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当韩彻翻过院墙的那一刻,他感觉到四周又变得没有那么安静了,往日的哇叫虫鸣依旧此起彼伏,心头好像有感应般的往郡中那片最大的荷叶湖方向摸索而去,一路上却不见有其他身影。
荷叶湖畔,突然多出几道人影,他们好似约定好了一般,此时此刻在此地汇合。
“此地已被布下阵法,即便我等动静再大,也不用怕被他人察觉,大伙安心搜寻便是。”开口的是名老瞎子,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哦?这阵法当真如此神奇?”一名红衣女子开口问道,举手投足间却是说不尽的风尘。
老瞎子摇摇头,沙哑声再次传来:“并不是如何了不得的阵法,只是这郡中都是些寻常百姓,才显得有些神奇罢了,前提是,他们不要离开自己的屋子。”
红衣女子微微思索便也了然,倒不是因为他们这些人怕了郡中寻常百姓,他们怕的只是沾上这份因果,这才是他们最忌讳的。
“那要是有人离开自己的屋子呢?”红衣女子不合时宜的再次开口。
“一拳捶死便是。”老瞎子目中寒光一瞬而逝,声音却不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开口的是一名独臂壮汉:“当有此劫,奈何旁人?”
红衣女子轻轻一笑,顿时媚态百生:“虽然你修炼的路子不用在意那些所谓的因果,但方才那句话我倒也觉得有理。”
“别发春了,赶紧找东西要紧。”一名身材矮小却背着大剑的滑稽男子开口道。
“小屁孩,真是不解风情。”
矮小男子顿时恼怒,周围人连忙出言劝解,还有几人至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动作,湖中的东西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别的,概不关心。
不多时,散开的几人又重新聚集,又有几人一口气从湖畔对面飞身过来,相顾无言均是摇了摇头,邋遢老瞎子眼瞎心不瞎,他皱起本就沟壑纵横的眉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东西确实在湖中无疑,只是具体在哪一处却是不得而知。”老瞎子沙哑的声音向着暗处几人传去。
“既然确定在湖中,那便好办。”少女的声音从暗处传出:“薛先生,有劳你了。”
“无妨。”浑厚的嗓音先是传来,随后便见有人从暗处飞身到湖水上空,凌空而立,准备施展身手。
“真是可惜了这一湖莲叶。”薛淮生骤然提掌,只见他的右臂幻化出巨大的法相金身,不大不小刚合湖面,这是他的独门秘法,只要有灵物在手掌附近他就能感知进而搜寻。
就在手掌快要落下时,薛淮生又突然停下,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那人正斜卧在几片荷叶之上,一手高高举起酒葫芦,随后张口去接葫芦中倒出的美酒。
“这片荷叶湖就此毁去,岂不可惜?”声音从湖心传出,不大且懒散,每个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韩彻离荷叶湖越来越近,他看到不远处好像有个小东西在向他跑来,当他看清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只觉得手脚冰凉,三魂七魄吓去大半,又恰好看见荷叶湖方向的上空中站着一道人影,这还不算,更可怕的是他看见有一只大手好像正在朝自己落下。韩彻憋了半天终于扯着嗓子嚎了一声“鬼啊!”随即拔腿就跑,恨不得自己再生出几条腿来。
那个小东西见韩彻在跑也跟着跑了起来,几道人影突然将韩彻和那小东西围住,一看有人来,韩彻无暇多想,赶紧向人求救,那小东西却好像有些害怕的在原地缩成一团。
“想不到那颗莲子已幻化成形,难怪不容易找到。”身材矮小的滑稽男子最先出声:“啧啧,柳仙子真是福缘深厚啊。”
在场之人,除了韩彻,无不羡慕的望向先前身居暗处的少女。
“多亏诸位仙师的援手,在此请允许我斗胆废弃先前的约定,”诸人错愕间,柳姝懿笑道:“我愿以先前约定报酬的三倍再与诸位定约,就当是个彩头,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连连附和,少女身旁的一位执剑老人眼中透着赞许。
酒鬼在荷叶上弹指间击溃了薛淮生右臂的法相金身,盖上酒塞子摇了摇,转身飞出荷叶湖,末了还说了一句:“唬人还行,打架嘛,就不太行啰。”
当酒鬼再出现时,便是柳姝懿等人所在的地方,他看了看那个缩成一团的东西,开口道:“原来你们要找的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啊。”
“可惜,你们带不走。”酒鬼这一句话令柳姝懿顿生不悦。
“前辈是什么意思?”柳姝懿心中不悦却脸色如常。
酒鬼摇了摇头,又指着地上那个小东西道:“这千年莲子养育一方水土,郡中百姓淳朴良善,又以功德反哺莲子,你若冒然将它取走,这荷叶郡方圆数百里都会受到不小的波及。”
“如今它已幻化成型,即便我们带走它对周遭影响也不会太大,前辈,我说的是也不是?”
“小丫头,我且问你,你带走它又是为何?”酒鬼饶有深意的看着柳姝懿:“此精魅尚存,的确如你所言,但如若不存,又当怎样?”
“前辈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数次阻我?”
“我?初入江湖时谁不是梦想着青衫仗剑、行侠仗义?”酒鬼笑了起来,放肆至极:“巧了各位,我今天便想年轻一回。”
原本缩成一团的小东西突然抬起头,坐在地上疑惑的看着酒鬼,韩彻也稳了稳心神这才彻底看清那个小东西的模样,只见那小东西通体白皙如嫩藕一般,身上还沾着水珠,水汪汪的眼睛东瞅西看,头上还顶着一叶小荷,韩彻此时才觉得这团小东西也并不是那么可怕。
韩彻又觉得这小东西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就在这时,那小东西瞅见了躲在人后的韩彻,随即露出欣喜的表情,韩彻这才突然想起一件事,在他八九岁的时候,约莫也是这样的时节,那天他在外面玩得很晚,当他路过荷叶湖的时候发现湖畔附近有东西在动,他以为是大鱼便凑近去瞧,结果看见水面上有一叶小荷在游动,他一把逮住那叶小荷费劲的提起来,凑到眼前一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眨巴眨巴的看着自己,韩彻愣了愣神随即一声鬼哭狼嚎,手上的东西又重新掉落水中无影无踪,这时在外面寻找他的韩御正好闻声赶来,韩御一边牵着他的手一边出言安慰。韩彻不知道的是,在离开的时候,韩御回过头瞪了荷叶湖中一眼,而荷叶湖中的某个小家伙只能潜下水委屈巴巴的看着。
就在酒鬼和柳姝懿对峙不下时,那个小藕人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的跑向韩彻,众人脸色均是一变,尤其是那少女柳姝懿,神色更是不悦,她看了独臂男子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左臂轰然出拳,这一拳足够将作为凡夫俗子的韩彻捶得稀巴烂。
当有此劫,奈何旁人。
“换我来!”韩彻心头莫名响起一个声音。
韩彻错愕间,独臂男子的拳头已快到他的额头,酒鬼仰头灌了一口酒,一把悬空长剑硬生生将独臂男子的拳头挡了下来,这一拳砸到了剑上,而长剑并未挪动半分。
“一往无前的拳意是极好的,但暗劲伤人的拳理却是落了下乘。”
酒鬼飞身落到剑上,悠悠说道:“你可以再向我出拳,仅此一拳。”
“为何三番五次阻我出拳?”独臂男子浑厚的嗓音质问到。
“喝了他的酒,我也不好意思见死不救啊。”
独臂男子准备再递出一拳,这一次拳劲极盛丝毫没有留手的打算,但是他又突然停手。
“这一拳,没意义。”
柳姝懿又看了矮小男子和红衣女子一眼,二人双双出手,矮小男子的大剑在他的催动下变得更大,这一剑直接从酒鬼头上斩下,与此同时,有无数红绫从四面八方袭来,酒鬼无路可退。
“向我出剑,”酒鬼倏然拔剑,“可不太好。”
巨剑被击得粉碎,矮小男子的尸体直直坠落在地,红衣女子的身体倒飞出去数丈,好不容易稳下身形嘴角却又渗出鲜血,她狠狠的抹了抹嘴角,朝着酒鬼的方向怒目而视。
小藕人跳起来一把抱住韩彻的小腿,而韩彻此时已是目瞪口呆,痴痴的看着周遭的一切,全然顾不得害怕。
柳姝懿不为所动,望向酒鬼,嘴唇轻启:“我劝前辈就此罢手!”
“我并不想出手,只要……你们愿意离开。”
“前辈如若愿意罢手,我缥缈峰便欠下前辈一个人情。”柳姝懿对酒鬼已有几分忌惮却也不卑不亢。
酒鬼伸手指向小藕人:“今天你们确是带不走它。”
此时,少女身边有人一步向前,正是那位执剑老人,只见他先是行了个执剑礼随即开口道:“缥缈峰柳氏家奴李良辕,请阁下赐教。”
酒鬼却认真的回了一个执剑礼:“请。”
一剑过后,二人收剑在后。
“阁下剑道深妙,老朽不如。”
“李良辕,你可惜了。”
李良辕回到少女身边,屈身在她耳边轻言几句便如老僧入定。
柳姝懿不甘的看了眼小藕人:“看来今日此物是与我无缘了,倒不如卖前辈一个面子,我等这就离去。”
酒鬼挑眉道:“小丫头,你倒是贼得很呐。”
今日无缘?那明日呢?年纪不大,城府倒是不浅。
柳姝懿不想再理会那酒鬼,转身向其他人说道:“有劳诸位近日尽心尽力,虽然今日无功而返,但诸位仍可前往缥缈峰领取报酬顺便也可让姝懿一尽地主之谊。”
诸人对这报酬一事并未看得太重,但能与缥缈峰结下一段善缘却是他们这些江湖野修求之不得的。
诸人表达谢意后便就此离开,他们这些人习惯了独来独往,若是同柳姝懿一起前往缥缈峰,倒还有些不自在了,既然善缘已经结下,前往缥缈峰一事任何时间都可以。
韩御屋子里不知何时燃起的灯火蓦然熄灭。
独臂男子独自离开后便趁着月色一路出郡而去,他停下脚步,看着身前拦住去路之人。
“修行之人向凡夫俗子两次出拳,对于拳道武夫来说合乎规矩,却不合乎情理。”
那人转过身来看向独臂男子,手中渐渐出现一把戒尺,“第二次出拳我原本可以不计较,但他终究是我弟弟。你递出了两拳我便向你出两尺,可行?”
不等独臂男子回应,那人已递出两尺,独臂男子仿佛被巨物撞击了一般,倒在地上犁出数丈。
正当独臂男子要挣扎起身时,那人又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上俯下身来。
“拳意倒是至刚至猛,拳理却不正大光明,因为一时不快向凡夫俗子递出暗劲更是下下乘。心楼三境,你又如何能问心破境?”
“楼歪了,再不扶正,迟早坍塌。即使我不出手,也会有别人来砸烂。”
那人收回踏在独臂男子胸膛上的一脚,独臂男子摇晃起身,身上多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他非但没有恼怒并且以仅有的左手叩右胸行他独特的拳礼。
“多谢先生两尺之恩!”
“幸好还不算太蠢。”
那人转身离去,手中的戒尺渐渐消失,随即手中又多出一本卷起的书籍。月色正好,身形渐远,如同独行天地一书生。
君子有器,可教万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