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大雨将至,风中已有丝丝凉意。
有人从郡外缓缓走来,微微抬头似乎能看尽百里采桑郡,枫染城婚礼在即,田雨农不想再多作逗留,他不想牵扯太多因果而坏了大道,但眼前若能交好枫染城,有些规矩值得去破,有些险值得去犯。
所以,他来了。
他忌惮扶云山是不假,但大道之争,向来都是自负生死。
倏然,百丈法相金身拔地而起,郡中有人惊慌失神有人四散逃窜,田雨农一步轻轻跨出而百丈法相金身已踏至韩彻跟前,众人下意识后退半步,拔出长剑。
百丈法相金身,来人必定心楼境无疑,韩彻明白,其他人更是清清楚楚,金身手掌如黑云压顶而来,张初尘挥剑迎上,程素心紧随其后,此中凶险二人心知肚明,但他们向来都是这样,夫妻一心,同去同归。
韩彻示意郡中人躲避,也纵身迎去,虽然不能像心楼境那般随心御风,但纵跃数丈却也轻而易举。
三人合力不堪法相一击,张初尘与韩彻帮助程素心避开危险,随后张初尘想再推开韩彻,但还未来得及出手,二人便被双双击落。
程素心先搀扶起张初尘,见韩彻伤势更重又赶忙上前察看。
“他修为薄弱,遭心楼境一击,体魄定然大损,但好在田雨农没尽全力。”张初尘观楼第二境便觉得是如山撞击,而韩彻可想而知。
程素心看着地上的血衣少年,觉得他是真的傻,转念想到,他们夫妇二人何尝不是,明明修为低微,却偏偏心怀侠义。
曾在扶云山,有人言“长生之道,无需侠义”,侠义不过世俗草莽习气,他们夫妻二人便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当时他们终究是没有开口。
冯蒿不为所动,他会不惜一死保下韩彻,却并不意味韩彻不需要生死砥砺。
田雨农扫过冯蒿一眼,不知这个观楼境拳道武夫是不敢应战还是蓄谋一击。但这并不重要,观楼战心楼,越楼难如上青天,他望向采桑郡人,淡然开口:“你们若是自愿取出祖祠绕指柔,作为交换,我可以留下他们性命。”
“你们自愿。”田雨农再次强调一遍。
郡中人犹豫,但终究没有开口,魏小桑虽然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她能明白郡中人的苦衷,旁人抢取祖祠绕指柔,采桑郡气运会受损,但时间推移便可恢复,若采桑郡自愿取出绕指柔,无形之中会分出郡中气运,纵是千年万年都不可能再恢复。
见此,冯蒿心有涟漪,却也未起波澜,仿佛是见过太多这类事,神容不变,似乎告知韩彻这是意料之中。
韩彻以剑拄地,身形不稳,此时他缓缓挪出一步,一步挪出他没有停下,一步一步缓缓向前挪去,身形晃荡如随风摇曳,他轻轻开口,声音微小却可闻:“我自愿出剑,与你们无关。”
愿意递出一剑,与任何人都无关,只为这天底下不平之事。
韩彻没有理会心头又响起的声音,执着地一剑递出,却无半分力道,剑尖还未触碰到法相金身,他便已轰然倒地。
冯蒿的心头却如陨石砸海,掀起滔天巨浪,他思绪万千,十几年前那个修为低微的拳道武夫,是否也是自愿出拳救下濒死街头的小乞儿,无关旁人,无关得失,只觉得是理当出拳,就如韩彻觉得理当出剑。
一朝执念起,一生不解其中意,一朝执念破,一步再入问心楼。
冯蒿御风而起数百丈,从法相金身头顶一拳砸下,金身抬手相迎,巨手才过头顶便被一拳打落到金身头上,冯蒿再递出一拳,砸在金身头顶的巨手上,巨手被紧紧抵在金身头上,百丈法相金身没入地面数尺,田雨农身上也如遭拳击,五脏六腑翻涌不息,百丈法相金身难以再维持。
“心楼境拳道武夫?”田雨农自嘲一笑:“确是我眼拙了?”
不,田雨农细想之下,这个拳道武夫没有隐蔽修为,刚才的确只是观楼境,能临敌破境,不是压抑许久的堪破便是跌境重返,或二者皆有。同境相争,剑修杀力最大,兵家最擅以寡敌众,以弱打强,而武道之人其势最盛,当下不宜再战。
冯蒿挡在韩彻身前,右袖空荡,随风飘摆。
“姑且信你一回。”
冯蒿声音微不可闻,磅礴大雨倾盆而下,仿佛能冲洗掉世间一切尘埃。
田雨农退让出郡,冯蒿没有再理会,跌境重返,修为更胜往昔,陈旧的问心局,一破进三步,他知道自己境界尚需稳定,心楼境还有一个最大的关隘在前面。
之前他不愿出手,是修为不足以出手,关键时候死保韩彻即可,现在回想起来,他仍是不愿为采桑郡出手,真正使他愿意递出一拳的,却是地上躺着昏迷不醒的少年。
小小少年郎羞煞采桑郡,魏巍五味杂陈。
韩彻再次苏醒时,脸色还很憔悴,他只觉得浑身疼痛,身子骨似乎会随时散架,程素心给他端来一碗汤,小荷凑上去试着吹走热气,张初尘像是松了口气,趁他喝汤之际,魏小桑在给他讲述昏迷后的事,只有冯蒿坐在一旁面无表情。
韩彻放下手中空碗,下意识问道:“我这次躺了多久?”
冯蒿冷哼道:“没死就好。”
其他人则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韩彻躺下休息,程素心拿出画扇针绣起来,画扇是魏小桑的,针绣的线则是魏小桑珍藏极少的绕指柔,之前魏小桑见程素心女红精美,便拜托给她。韩彻瞥见,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坐起身摸向自己怀中,随后惊慌的搜寻全身,待找到后终于安心的笑了起来。
程素心笑问道:“这青丝帕,是喜欢的小姑娘送的吧。”
韩彻破天荒有些羞涩,他想了想,询问道:“程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也绣点东西在上面。”
“你想绣什么?”
“两个名字。”
“可以,不过你以后可别怪我。”
韩彻疑惑不已,程素心古怪的笑了起来。
下午,韩彻便神采奕奕,张初尘见眼前少年,便心生结拜之意,却不知韩彻也有此意,张初尘夫妻与韩彻焚香插炉,起誓天地,韩彻头一回觉得这像极了心中的江湖,像极了那本《独行客游记》。
几人决定再落脚一日便动身前往枫染城,魏小桑心中不舍,晚上魏巍带她去往祖祠堂,同时再找来养银丝蚕的几户话事人。
第二日,几人正要动身时,魏小桑拦住了他们,她向几人挨个递去包袱,张初尘夫妻和冯蒿的是绕指柔布料,足可制成一身衣服,而韩彻包袱里面的却是一件现成的青衫和精美的鹿皮腰束。
“这是我连夜赶制的,”魏小桑有些羞赧:“虽然听你说白衣剑仙很潇洒,但我觉得这颜色更适合你。”
“有些话爷爷不方便方面说,他让我转告你们,这点气运,对于你们给予采桑郡的东西而言微不足道,你们放心收下便是。”
魏小桑催促韩彻换上看合不合身,当韩彻再推开门时,便是青衫长剑,鹿皮腰束更添神采。
韩彻伸手取竹篓准备背上,冯蒿却先他一步将竹篓背在身后,韩彻愣了下,抬头看向冯蒿,冯蒿暼了他一眼,满不在意:“我先替你背一段路。”
几人走出采桑郡,魏小桑泪眼婆娑,远远望去,韩彻卷起袖子跟张初尘说笑着。
一路明媚,清风怡人。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