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认为我没有能力继续统领本能者吗？”
阿卡从朦胧的混沌中苏醒，耳畔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句，继而，溪边汩汩的流水声逐渐清晰起来，林旁，还有鸟雀不时的啾鸣，风很静，远处像是隔着一座大山，将冰冷的寒意全部遮挡下来。阿卡以为她到了欧洲某处景区，睁开眼睛时，青天半侧，林立的棕色树干背景下，站着一位矮胖结实的老妇人，身上打扮简朴，有如古时梵高画册中劳作的农妇，浅绿色头巾，深灰色的麻布衣，臃肿的身材配着捆腰长裙。
妇人正弯腰将怀中抱着的，装满牲畜饲料的圆木盆放下来。阿卡的浑身僵硬，瘫在地上，青草的味道窜入鼻孔内，一些敏锐的知觉还在苏醒，女孩怀疑，刚才那句话是不是对面的人说的。
不过，她很快就打消了疑虑，辛西娅咬文嚼字般富有辨识度的声音传到耳边。
“我在这里敢说您的不是，所以我会偶尔抱怨一下。”
果然，狡猾的辛西娅就在阿卡身后站着，能感觉出来，那家伙像一只小心翼翼的猫，警觉着，躲闪着。而阿卡浑身的麻木刺痛感还没完全消退，再一次，她咒骂起米莉亚，那个善用头脑控制的女人，生气也好，无可奈何也罢，奇怪的是心里面反而很难再彻底厌恶了……
妇人咧开嘴，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地球还在契约保护的范围下，不过，过了今晚可能就不是了。唉，我们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呢？这个人类的躯体反馈过来的劳累感觉，让我很不适应呢。”
说罢，老妇人笨拙地撩起布裙，蹲坐下去，在草地上盘起腿来；那浑浊的瞳仁刚好注意到阿卡苏醒了，一时，皴裂的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地睃了她一眼，又昂起面孔，抠着眼睛注视阿卡身后的人。
辛西娅说：“我伟大的天后赫拉，希望您大人大量，即便我说的是心里话，并不代表我会背叛您，只不过是我太焦虑了，因为对于大家来说，我们的敌人过于强大，请您务必原谅我！您看看，赫丘利的自我防御系统就要完全的苏醒了，思维中心给予她极高的权限，放任她这样胡乱搞下去会对我们产生不利影响，所以我想征求您的意见，是打算彻底除去她还是将她囚禁起来？”
阿卡听后很想开口咒骂她身后的混蛋，但是她一张嘴便呜呜咉咉的，难以出声。
妇人眯起眼睛笑了，露出焦黄交错的牙齿，整个人显得更加的阴森和诡异；阿卡不好想象，躲在那具躯体后的，那个所谓的本能中心头领赫拉，会是什么模样。单听老太婆的声音，土里土气，咬字含糊。
“我的好孩子辛西娅啊，难道你就不再埋怨我了？那时我在叛逃前可是出卖了你和小赫丘利呢，尼弥西斯和厄里斯她们怎么样了？没有太粗鲁地对待你们吧？”
阿卡睁大眼睛，瞪着对面的人，老太婆没理她，歪过头，仍在看着辛西娅。
辛西娅却十分平静，在阿卡的身后缓缓蹲下，双手抱住膝盖，说道：“我和赫丘利都已经死过一次了，前生的事迷津在岸，不必追究，我现在已经了解，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追溯回这个地球；但是我很不明白，您又派雅典娜那个鬼丫头来干什么？并且，她手上握有的权限也很高，刚刚我才知道，连‘存在’那种级别的网络她都能申请下来，难道她不再是你手下的本能中心了？您可没有能力给予她‘存在’吧。”
“雅典娜跟我一样属于旧神，实际上也一直不受我的支配，仅仅是答应帮助我捎带一些小事罢了，而她其实同忒弥斯是一个级别的，你应该清楚了吧。”
“这可跟我记忆中的不太相符啊。”
“是你太天真了！想让巴纳德放弃情感中心（这个地球），绝对不可能，你的几个小动作搞得太大了，如果尼弥西斯不及时赶到，我看你是绝不会收手，能够老实地按照我们的想法来。怎么样，该尝试的你也尝试过了，清楚自己没有希望后，又准备以辛西娅的身份投靠我了吗？朱莉，我知道你的想法，你也该明白我的目的了。”
“哈哈，什么都逃脱不了天后赫拉的眼睛啊，我需要的仅仅是承诺而已，您应该清楚的，人类不该以这种形式继续存在！看看我脚下的赫丘利变成了什么样子吧，您想要获得超过百分之50的核心决策权，我可以帮助您，但是，你要让我们回归真正的家园。”
老太婆用手扶着额头咯咯地笑了，阿卡在地上激烈地喘着粗气，她很想跳起来，质问这两个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
“有些事情是由不得你做主的，不要把那原始机械世界的温床，巴纳德的思维中心看得过于简单了，它也是有意志的，你们人类不也是老喜欢说‘地球的意志’吗？思维中心的意志更加的明了和深刻。”
“那是假的。”辛西娅快速地嘟囔了一句。
“无论真假与否，意志给你的你必然要接受，像我一样，我不过是它的女儿，在它之下存活，核心决策权是挺有诱惑力的；但在决策权背后的那个东西的存在更加惊人，辛西娅，或者叫你朱莉也好，难道你不也想获得过半的决策权，成为全宇宙的神吗？”
“我尊敬的天后，对于人类来讲，我们不已经成为神了吗？成为全宇宙的神又能怎么样？能够获得自由吗？太虚无缥缈了，我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再说一次，我需要的是承诺，你们要为人类的延续承诺！”
老太婆的眼睛凝视着阿卡身后的人，混沌的眸子遮蔽了灵魂，谁也摸不清她的态度，很长时间，沉默无话，妇人忽然撑起自己，艰难地站了起来，开口说：“哦，真是高尚啊人类。怪不得思维中心开始会选择你，如果你同意放弃，那我自然会给予承诺，将我的契约之矢给你。”
听到这些话，辛西娅露出极为吃惊的表情，说：“开始选择了我？！您就别开玩笑了！难道不是忒弥斯吗？您是在无端的揣测我么？仍然不信任我！？天哪，我任可放弃生命也要维护人类的未来，我的行为早已经表明我的立场，要不然也不会带着赫丘利来恳求您的原谅和裁决！”
妇人低头笑了，她老练和沉着的气场，当然不是普通农妇所具备的，那声音不再像是含着玉米糊一般，开始清晰起来，甚至透露出不可辩驳的力量，她说：“尼弥西斯同厄里斯那边，已经组织了一切可以组织的力量，将要对抗思维中心收拢下的同盟，你觉得她们的胜算能有几成？”
“如果思维中心选择不动用核心决策，你们也许有三成的获胜概率，动用机制，就是零成。”
“那你觉得如果核心决策落在我手上，她们的胜算又有几成呢？”
“六成，前提是你要有过半的决策权，并且不遗余力的支持她们。”
“你明白就好了。”
两人之间无需再深谈下去。倒在地上的阿卡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何种命运，全身上下那种僵硬的酥麻感快要退了下去，她在等待着时机，好逃脱辛西娅，赶快逃离！她甚至觉得那个貌似人类的老妪，在她对面给予她的压力更大。
“好吧，我的孩子，既然你我重新达成了协议，下面就该探讨如何处置赫丘利了，你要知道，就算杀她无数次，思维中心还是能够将她完全复活，厄里斯已经替你验证过了；这个孩子对于我们，实在是过于危险，我可不承认我和她有血缘关系，机械世界孕育出了这玩意儿，按照你们人类的俗语来讲，是在玩火自焚。”老妇人叹了一口气，斜倚着短粗脖子，冷峻地看着脸憋得通红的少女。
“那么将她囚禁到次级宇宙吧。”辛西娅说。
“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囚禁得了她。”赫拉说。
“那么好，也就仅剩下在软件上完全封死她这条路了，哎，真是让我为难，看来我还得求助我的那位下属。”
“厄里斯帮你们搞的那个漏洞，不能再连续使用了，雅典娜接受思维中心的命令，终究还是给赫丘利启动了高级防护程序，漏洞会被她的自我，通过下意识编程修复掉。你的那位善用脑电波的小朋友，再碰到赫丘利一定会被捏死的，刚才你也说得对，她的权限已经被准许到最自由的等级，根据我的计算，等我把话说完你还有五秒钟的机会，这家伙就完全恢复了。那么长话短说吧，再见了，我的孩子，你要去找到她的‘双子’才行！”
“该死的老太婆！”
阿卡骂道，顿时，她好比弹簧脱壳，兔起鹘落，双手快速地撑离地面，一跃而起，依靠恢复的体力，一只腿用力蹬，往林子那头箭一样蹿了出去。
与此同时，辛西娅的脸色煞白，似受惊的猫，往后斜跳，浮到半空，将那充满威力的手掌举过头顶，光芒凝聚，盛满了星月之辉，直接劈下！
此刻——
群鸟纷飞，大地颤抖，山峦瞬间被斩裂……
少女的眼前漆黑，像被吞噬进巨兽口中，她的身体消失在巨大光芒内侧的黑暗；然而，意识却暂留下来，很清楚，那种思维上的窒息感再次裹紧自己，刚才的一瞬间，她甚至都感觉不到痛苦，太迅速了，辛西娅一时情急所动用的力量，已经把阿尔卑斯山脉拦腰劈断……
异常清醒的知觉下，那种没有形体的迷茫似曾相识，她坚持不了多久，身体被隔绝，意识消融，将要完全消失的预感如此强烈，恐惧袭来，挣扎着，却没有力量迸发的落脚点，现在自己在哪里？难道在另一维度上？于陌生环境中的孤独，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以往的精神体验也不过是些朦朦胧胧的幻境。
“会进入天堂还是地狱？”
内心的声音问道，冥想着要进入死后的世界，也许，仅有本质是善良的人类会在如此极端的环境下，急切地产生了精神寄托，拷问灵魂，蓦然，自责懊恼的情绪上扬了起来……
“地狱吧……”
世界的网络蔓延，无数节点如繁星般明亮，“存在”在她眼前展现了出来——
“她死了！？”
于未来之翼总部前的广场，米莉亚踉跄后退了几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她是……”
“她可不是我的孩子，米莉亚，你被那鬼记忆影响得太深了，要不然你也没办法产生通感，入侵控制她的思维，这些牺牲真是太可怜你了。说真的，你是我最优秀的战士，于这一点，那边的雅伽莎应该很清楚，可惜雅伽莎的资质没有你高，无法完成任务。如果你不相信，请你跟我一起回总部大厦吧。米莉亚，我把你的记忆恢复了，你无需再死守那无用偏执的情感，固执的将一切都信以为真，让我背负同性恋加恋童癖的骂名；对于你，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因为赫丘利已经死了，而阿卡斯卡的脑袋也被你黑入，爆掉了……不过，现在我了解的情况仅仅如此，谁知道又会出现什么诡异的状况呢？饶了我吧。”
“不！我不想恢复，我知道很多记忆是假的，很多丰富的细节没有发生，也是假的，假的又能怎样？我的感受是真的就好了，我的行动是真心的便可以了，求求你了，我不想恢复，我原来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仍是什么样的人，记忆无法代表我！我不想看到心里爱的人被伤害，即便是曾经爱的，即便是曾经我在梦里梦到的，我不会因那些是真的还是假的就作为条件去拒绝，朱莉，我想帮助你，不想看到你走向毁灭！”
辛西娅听后脸色苦青，默不作声，她在思考着，是眼前的可笑的女人让她陷入了沉思，突然想到，凭什么？她现在认为自己是朱莉·维斯娜？
“你是谁？机器人！”
红发的女郎，雅伽莎声音颤抖地问道，惊愕下，颤巍巍地走了过来，眼睛上布满血丝，那种不可置信又难以抑制的恼怒神情挂在脸上。
“我就是朱莉，或者，准确点说，我带有朱莉完整的资料；并且我能感受到朱莉的痛苦、喜悦、欲望还有希望。”
“那她做的事情你也要负责了？”雅伽莎问。
“我当然要为她做的事情负责，并且要继续做下去。”辛西娅的声音中，有着隐隐约约的兴奋之感。
而雅伽莎则目光灼灼，她骂道：“人类的叛徒！”说着，女郎跟脚上前，和米莉亚一样，这个女人也有控制别人思维的能力；但她的力量表现得更加直接，意志力有如烈火，依附情绪，愤怒会彻底灼烧掉对方的神经突触。
米莉亚立刻一把拦住雅伽莎，说道：“求你冷静点，妹妹，你这样做无济于事，对她没有任何影响！请给我时间确认一下，她可能就是我们需要的朱莉啊，这也不是你所期待的吗？”
雅伽莎立刻转头说：“米莉亚，你所期待的朱莉是一个机器人？怪不得她会没有人性的杀掉那么多人！看看地上和广场外周那成堆的死尸吧！原来朱莉早就投靠了机械世界，这闪闪发亮的合金铁皮要比她原来那副苍老的躯体厉害多了！如果她不是叛徒，那我才是叛徒吗？！是的，我或许被她杀死，但我绝不屈服，也不会承认，她会是十二年前我们认识的朱莉！”
雅伽莎没把话说完，就被米莉亚护住拖拽，一直在旁观的博纳教授也走进了圈内，他扶了扶厚如瓶底的眼镜，因为紧张显得有一些战战兢兢，但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问道：“你说你是朱莉，那你得回答我们的问题才能证明！”
辛西娅看着这位瘦高邋遢的教授哼了一声，说：“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我猜你回来，又回到这里跟我们说话，一定还有事相托，我说的没有错吧？要不然雅伽莎和我一定早就人头落地了，你有意讨好米莉亚，帮你解决了阿卡斯卡，但是事情还没完，对不对？你还想继续利用米莉亚帮你做些什么？说服她去大厦给她洗脑，那么下步呢？”
米莉亚和雅伽莎都停住了，看着这位语不惊人的消瘦男人，博纳咳嗽一声，示意她们不要再说话。
辛西娅眯缝起眼睛仔细打量起这位教授，而后立刻变化表情，不再是刚才那副冰美人面孔，她优雅而更显狡猾地笑着说：“原来是博纳教授啊，研究双子机器人问题的专家，怪不得会有那样的能力，能在短时间内特制出修改基因的靶向病毒，将我的部下统统变得不再服从于我，要不然，我的灵魂现在也不会被迫装进这个铁罐子里呢。”
“您这么说要把您的杀人动机统统归罪于我了？那好吧，无论是从古代还是现代的《人权宣言》来说，我都认为您的做法是错误的，简直比机械世界还可怕！依靠生理的办法使人不得不屈服，那我甘愿被囚禁在虚拟的网络中，做一辈子的瞎子了。”
“教授，您可不知道，跟机械世界比起来，我的手段要温柔很多，要不是底下的那帮人仍不接受我，想念他们的‘好好先生’——A国总统米诺卡·罗斯福，仰仗了您那该死的病毒，决议在今天彻底背叛未来之翼，背叛我，我也不会先下手为强，依靠我在机械世界中结交的盟友，来铲除他们。而对那些真正想念我，希望我回来的人，我会尽我应尽的职责，给他们带来光明的未来；因此，今天除了仍然信任我的几名骨干员工仍然待在大厦总部值班，近十万名基层的工人我都让他们远离中心。我很清楚今天会发生动荡，便提前预备了防御，你也应该注意到了，现在快到正午了，这里仍然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那是我们误解您了，您有一颗充满人性的心啊。”教授习惯性地做了一个缓解压力的鬼脸，微笑的说道。
“当然，未来之翼需要回到我的手上，毕竟我才是它的主人。”辛西娅看着米莉亚和雅伽莎的表情，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要判断您是否是真正的朱莉，你还得回答我这最重要的问题。”博纳教授转过身，指着镶嵌在“水晶”山中的男性躯体说，“您和他曾经是什么关系？不会是恋人关系吧？您可要凭心回答。”
辛西娅愣住了，她的记忆里可没有这么一段突兀的过往，那张精美的脸上，表情在刹那间掠过一丝迟疑，她故作镇定的说：“博纳教授，您在哪里看到的记忆片段，您要知道的，我的记忆太漫长了，需要遗忘掉或者存储在别处的有不少。”
“不会吧，这是最重要的记忆了，朱莉在十二年前被A国双子警局逮捕时，当时对她的所有记忆都做了一份详尽的备份整理，上交当时的政府。两天前我让我在政界的一位可靠朋友寄给我，当然，我是拿它修剪机械世界源程序的演化分支，这是一个重要的变量，如果朱莉和爱默生的这层关系不存在，那么现在的这个地球，也不会存在的。”
“胡说八道……”辛西娅用极细微的声音嘟囔着，她美丽的脸上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