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一半，周妍停了下来。她看到了从房门缝隙中透出的光。
雪又开始下了，这时周妍睡意全消。
对父亲还没有睡觉这件事，周妍深感意外。她站在门口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门锁转动，“咔嚓”一声，在黑色的雪夜里，异常的响亮。
“……我回来了！”打开门，她对着满泻灯光的房间故作轻松道，就好像自己只是出门买东西，转了一圈就回来了。
玻璃柜子里依旧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毛绒玩具，就连位置似乎也没有改动过。
父亲不在房间里。空气里散发着蜡烛的香味。她看向厨房。
厨房里亮着灯。
“爸爸——”她关了房门，站在门口不由自足地喊道，一开口，声音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陌生、笨拙。
她又喊了一声，声音淹没在客厅里。她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等了一会儿，厨房里没有人出来，她便生疏地拖着行李箱走进房间。
走近了，沙发上磨白的位置以及颜色，都一如往昔。她伸手摸了摸，沙发是冰凉的。
她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正前方的玻璃柜。
很久以前，这个柜子就一直是这样了。她眯着眼在毛茸茸的玩具里仔细看了一会儿，如她所预料的，未曾有什么改变。
身后，传来脚步声。周妍反射性地起身、回头。
穿着一身黑棕色棉服的父亲，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两人一时无言。
她今天回来的事情，并没有提前告诉父亲。
“吃饭了吗？”父亲问，声音还是一如往常带着点沙哑。
她摇了摇头，头顶上的灯光也变得模糊起来。
“还剩一点菜。”父亲道。
她花了一会儿功夫，才听明白意思。
“好的。”她有些急迫地回答。
父亲什么也没说，便向厨房走去。
她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无法回神。等回过神时，父亲已经不在客厅了。她有些害怕地看向厨房的位置。
—
在这个液化气普遍的年代里，父亲依旧坚守着老一辈流传下来的煮饭方式。
常年劳作的手，关节很凸出，也显得黝黑。不知道怎么切入话题，周妍只是沉默地看着父亲往灶台里放木柴。
火光照射着父亲的脸，父亲耳鬓两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
饭菜，只是一会儿功夫就准备好了。
“我上楼去了。”在她端着碗刚坐下时，父亲对她说道。
“好的。”她回道，心中有些不安，看着父亲有些缓慢地向外走去。
她一时想到了父亲的年龄，忍不住又看向父亲的白发，心中出现一丝不忍的情绪。
窗外已经完全黑了，雪声加深了夜晚的安静，她怀着复杂的情绪夹着眼前的菜。
一盘鸡，一盘牛肉，一盘青菜，一碗排骨炖萝卜汤。
如此丰盛的菜，禁不住让她生出一点错觉，就好像是父亲知道她今天回来，特地为她准备的一样。这几乎让她喜极而泣了。
吃饭接近尾声，周妍接到周峰的电话。
乍然看到周峰的名字，周妍想到了衣服、郑烨的事。
“刚听我爸说，你回家了！”对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兴奋。
周妍犹豫了一番，决定明天再说这件事。
“嗯，刚到。”她放下碗筷，站起身，一只手来来回回收拾着桌上的菜碗，放到碗柜里。
“怎么不早说？我可以去接你啊！”
“我连你回来的事，都不知道。”周妍有些好笑道。
“啊——我没想到这茬，早知道就告诉你了。”
她笑笑，没出声，连同筷子和碗，一起放进厨房的水槽里，打开了水龙头。
“在洗东西？”周峰犹豫着问。
“嗯，在洗碗。刚吃完饭。”
“周叔弄的？”对方有些惊讶地问。
“嗯。”周妍道。
不光是周峰感到惊讶，直到现在周妍也仍是惊讶的。父亲还是第一次在她回家的当天特地给她准备饭菜。
“那你现在能出来一下吗？”周峰突然道。
周妍关了水龙头，问：“怎么了？”
“我现在到你家门外面了，你开一下门。”
周妍一时想起了刚刚一路看过来的雪景。她关了电话，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出了厨房。
就这一会儿功夫，她想，既然周峰来了，那么衣服的事情今天就可以问一问了。
进入客厅，周妍发现行李箱已经不在客厅了。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楼梯口的方向。
门外，周峰叫她的名字。
她收了心，走过去开了门，冷气扑面而来。
周峰顶着一头湿发，大口大口喘气，呼出的热气一团团往外冒。
周峰看了一眼屋内，不待她开口，摇了摇头，表示不进来，说道：“在门外就能说清了。”
周妍注意的却是别的。
“你洗了头发？”周妍仰着头问，指了指他的湿发，问道，“不冷吗？”
黑色的外套上，有水滴的痕迹。
远处是一片茫然的雪色，雪地上两行脚印，一处是她留下的，一处是周峰刚刚踩踏出来的，显得有些凌乱。
“啊！什么？”周峰愣了下，摸了摸头发，也没回答到底冷不冷，直接将他手里的袋子递给她。
“什么东西？”周妍接过，打开看了看，因为是用纸盒子包装的，所以看不到里面是什么东西。
“你等下自己进屋看看。”周峰卖着关子说道，就这一会儿功夫，刘海上的湿发凝结了。
相比过去，周妍觉得他整个人感觉沉稳了不少。最明显的是，他的笑变得更为克制了。
“你等一下！”周妍对他道，向屋内走去。她记得家里的毛巾是放到玻璃柜最下层的抽屉里的。
站在玻璃柜前，她心情是复杂的。
抽屉柜，常年没人用，周妍费了一些力气，才打开。
满抽屉的毛巾，最上面的还是五六年前养狗的那家爷爷死去时收到的。
她往下翻了翻，当她看见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米色围脖时，她的动作停住了。
这条米色围巾，她很熟悉，是今年她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但此时，却与一堆毛巾杂乱无章地混在一起。
她暂时略过心中的一丝难受，匆匆地拿了底下一条厚毛巾。
“先擦一擦吧！”她没什么心情地说道。
周峰接过毛巾，胡乱地擦了一下，不到20秒就完事了。
回过神，看着对方成熟硬朗的脸，周妍叹了口气，“还是我帮你擦吧！”
周峰眯着眼欢快地笑了笑，很干脆地让出了毛巾，低下了脑袋。
气氛很是宁静。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静静地都没有说话。
周峰的头发很硬，就像是他这个人的性格一样。此时周妍看着近1米九身高的他弓着腰显得异常驯服的样子，心情错综复杂。
周妍想，要是时间就这样停止该有多好。
周峰有好几年没回家，她多多少少能猜出一些原因。他毕竟快30岁了，但他一直没交女朋友，也从不谈结婚的事情。
这几乎成了周婶的一块心病。但是，这样的抵抗还能坚持多久？
“好了！”她说着，推了推他的头。
“嗯”的一声，周峰直起了腰，留恋道：“这么快就结束了！”
“快回去吧！”周妍拍了一下他胳膊，轻笑着摇了摇头，去提放在地上的袋子。
她想他终归要结婚的。
“周妍！”
他突然叫到她的名字，周妍反射性地抬头，他半低着头，两人的距离仿佛忽地拉近了。
雪像铜镜一般，反射着微弱的光，周妍看到了对方眼睛瞳孔中模糊的她的身影。
“明天见！”周峰露出牙龈。
冰冷的雪花，徐徐降临，仿佛落到了心里，连肺里的空气也跟着变得清新、干净起来。
“明天见！”她笑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