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来的时候,他和女友的关系出了问题。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向我抱怨,她并不像外表那样低调,相反对他很苛刻。比如,她要求他在仕途上有所斩获。可我的朋友在这方面一点兴趣也没有。她似乎有着本地女孩都有的成熟和世故。这时候,我也开始恋爱了。我无暇顾及他的感受。但每次我约会回来,他都要和我谈他的事。我感到他似乎把恋爱问题当成了身体问题。他说,他的脖子某个地方好像很僵硬,可能某一根经脉被什么东西堵塞了。有一天,他对我说,他的腰可能也出了问题。还说他病了,可能一辈子不能结婚。我说,你好好的,别胡思乱想了。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一觉醒来,发现他坐在我的床头。我吓了一大跳。他的眼神很怪异,好像不认识我,好像我是个陌生人。太阳从窗口照进来,投射到他的脸上,他的脸有一种无助的痛苦。他摇了摇头说,我同你说得太多了,我很怕你。我说,你怎么了?他说,我其实没有病。说完他就走了。
我们住在六楼。站在阳台上,向东望去,我又看到那油菜花。我仿佛看到那个在家乡的田野里狂奔的光棍。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我去敲他的门,想知道他究竟碰到什么难题,他和女友的关系究竟怎样了。但他没开门。我知道他在里面,但他不开门。
我的女友经常到我的宿舍来。她来了,我就把房间的门关上。我是怕影响到他。可他开始不理我了。有一天,我女友刚进入我的房间,我就听到他出门了,他把门关得很响,像是充满了愤怒。有一次,我看到他把手狠狠砸在玻璃窗上,玻璃窗马上碎裂,他的手上都是血。我问他怎么啦,他没理睬我。我们的宿舍里开始有了一种危险而恐怖的气息。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但现在即使在屋里碰到,他都不看我一眼。我正在恋爱中,对此也没有想太多。我想,大概是失恋的缘故,同我没有关系。
后来,我才知道他对我充满了愤怒和仇恨。一天晚上,我听到客厅里出现了砸东西的声音。我的女友非常惊恐,问怎么回事。我说,没事,他这段时间心情不太好。我没出去,直到客厅里声音平息。女友没了待下去的心情,她要走了,我送她出门。我看到我放在客厅里的沙发被砍得面目全非,沙发皮被撕破,沙发里面的絮都冒了出来,甚至连木头也裸露了。那把砍沙发的菜刀扔在地上。我这才知道,他的愤怒都是对准我的。
我把女友送走,然后去敲他的门。里面没声音。他房间的灯亮着,我知道他在。门没锁上,我推门进去。他蜷缩在床头,脸色苍白,双眼迷乱,看上去非常无助。他很瘦,骨头很硬,他像一块冰冷的铁。我觉得他的样子好像刚刚被魔鬼劫持,才死里逃生似的。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他没回答。我说,我得罪你了吗?这时,他突然大叫一声,说:你给我滚!
我一直不知道他究竟出了什么事。我曾问过他曾经的女友,她说,我不知道,你们在一起,你应该比我清楚……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反对疾病无处不在的隐喻,看待疾病的最真诚的方式——同时也是患者对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尽可能消除或抵制隐喻性思考。但福柯对疯狂却有许多诗性的理解,在福柯那里疯狂成了一种强有力的存在,它对抗着理性,抗拒着道德和秩序。
福柯的疯狂是另一种疯狂,那是强人的疯狂。我见到的这些得病的人,却是如此软弱,芦苇一样易折。这些得病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是这世上最纯正的人,是一些孩子,他们在这世界庄严的秩序前面迷失了方向。现实是如些坚硬,他们黯然退场,把自己关入一个黑暗的个人天地。
1992年,我换了单位。我被安排坐在他的对面。他身材中等,长相比较标准,脸上有一种硬硬的骨感,可以说相当性感。刚接触时,我觉得他挺冷漠的,眼神骄傲但又有一种混乱的气息。慢慢地,我还是感到他身上一种孩子式的任性。中午休息,同事们喜欢打乒乓球,他技术很差,动作不像他的身材看上去那么协调,而是扭曲的,像正受到什么束缚。但有时候,他很意外地超水平发挥,可以把所有高手都打趴下。当然,他水平低的时候居多,他等个半天,没打几下就下台了。他对规矩是很遵守的,他退下来,把球拍狠狠地砸在球台上面。一次,球拍反弹,飞到一过路女孩身上,女孩大惊失色,好像被什么人强奸了似的,一脸失贞的表情。我们笑着让他去安慰她。他一脸不以为然,很没风度地对她说:“你应该感到高兴,被打了一炮!”我们哄堂大笑,他却一脸认真。那女孩听了,很受伤,哇地哭出声来。
我到这单位时,他几乎没什么事干,整天游手好闲。并不是他不想干,而是另有原因。他也不多说话,坐在那里,双眼有些茫然。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有时候,他会同我谈谈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曾是三五支队的成员,也算是干过革命,但在“文革”时,被打成反革命,专门给生产队掏粪。他的母亲身体不好,又患了白内障,眼睛几乎失明。他说他读书成绩很好,在当地年年考第一。他的父亲为此非常骄傲。他给我看他发表的论文,是关于桥梁方面的。他在专业上工夫下得还是蛮深的。
慢慢地,我听到了关于他的传言。他是这个单位最早分配来的大学生。那年月,大学生吃香,他来时,单位给他搞了个隆重的欢迎会,可以说是夹道欢迎。这种情形现在是不可能再发生了。他理所当然受到重用。我所在的单位要承接市里的一些公共项目,他成了主力军。但他大约在人际关系上不善经营,对人情世故也缺乏深究,凭着书生的一相情愿,经常和那些承包商闹矛盾。一次因为隐蔽工程不合格,他一连签署了几张停工通知单,惊动了领导。
单位里的人谁都知道建筑承包商有通天的本领,有的甚至连单位的领导都可以置之不理,何况区区一个技术人员?这样几次以后,领导就不信任他了,他慢慢地边缘化,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人。
我到这单位的时候,大学生已数不胜数,不再是稀罕之物。年轻人之间的竞争因此相当激烈。有他这个标本在,许多人都吸取教训,看领导脸色行事。他自然是相当看不惯,经常用不屑的口吻评论他们。他说得相当尖刻、锐利,好像同他们有着深仇大恨。他和单位里的人交往很少,同我还算比较谈得来。他谈论起单位的事情来,那口气简直像上帝一样,他说,他们真是可怜,像蚂蚁一样小。我同他开玩笑,我说,你是不是经常觉得自己像一个巨人,高达云端?他认真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真是这样,觉得我只要轻轻吹口气,就能把他们吹到天边。有时候他也会显得很无助,不停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他的眼神惊恐,好像危险就在前面。我觉得他真的危险,就像一根绷紧的钢丝,随时有断裂的可能。
他的身上充满了各种矛盾的品质,比如,他在日常生活中是个十分自私的人,待人接物有点小气,但在工作上却没有一点私心,从事建筑行业的人大都会有一些灰色收入,但他总是拒绝。又比如他看不起很多人,但同时对他们也不无嫉妒。
单位提拔了一批年轻人到领导岗位。这种时候,往往是单位最动荡的时刻,每个人都各怀心思议论利害得失。他当然不可能被提拔。他因此受到了刺激,他纤弱的神经终于绷裂了。他见谁都笑。那笑容非常骄傲,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他开始对我笑,好像我是一只蚂蚁,搞得我不想理他。他的笑没有停止过。他咧着嘴,好像这世界充满了乐子。很多人都被他奇怪的笑搞得很恼火,恨不得给他一耳光。后来,他就开始当面嘲笑领导。他去领导的办公室,坐在那里笑领导。
我知道,他疯了。他进入了他的那个顶天立地的巨人的角色,他在俯视人间,嘲笑一切的可笑之人。我说,得早点通知他的家人——他年迈的父母。但领导认为他只不过是要挟,是装疯卖傻。领导自以为见多识广,对这种事有丰富的经验。也有人认为他可能失恋了,得了花痴,理由是,他也经常对着女同事笑,而以前他因为内向几乎不和女同事说话。
如我所预料,他越来越疯狂,他的眼神越来越凶,他开始有了暴力倾向。有一天,他带了一把刀子到领导办公室,要把领导杀了。领导这才通知他的家人把他送到康宁医院。
我对面的那个位子后来一直空着。同事们来我的办公室,在他的位子上坐下来,会满怀惋惜地说起他。这时候,大家记得的都是他的好,关于他的单纯,他的认真,他的专业水平,他的不徇私情。在大家的口里,他简直成了一个道德完美的人。我明白大家的意思,他是这个日渐凶险的环境的祭品。我有时候会担忧他的未来,据我所知这种病一旦发作,就很难治愈,他这么年轻,今后怎么办呢?还有他年迈的父亲和失明的母亲,他们又如何面对唯一的儿子就这么毁了?后来,我调离了这个单位,再也没有关于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