜的树梃子,分别攥住两端,同时向相反的方向连续扭动,扭动,扭到树皮与木芯分离,便可以开心地大喊一声:离骨了!便可以抽出木芯、按扁树皮,随便在那一端对称地撕开一点,然后将带有撕口的那段放在两唇间,使劲儿,虚着嘴使劲儿吹:噗啊——噗啊——噗啊——一路高歌猛进吹去学校……那时她希望所有的小榆树都能“离骨”,这样她就天天能做树笛吹。你的松皮、你的赘肉、你的皱纹……现在啊,你自己“离骨了”!时间正捏着你的头、你的脚,就像那时你捏着榆树梃子两端,不停地扭啊扭、扭啊扭,撑了不到三十年,你就“离骨”了!哼,你也有今天!

她感到睡意如雾气逐渐散去;她感到自己开始烦躁。不能放任自己胡思乱想;如果一个人连自己想什么也控制不了……必须控制自己!必须控制自己,像小清那样!我正坐在湖边,朝蓝绿色的湖面丢了一颗石子;现在我想欣赏卵石上的苔花,它就在我手边,只需俯身凑近,看——这枚卵石,淡白的,不,淡粉的,像刚从鸡屁股里脱出来的新鸡蛋,黑色的纹缓缓延伸,已经看到轮廓了——轮廓,像波斯猫的眼睛,埋在两只微陷的眼窝中,像两汪最纯真、最闪亮、最清澈的泉,某年某月某日,某趟地铁上,你与这双眼睛的主人偶然对视——不,你不能开小差,这是从你的意识流里溅出的一朵小水花,你不该想这个。石上花,红的、白的、黄的,散落在一片绿色的草原上,像儿童手底下的一幅天空画——不,一闪而过的不是草原、不是花,而是你与车窗;那时你还看到了马,还看到了一大片开花的向日葵地,金灿灿的一直延伸到天边;还有树叶刚开始发黄的白桦林;还有成片成片像茄子秧、辣椒树那样矮小的玉米,你当时想“天哪,东北的玉米怎么这么矮啊”,压根没想到,不是东北的玉米矮,而是你太高——呵呵,你压根没意识到,你正坐在火车上、火车行在铁轨上、铁轨安在枕木上、枕木卧在基础上、基础又打在高埂上,从你的车窗望出去,过路涵洞小得像过水管道。那年,你还没“离骨”,胳膊、腿、脸蛋、腰身哪哪儿都结实,你留着一头及腰长发,一部长到眉毛、几乎盖住眼睛的浓密刘海,来掩盖你自以为的容貌上的致命缺陷……有意识的梦连着无意识的梦,久远的记忆与虚幻交接处没有边缘。

——对了,还没回袁华微信呢。

——明天再回吧。今天困死了。

其实也没有很困。

第二日。中午十二点零五分,上午四小时的课全部上完。她在“便宜街”寻摸一圈,进了西北面馆,点了一份牛肉粉丝汤、一两韭菜鸡蛋馅饺子,一共花了二十二块五毛钱。等饭的功夫,看会手机、看看墙上镜子,再看看店内食客,感觉自己表情木木的,像在脸上糊了一层纸。面前那桌坐着四个年轻人,两男两女,都穿着正装。那个女孩子很漂亮啊,刚这么想着呢,就见坐在漂亮女孩旁边的男子凑过去小声说了些什么话,漂亮女孩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惹得另外两个人一齐抬头看她——女子看了一下继续埋头吃饭,男子身体微微向前、隔着餐桌向漂亮女孩倾斜过去,问她笑什么。这时餐馆服务生将饭送上来,她低下头,将饺子推到旁边,把砂锅挪过来,忍着口水抄了一筷子粉丝绪进嘴里——烫,软,鲜,真好吃,她想,连抄两口,吞得津津有味。听那四名男女说起房子,

“我有一个朋友,14年在河西买了一套房子,一百多平,当时只花了两百多万。你们猜现在要多少钱?”

“怎么得也得四五百万吧,现在河西那边一般的房子都四万多一平了,好的户型和地段七八万的都有。”

“六百多万!”

“天哪,跟抢钱似的!”

“这年头,瞅准了机会炒炒房比干什么都强。我有一个朋友,13年那会儿把家里准备给他买婚房的二百多万全拿去创业了,结果呢,天天累成狗,还没挣着多少钱。如果当时听了他爸妈的话买了房,现在转手一卖,挣的钱可比创业多啊!哪用受这么多罪!”

“是呀。创业累不说,还得整天担惊受怕,真不是一般人干的事。反正我那些搞创业的朋友很少有成功的,能称得上成功的,也基本上是家里帮衬着才撑过来的。”

“哎,听说你家要换房子了?在哪儿啊?”

“河西那边。”

“哎吆,看不出来呀,富婆!求包养!”

“一边去,我哪里算富婆!房子也是我爸妈好几年前就买好了的,之前一直在出租,今年才打算收回来自己住。”

“早几年要知道河西能发展成这样,就是砸锅卖铁也去买一套了。”

“哪有后悔药吃啊。”

……

从相貌普通的女孩子提到河西的房子开始,谈话的中心就转向她那边了。心里不禁生出一股切切的愤慨:又是房子,又是房子!这一年到头的,她都听过成千上万遍了!就好像,人这一辈子,除了房子就没有别的事情了!

她没有房子,河西、河东、河南、河北,甚至老家,一套房子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外部财力支持,单凭现在的工资,不吃不喝存上三十年才能勉强在这座城市买一间小房,然而那时人口不知增加了多少、政策也不知变了多少回,房子轮不轮得到她买都成问题。没有房子就意味着没有归宿!没有归宿,无家可归,可怜……心态上出现了失衡的苗头,立刻给自己的思绪来了个急刹车:他们说他们的,只管听着好了!就当听故事,就当他们是必须窖藏过冬的红薯、就当他们是必须包装的零食,就当……她怀着各式各样荒诞离奇的想法,潦草地吞完一顿饭。原本打算吃完饭去买些水果的,现在也没心情了。省省吧,她想,存钱,上课,赚钱,买房,有朝一日买它个几百平几千平!真是的,想法越来越荒诞!她心不在焉地往回走,视线在眼前一排又一排密集分布的居民楼上跳跃。在这座作为全国经济最发的省份的省会城市里,楼房长势茂盛,丝毫不亚于那年乘坐火车在东北平原上看到的玉米地;那年,就算火车载着她走得再远,只要她想,哪怕用跑的,总可以想办法折回来,扭下一根属于她的玉米;如今,她身处这座钢筋混凝土的玉米地,无数棵玉米就在眼前,却没有一棵属于她——就算她伸出手、跳起脚、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拿不走一棵,连颗玉米粒子也拿不走。她走着、看着,心情逐渐忧伤。

海宁路与三元巷的交接处,两辆电瓶车四仰八叉倒在地上,一个头朝东、一个头朝西,像两条睡死的狗——它们的主人正被一层人围在中间,用南京话吵得不可开交。她站在实验幼儿园的黄色围墙投下的阴影里,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向那边观望。似乎是一个人从三元巷拐出去、一个人从海宁路拐进来,都没注意,撞到了一起,都认为是对方的责任。明明是六朝古都、文化气息也算浓重,南京方言也算南方软语,怎么一吵起架来就刻薄成这样?两名当事人污言碎语地相互招呼了一阵,架越吵越凶,直至动起手来,围观者之中开始有人劝解:

“行了啊,差不多就行了,各让一步。”

“就是,出门在外的,谁都有疏忽的时候,多包涵一点吧!”

……

有人抱着胳膊啃苹果,有人交头接耳站那儿看,有人插着腰一个人占着两个人的位置,有人拎着一手塑料袋子走去、空出来的位置立刻被另一个拎了一手塑料袋的人填满,海宁路上的骑车客停下来,单脚点在地上越过行人望过来……三元巷上、梧桐树下,以那两个当事人为中心酝酿出一只威力强劲的大旋涡,急速运转着,将更多人吸进来。有人忽而目光一错看向她。她惊出一身冷汗,心道:天哪!我是有多无聊,居然站在这里看人吵架!连忙提着满手菜匆匆走去了。真是小市民!她在心里冷笑道。每走一步,脚步便更沉重一份:他们是小市民,自己不也是小市民么?不,连小市民都不是,在许多城市人的眼里,无论如何她们都是农村人!

天哪!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心里叫嚣着想要发泄愤怒,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拎着两手东西走得飞快!她巷口那对男女也在看热闹。真是闲得慌!她想。装着一肚子火气,她冷酷而强硬地从二人面前闪过去。这次,他们没有调转目光看她。

回到小房间,她赌气似的将一嘟噜菜重重地丢在地板上,又将自己丢进椅子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念经似的咕哝了一阵子,火气突然爆发出来,去他娘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火气却在这时候一下子全没了,愤怒没了,她感到羞愧。她竟然、她竟然——别想了吧!就当它们全是梧桐树的小毛刺,不小心被风吹进领子里,摘掉就好了嘛,摘掉……做饭、吃饭、消食、上课。房子——像房子这种东西、像吵架这样的事,可不就是梧桐树的小毛刺!呵——

下午的课上得有些分心。通过视屏框,她看到了学生家的房子——经过精心装修的灯光明亮的一个家。房子。又是房子。好房子,好老师,好未来。有钱,什么都有了;没钱,什么都没有。一出生就有父母为他准备好房子、为他的将来准备好一切,他是多么幸运啊!可是他坐在那儿,神情漠然——才这么小,就已经出现了那种似乎厌倦了一切的表情!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呢?挖泥巴、跳格子、捉迷藏——她们那时候没多少玩具可玩,于是这些东西就从四五岁玩到了十四五岁——还要做零工:春天在西山脚下采茶;秋天在东山堰里倒地瓜和花生,在山坡上收集“扒皮草”的种子拿去镇上卖钱;夏天有姐猴子和山水牛,抓来卖给小卖部,卖了钱再买文具、买零食(姐猴子:蝉的幼虫;山水牛:地蝗的成虫;这两种小东西炸熟了又脆又香,是苏北人民最喜欢的一种特色美食。每年夏至之后是姐猴子和山水牛活动的季节,村中小卖部就开始公开收购了,一个姐猴子2—5毛钱,山水牛分公母,公的没什么吃头,一个五毛钱,母的满肚子都是籽,一个一块或者几块钱);冬天天寒地冻、百物凋零,没什么东西可卖,就背着绳子、挎着篮子或者拎一只化肥袋子出门“拾草”,田间地头、山野沟壑,干透了的野草树叶最易燃烧,是苏北农村冬季里最主要的烧料。那时,她们就像散养的小牛羊,在广阔的荒野里快乐而自由地游荡;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从快乐得像喝醉了似的氛围里清醒过来,陡然发现已经误入了别人的地盘,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曾经像空气、阳光一样到处都是的快乐,变成了奢侈品。

“老师?”

“什么?”她回过神来。最近上课总分神,她不能不羞愧。如果人可以像定闹钟那样随意控制思想就好了,她想。

“我做完了。”

“好,那我们一起分析下。”

……

一个包子、一只苹果、一杯白开水,她看了五页书,是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季,一个旅人》——目前是卡尔维诺的所有书里她最喜欢的一本(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变化,以后她最喜欢的书可能改变);这本书她已经到将近一半,情节莫名首尾、细节层层叠叠,看得她一点头绪也没有,她喜欢的正是这种感觉,正如她现在的生活给她的感觉。晚饭吃了将近半个小时,之后接着上课:上课、上课、上课、下课;十点四十一分,下课;将第二天的课程里拿不准的题目又过了一遍;回复袁华昨日上午发来的消息;十一点十五分,躺在床上胡乱看新闻:山城下暴雨,男生带洗发水雨中搓澡——这一刻,会有多少人和她同看这条新闻?她想,又想,一个人五分钟、十个人五分钟、一百个人、一百万个人、一亿个人……时间被一点一点地、密集地萃取着,从水滴汇成细流、从细流汇成大海……

窗外传来年轻女子的哭声。她在枕上转脸,将左耳朝向窗户的方向,哭声源源不断,是无所顾忌的彻底的痛哭。在这样一个夜晚她为什么而哭呢?她爱的人伤害了她?得到了什么噩耗?还是她也像——脑海里浮现出那个C型男模糊的白色身影,还有那张被字迹划伤的面巾纸:活着真累啊!!!手机又响了一声,她保持着扭身倾听的姿势伸手摸过手机,举在面前点开消息:陕西铜川发生车祸,一名女中学生遇难。呵——都是什么消息啊!手机掉下来,砸在脸上,接着弹到席子上。“叮叮——”她单手抚着被砸得火辣辣的那块,旋身把手机捞了回来。这回不是推送,而是她的陕西女学生小云:老师你看新闻了么?陕西车祸那个。车祸就发生在我们学校门口,那个女孩子是我们隔壁班的,昨天还和她说话来着。长这么大还没参加过一个人的葬礼,也没看过那么血腥的车祸,但是今天突然看到那个女孩子满身是血趴在地上。人说没就没了。突然觉得生命无常,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立刻跳下床,穿上拖鞋,一把抓过钥匙,开门往外跑。防盗门“哐当”一声在她身后合上,耳朵里全是“哐哐哐哐”的脚步声——她感觉黑夜正在她脚底、像玻璃和落叶那样带着脆响被她踩碎,她感觉自己正踏穿黑暗,跑向光明——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直到出了单元楼防盗门,在湿扑扑的水泥路上走了一阵子,她才意识到,夜色里已经没有那哭声了。

——刚才听到外头有女人的在哭。

“未名陌生人”:那说不定是我。

——你来南京了?

她自嘲地摇摇头,心道:真笨!她怎么可能来南京,就算真来了又怎么可能正好在她窗外哭?

“未名陌生人”:开玩笑哒,亲爱的!我在北京哭了啊!

她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了,问道:

——怎么了?

“未名陌生人”: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了。

——啊?为什么?

“未名陌生人”:他说在我身上找不到爱情的感觉了!再在一起,对彼此来说都是折磨,不如趁早分开。

——不能这样吧!

“未名陌生人”:现在这个社会,离个婚都跟闹着玩似的,何况我们还没结婚!男人一旦不爱你了,留是留不住的。可惜了,倒叫公司那个小碧池看笑话!

——真的不能挽回了么?

“未名陌生人”:为什么要挽回?这段恋爱我自己也谈累了,分就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隔壁一女的今天早上坐公交赶上车祸了,肚子里五个多月的孩子说没就没了。生命尚且脆弱如此,爱情算个屁?所以那家伙晚上提分手,我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你这也太悲观了吧!肯定有好男人的。

“未名陌生人”:有肯定有,但是全世界六七十亿人口呢,好男人比大熊猫还珍贵,哪能这么容易遇到。亲爱的,你还是经历太少,把男人想得太好。

——是啊,马上三十岁了,感情经历几乎一片空白!想想觉得好难过啊!

她叹了一口气,是真的觉得难过,肚子里的话扑扑往外冒,

——感觉自己就像流水线上的赶制品,学前班、幼儿园、初中、高中、大学、研究生,一道道工序走下来,忽然发现26年就这么过去了,什么都来不及做,必须赶紧进入后续工序:工作、买房、结婚、生孩子。可惜啊,工作辞了、房子没买、恋爱也没谈,更别说结婚生孩子。说好听点勉强算个半成品,说得不好听,就是个残次品。你说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毛病?

“未名陌生人”:照你这样说,咱们都有毛病。

这一次,她将自己释放在一座山上,好高好陡的一座山。你看,往四处看,她发出指令,于是意念里那个模模糊糊的她手搭凉棚、举目四望,山影重叠,草木幽深,都朦胧在金红色的夕阳余晖中。是不是很大气?是。你再看脚下。她低头,顿时感到心惊胆战:她的脚下,除了立足的平台,四周全是深不见底的峡谷,云雾翻腾,风声呼啸。看这些深谷,再看看山石陡峭的样子,你猜到这是什么地方了么?什么地方?她想得仔细,恍然大悟:啊,华山,这是华山,是她向往多年的华山!你蹲下身子。她蹲下身子。你看你脚下的石头,看到上面有什么了么?她睁大眼睛,在代表岩石的一团黑影上看出了斑驳的条痕!她认出了,那是刀剑撞击留下的痕迹!激动得一颗心简直要撞破胸膛跳出来:这里就是当年华山论剑的地方!

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她梗着脖子,站在一个阴仄的角落,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黑脑袋之间的狭窄缝隙,落在一部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上,里面“呼呼哈哈”地播放着的正是八七版的《射雕英雄传》。上一个夏天,她跟着小六叔叔从东北回到老家,爷爷奶奶家住几天,外公外婆家住几天,在第二个夏天里住到了外婆家,此后便有了晚饭之后跟着外公去村东老头家看电视的习惯。男女老少塞了满满一屋子,目光都被那台黑白电视攥得紧紧的。那年她只有七岁,正是最爱犯困的年纪,电视剧从八点演到十点,她撑到九点左右眼皮就开始打架,却一点也不想睡觉,只好晕头晕脑地和自己的眼皮作斗争……四下里全是房屋和院墙的黑影,头顶一天星星,耳边八狗子(八狗子,苏北方言,指蛐蛐)在草丛里“咕噜噜——咕噜噜——”地叫个不停。她伏在外公硬邦邦的背上,睡眼惺忪地问道:“舅姥姥,演到哪里了?”“明晚上就开始华山论剑了。”他们心里都惦记着华山论剑,第二天傍晚早早吃过饭,撇下碗筷就往东头跑。所有人都比往常到得更早,早早地将一座小瓦屋塞满了,等待着,等待着,广告、广告、广告——终于开始了,激情澎湃的主题曲,她的心紧张地揪成一团,主题曲——她听到电视机就跟人吐唾沫似的“噗”地响了一声,影像霎时萎缩成屏中央的一个小亮点,小亮点一闪一下子不见了,一屋子的人全部掉进黑暗里——停电了。华山论剑,华山论剑,华山论剑……那是个一个村子只有一两户人家买得起十四寸黑白小电视的年代,没有影碟、没有回放,电视剧播过去就是播过去了。华山论剑,他们到底没看成。

论剑,嚯嚯嚯嚯、歘歘歘歘……恋爱——,嚯嚯嚯嚯——婚姻——,嚯嚯嚯嚯——天地之大、哪里用得着担心没地方住!天地之大……黑夜,星空,蛐蛐。车祸。陕西。华山。外公,哦,外公,在松花江上凿冰的外公——他那条像西山上的松树一样挺直的背也已被岁月掰成了东河边的垂杨柳,再也无法承载她身体的重量了。“哐哐哐哐……”你要醒了。别装了,你要醒了。她醒了。睁开眼,灯还亮着,明晃晃的一团。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样,总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响起施工机械的轰鸣!她懊恼地想。叹口气。关了灯。

和小陈约定的交作业的时间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她给小陈妈妈发了提醒交作业的消息;但她还不放心,又在中午和傍晚分别提醒了一遍。一直等到晚上晚上八点钟——约定的截止时间,小陈同学爽约了。她了然地苦笑两声,给小陈妈妈发去微信消息:上节课和小陈约好今晚八点交作业,现在时间到了,麻烦小陈妈妈督促小陈把作业发给我。

八点三十二分,就在她因为小陈爽约的事胡思乱想时,小陈妈妈发来消息,是小陈写的作业!她立刻坐直身体,愁绪全散了。作业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和过程都写得歪歪扭扭,其中有许多擦改的痕迹。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三道题,发现居然有两道做得很好,只有最后一道题,跳过了一个重要的证明环节。她长舒一口气,忍不住赞道:很不错哎!看到了小陈妈妈发在作业下面的文字:

——抱歉啊,杨老师,今天晚上小陈被几个同学叫出去玩了,您一提醒我,我就赶紧给他发消息,这不他立马赶回来把最后一道题补完了。

——嗯,了解了。作业我看过了,做得不错!就是下次要注意时间哦!另外,最后一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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