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着拨片的手指停下,余音也渐渐消失。我背起吉他走出录音室,门口的经纪人早已在入口等着我。
“真好听呐,能当你的经纪人真是太棒了,李老师。”
“是吧”
“您还真是一点都不谦虚啊。”
我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舒了口气。
“对了,听老板说,你当初可是非要做我的经纪人,有什么原因吗?”
“emmm当然是听到你的第一首作品,被深深打动了呗。”
经纪人递给我一包提拉米苏味的双享棒。
“说实话,在你至今所有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仍是那首改编版的G大调小步舞曲,他让我想起了初恋。”
回到家中,挺挺躺在床上,棒棒糖的甜味弥漫唇齿间,我合上了眼睛。
初恋么。
他当然会这么想,因为…只有那首曲子不是我写的。
我和那位作曲家的相遇,是在一个的盛夏。
七年前。
李二从体检室出来,手里握着体检报告,医生告诉他他健康得可以翻十坐山吃三头牛。闻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李二按下了电梯,他从小就很喜欢这股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儿。
“叮咚”
电梯门换换打开,电梯中的人走了出来,那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少女,年纪与李二相仿。在她与李二擦身而过之际,李二看清了她的样貌,乌黑顺滑的长发披在身后,小脸白皙滑嫩,大大的眼睛充满了灵性,眼角有一颗泪痣,让她看起来有种我见犹怜的气质。
“乔郸?”
李二试探的叫道,少女惊愕的转头,眼中闪着光芒。
七月流火,天气开始转凉,尖尖小帽也稀稀疏疏的结束了一个夏天的合唱。
急促的下课铃响起,结束了两节连课的高中生们迎来了大课间,偷偷带手机的同学也趁着老师的离开变得明目张胆起来,教室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许多。李二径步走到自己的小圈子里和伙伴们吐槽英语老师的中式英语间夹杂的山东方言的数量,这时李二忽的听闻门口的人在唤他的名,朝声音的方向望去,颗小个脑袋从门槛边露了出来。
“呦,乔郸,两节课不见又想我啦?”
李二轻轻抬手打了个招呼,对面的女孩翻了优雅的个白眼。
乔郸和李二是在那次医院见面后逐渐熟络起来的,乔郸因为出色的相貌和惊人的音乐才华,在学校很是出名,但她一学期有半学期都是在请假,所以没听说过有人与她走的近。李二的梦想就是做一名吉他手,所以平时对乔郸也是有一些关注。自从医院的那次见面后,两人时不时会一起讨论音乐的话题,拜此所赐两人的关系也是在逐步拉近。
“今天中午我不回家吃饭,你去吃牛肉面帮我带一份,送我教室。”
“嗻。”李二哪敢不从。
“嗯,真听话,手手。”
李二顺从的抬起手,乔郸在他手上放了一包提拉米苏味的阿尔卑斯双享棒。
“本宫心情不错,赏你的,对了,考完试陪我去逛一下琴行,可以白嫖免费午餐哦。”
李二叼着双享棒回到小圈子里,表情严肃。
“兄弟们,我是不是要脱单了。”
“你说乔郸?人有上进心是好事,但咱不能好高骛远啊。”张宝强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
“人家在咱学校人气老高了,还轮得到你?”田胖虎抠了抠并不存在的鼻屎。
“可人家两节课前还过来给我带了包零食。”
李二不甘心的反驳道。
“科学研究表明,女神明明只是和屌丝正常交流,但总有屌丝会误会,这类品种的屌丝通常会有成为舔狗的潜质。”王强夫打了打并不存在的哈欠。
“憋想太多了,团里才是你永远滴家。”田胖虎拍拍李二的肩膀,露出灿烂的笑容,待得李二窗口望天之际,三人交头接耳:
“怎样?”
“我觉得有戏。”
“我觉得应该是来看我的吧。
…
高中的备考时光总是很枯燥,而每次月考完毕的假期便是备考生们难得的放松时刻,因为是周末,所以人民广场的商业区人满为患。
李二看了看身边兴致勃勃的乔郸,她今天披了件米色的大衣,里面是雪白的衬衣套了一层羊毛针织衫,短裙的下面露出黑色的连裤袜,头发则扎成简单的低马尾,脸上化着淡妆,看上去十分精致可爱。
“怎么,才发现我很好看吗?”
乔郸见李二一直盯着自己看,不住打趣道。
“嗯嗯,才发现。”
李二随口应付道。
“嗨,伤心了,包帮我拿一下。”
乔郸将小提琴包递给李二,埋头翻着琴行篮子里图案可爱的拨片。
“这两片怎么样?”乔郸拿起一片印着粉色猫爪形和一片印着蓝色猫爪形的拨片问道。
“很可爱哦,老夫的少女心都有点萌动了。”
“大老远陪我来也不能亏待你,喏,礼物。”乔郸将蓝色猫爪拨片递给李二。
“富婆诶,求包养。”
“养不起养不起,刚才吃那么多,把富婆差点吃穷啦。”
乔郸似是随口敷衍着转过身去看琴谱,李二没注意到她的耳朵有点红红的。这时,三个女生从背后拍了一下乔郸。
“乔郸郸,好久不见!”较高挑的女生微笑着打招呼。
“田鸣!徐根和刘华也在啊!”乔郸惊呼,四人开始亲密的寒暄了起来,比如“你之后见过那个谁谁谁了吗”“听说他的高中和你们挺近”“说不定在公交车上见过”之类的,听对话她们好像是初中要好的同学,李二轻叹口气,戴上了耳机。
“今天来和男朋友逛街的?”
高个子的女生转头看向李二的方向问,
“嗯嗯,是的”
李二刚想解释,不曾想乔郸却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小个子短发的女生立刻吃醋的抱紧乔郸。
“我不要嘛,乔郸郸这么快就丢下我了!”
“没办法啊,孩子到了那个年纪了啊,华华也要加油哦。”双马尾的女生摸摸头安慰刘华。
“你们一个个都有男朋友了,留我一个单身狗于心何忍啊!”
“男朋友个子好高啊,真好呢。”
“郸郸给我永远保持少女啊啊啊!”
过了几分钟后,送别了三位好友,乔郸回到李二面前
“久等了。”
“没有啦。”
“…”
“…”
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抱,抱歉,刚才为了充面子撒了谎。”乔郸率先打破沉默,她抬起头看着李二,耳根通红,不安的笑着,身体有些微微发抖。
“撒谎是不好的。”李二看着乔郸那副可爱的样子,心头小鹿乱撞,不,是西伯利亚大麋鹿踩着飞快的步子横冲直撞。听到这句话,乔郸微微低下了头。
“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
李二鼓起了勇气。
“我倒是很愿意吧这谎言变成现实哦。”
“……咦?”
秋季微暖的阳光自云隙撒在乔郸惊愕的小脸上,耳机里的G大调小步舞曲奏到了中段,轻松的琴音温暖的跳跃着。
…
捏着拨片的手指停下,余音也渐渐消失。李二将录下的练习曲上传到了账号上,当然,是私密上传,他还没有将自己的音乐展示给苛刻的网络听众们的勇气。
穿上昨晚精心准备好的穿搭,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李二看了看表,上午七点二十三分,看来能在九点到达目的地。
这是李二人生中的第一次约会,地点在深圳湾海滩边的公园。
平时经常坐的地铁,在李二的目光中也开始变得不同了起来,李二从来没怎么注意过的东西,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对面的年轻夫妻你依我侬,窗外的阳光跳跃在一栋栋建筑之中,紧接着,豁然开朗。高楼大厦全被甩在身后,面前出现的,是一片一望无垠的大海,碧波粼粼。
虽然昨晚为了讨论约会地点,被窝里视频到了深夜,但现在却精神十足,心情十分欢快跳跃。
十二点零三分,阳光已经变得非常毒了,李二坐在椅子上抿了一口凉茶看了看手机,发给乔郸的信息至今还是未读状态。
乔郸还是爽约了。
自那天后一周过去了,李二再也没有联系上乔郸。
直到这一天,李二再次从医院的体检室出来。
电梯口,病号服少女惊愕的看着他,她的脸色看着更苍白了,走路时步子也有些颤颤巍巍。
充血性心力衰竭。
李二从乔郸苦笑的的口中听到这个词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不愿意相信。
后来的每一周,李二都会来看望乔郸,这其中,也见过乔郸的父母,他们对李二来看望自己的女儿表示非常开心。
“我们都欠郸郸的。”
他们这么说到,乔郸的身体从小就很弱,但是他们正值事业上升期,也就没怎么用心照顾女儿,基本全权交给保姆和家教。直到乔郸因心肌梗塞住院,迅速恶化成了心力衰竭,这对夫妻才反应过来,纵使拥有倾世的财富,也买不回一条蚂蚁的性命。
可惜,他们明白得稍稍晚了一些。
乔郸的身体状况,已经彻底无法挽回,左心房已经开始坏死。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心脏捐献着的话,她只能依靠着药物与现代医疗技术苟延残喘。
这天,是乔郸的生日。夜里,乔郸的病房中,李二和乔郸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听说前法国歌剧院芭蕾舞乐团的大师两个月后回来广州大剧院表演天鹅湖。”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看的第一部芭蕾舞剧就是天鹅湖,就是因为这部舞剧,我才对音乐开始感兴趣的。”
“在此赞颂伟大的柴可夫斯基。”
“诶嘿嘿。”
“小时候我的身体很弱,爸爸妈妈也很忙,没空带我出去玩,我只好在家看书,从书本中认识这个世界。”乔郸轻声说道。
“我发现这个世界太有趣了,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那么多我从来没吃过的东西,那时候开始,我就有一个梦想。”
“我想长大以后,可以自由自在的走遍世界,吃遍所有美食,每到一个我喜欢的地方,我就会在那里弹一首我喜欢的曲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李二说到。
“不,不会的,我都知道。”乔郸虚弱的笑了笑。
“呐…”
“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吗?”
“自从得病以后,我不得不经常思考这个问题。”
“我是无神论者,不相信轮回转世,在我看来,生命只是一件复杂的自然化学反应罢了。”
“人死以后,随着尸体的降解,意识自然也会永远消失,我不是说这不好,只是…有点太寂寞了。”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害怕寂寞的,晚上家人都不在的时候,我会把被子裹得紧紧的,怎么也睡不着。”乔郸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一丝哭腔。
“这个世界这么美好,这么温柔,我不想这么早就和它永别,我还有好多好多想去的地方,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我不想再在睡前思考死亡和明天到底谁会先到来,我想和大家一样安然入睡,期待明天的太阳!”
“…”
李二看着少女脸上的泪痕,心如刀割,她抓着自己衣服的小手是那么的无力,却又是那么的用力。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李二再次对乔郸说到。“我保证。”他又像是给自己许下了誓言,眼神坚毅。
此后日子过得飞快,冬天到了尾声,乔郸的身体奇迹的恢复的越来越好了。
乔郸看着窗外开始绽出新芽的树枝,病号餐的粥已经喝了一半。
李二已经三周没有来了,这让乔郸有些担心,又有些胡思乱想。
“咚咚咚”
沉闷的声音忽然从窗外传来,位于三楼的窗户边深处了一只手。乔郸吓了一跳,连忙下床去开窗。
“这边!公主大人!”
穿运动服的王子扶着树干踩在树枝上表情有些羞涩的向乔郸伸出手,嘴角叼着一根提拉米苏味的双享棒。
“哈?你在干嘛。”乔郸一脸懵逼。
“旅行啦,旅行!跟我去环游世界吧!”
王子大人的腿有些颤抖。
“…你这样不羞耻吗?”
“羞耻啊!羞耻的现在就想找条树缝钻进去啊!所以麻利点,别让我继续羞耻下去了啊!”
乔郸后退半步,俏脸变得滚烫起来,看着李二拼命伸出的手,心脏碰碰直跳,忽然,她回忆起了生日那晚李二许下的誓言。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保证。”
唇角微微勾起,是啊,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医院什么的,心脏病什么的,去他妈的吧,心情激荡起来,乔郸上握紧住王子大人的手,将他嘴角的棒棒糖拉出来,塞进自己嘴中,一只脚踩在窗口。
随后。
纵身一跃。
水仙的花瓣飘在身后,被风裹挟着带向了天空。
那以后,李二和乔郸开始驾着车到处玩,走到哪个地方,看见风景好久停下驻足。
“原来你那三周没来是跑去考驾照了啊。”
“幸亏我平时在打工,还有攒钱的好习惯,现在活动经费超足的,你平时吃的药也全都备了很多。”
“但这车就有点太夸张了吧。”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有个富二代朋友就是方便呐”李二苦笑着回忆起了张宝强向他竖起大拇指时,雪白的牙齿闪着光芒。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你。”
两人坐在车盖上,阳光明媚,欢声笑语。
他们一路沿着国道s8线出发,经过了正在播种的农田,在当地吃到了新鲜的大米。经过了开封的大运河,一人抱着一份桶子鸡。北上到了著名的张家界,在巍峨的山巅欢快的弹唱,又沿着国道G50跑到重庆,几经在高地起伏的城市中迷路。来到云南时,已是接近盛夏,中间他们时不时向家人打电话报平安,开心放恣的玩闹,白天他们把车顶篷打开,奔驰在山间公路上,任山风将他们的头发吹乱,晚上就将车子停在安全的地方,放平后座当床,互相嬉笑着依偎入睡,途中乔郸的症状不断在减轻,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他们来到了甘肃的平凉市,这是一个安静的小城,一到夏天,满城的柳絮纷飞,他们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天凌晨,李二早早的起了床,他们住在广成大酒店,房间采光很好,昨天他们在新世纪广场备足了食品和衣物,药品也十分齐全,接下来他们准备去拉萨。
“起床咯。”
乔郸被子鼓鼓的,没有理他。
“谁说今早要叫我早起的?”
李二轻笑道。
乔郸还是没反应,李二刚到有些不对劲,轻轻拉开被子去看,只见乔郸整个人蜷缩在一起,身体微微颤抖,左手紧攥着胸口,小脸痛苦的皱着,眉头紧锁,嘴唇发乌,脸上浮现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小腿部位肉眼可见的有些水肿。
“乔郸!”
…
深夜,医院的急诊室外,李二默默地坐在椅子上,乔郸的抢救已经持续一整天了,李二也在这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双目中充满着血丝,他其实早就察觉到了的,乔郸的症状并没有消失,只是她自己隐藏了起来,不愿让李二发现。每个深夜,李二隐约感受到身边的人微微颤抖着,他总是很害怕,害怕中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只要每天按时吃药,少进行剧烈活动,这鬼病总会好的吧,他这么安慰着乔郸,也安慰着自己。
走廊传来清脆的脚步声,李二抬起头来,是乔郸的母亲。
乔郸送进抢救室不久后,李二就联系了她的家人,看来她是一路马不停蹄的坐飞机赶来的,她原本就不怎么同意乔郸和李二的旅行。
李二纳纳的站起身来,声音沙哑道:“阿姨,我…”
“啪!”
李二还没说完,右脸就传来了火辣辣的痛。
乔郸的母亲双目通红,浑身颤抖。
“你…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啊…”
她攥紧胸口,缓缓跪倒在地呜咽着。
李二抬头猛吸鼻涕,拼命压抑着喉咙中底沉的呜咽,泪水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
李二步子虚浮的走在街上,耳边嗡嗡鸣响着,他已经没有脸再见乔郸的家长了,他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废物。
一厢情愿的把乔郸带出来,自以为是在帮乔郸实现梦想,其实始终在自我陶醉,明明发现了异状,却满足与自我安慰,他简直无可救药!
但是,乔郸,她不该死。她是那么才华横溢,那么善解人意,她总是在迁就李二,让李二误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她是那么的爱着这个世界,那么的温柔。李二觉得他比自己这种人更应该活下来。
她还有好多想去的地方没有去。
她还有好多想吃的东西没有吃。
她还有好多喜欢的曲子没有弹。
她更应该被世人所爱着,她更应该活下来。
神啊。
求求你。
让她活下去吧,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因为,她是如此的热爱着这个世界啊。
李二双目无神,浑浑噩噩的祈祷着,没有注意越来越近的闪光,也没有注意路人的尖叫声。
…
我睁开眼睛,脸上不知何时已浮现出了泪痕。
五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从病床上起来时,医生告诉我心脏移植手术进行得很成功。母亲激动的抱住我,从她口中,我得知了心脏捐献者的信息,那晚的四中巷路口,发生了一起车祸,遇害者抢救无效身亡,尸体保存较完整。并且在他的衣服口袋里,发现了一张早已填好的遗体捐赠证书。
胸口的心跳沉重而有力,当我用颤抖的手指翻开了社交账号,艺名为李NB,未发布的练习曲有几十首,已发布的只有一首他自己改编的G大调小步舞曲。
我决定替他实现梦想,不,现在的他就活在我的体内,我们是一体的。
我继承了他的账号,以吉他手李NB的身份出道,并大获成功。
我知道,他没有死。
他就活在这里。
一直都在。
嘴里的提拉米苏味双享棒已经化完了,我叼着塑料棍起身,拉开窗帘,手机里播放着那首G大调小步舞曲,我拿起了吉他,坐在阳光下跟着弹奏。
琴声欢快而轻盈。
心跳声温暖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