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出乎贺方坚与明乘风预料的是,卢景驰直接略过了繁琐的仪式,从座上站了起来,而他的侍从傅诚捧出了一个放着一块棱形令牌与一顶嵌有一块雕刻着花朵图案的玉石的礼冠的托盘。
卢家的卿士们不免再度悄声议论了起来,而清霄郡的郡守将臣下的议论视为无物,自顾自地开口说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清霄郡的司夜使了。”
他挥了挥手,身着蓝色长袍的傅诚随即跪了下去,将手中的托盘递到了贺方坚的眼前。
贺方坚之前已经做好了耗费一两个时辰,走完接任司夜使所必备的整个流程的准备。眼下,他不由愣了一愣,差点忍不住想要扭头去看身后跪坐着的自家少主。
不过,明乘风已经反应了过来。在反应总是慢上半拍的倒霉书童捅出什么篓子之前,她便坐直了身子,接过了傅诚手中的托盘。
贺方坚也回过了神来,便赶忙朝面前的郡守再度揖首,说了几句礼貌的谦辞。
自此,即使有些不合礼节,司夜使的交接仪式也就此宣告结束。
一名身着黄衣的侍从将贺方坚引到了清霄郡郡守左手边下首的第一个位置,明乘风也自然跟了上去,在自家书童后方重又跪坐了下来。
随后,卢家的朝议便回归到了平日的范畴。
在明乘风的注视下,一位位卿士依次出列,先是向面无表情地坐在上方的卢景驰揖首行礼,然后便就政事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或意见。
在王室衰微的如今,各郡的郡守便俨然成了一方诸侯,依附于其下的官僚大多对其自称臣下——不过,在面对卢家的新任家主时,堂上的这些卢家卿士似乎仍有些不情不愿。
之后,坐在与新任司夜使相对的那个位置上的冯上卿便对一些事项给予了回复,同时也搁置了另外一些事项。这一过程间或夹杂着卢家诸卿的唇枪舌剑,也不可避免地引发了一些原本不该出现的肢体动作。
不过,这些争执最终还是被冯上卿一一平息了下来。
在整个过程中,坐在主位上的清霄郡郡守有如一尊缄默的雕像,吝于吐露只言片语,只在冯上卿象征性地询问他的意见的时候微微颔首。
若非明乘风昨夜曾与这位郡守推心置腹地交谈了一番,单看这场朝议,她说不定会认为这位郡守不过是个听话的傀儡,迟早要被他人所替代。
不过,眼下的局面着实令人忧心。明乘风暗自思忖道。
趁着旁观朝议的机会,明乘风在卢家卿士的争执之中迅速地记忆着每个人的姓名、家族与敌友关系——即使她身为缚灵师,在明氏这样的大家族中生活了许多年之后,也难免有时会卷入家族的纷争,而出色的记忆力在处理一些麻烦时无疑十分有用。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这场朝议也就接近了尾声,而郡守大人昨夜曾对明乘风暗示过的麻烦也在此时浮出了水面——
一个身着肩上绣有鸟雀的赤色长袍,脸上留着一圈络腮胡的男子从卢家的诸位卿士之中站起身来,大步走出了同僚的行列,然后一撩衣袍,草草地向座上的卢景驰行了一礼,接着便举起了手中的笏板,朗声说道:“主上,臣有要事禀报。”
卢景驰轻轻颔首,却朝贺方坚与明乘风这边短暂地投来了一瞥,然后便立即收回了目光。
心领神会之后,跪坐在贺方坚身后的明乘风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自家书童的衣摆,示意他做好装模做样的准备。
那名留着络腮胡的男子清了清嗓子,然后就朝贺方坚这边看了过来,一边开口说道:“今年春天山洪频发,淹没了不少良田。那时,昭文侯大人不忍看到百姓忍饥挨饿,便把手中为数不多的公田分给了他们。”“昭文”是前郡守卢啸的谥号。
他顿了一顿,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精光:“主上您看,如今,郡中已经没有能拨给明大人的职田了。”
麻烦果然来了。明乘风在心中想道。
沛国官员的俸禄一般由职田、徭役、物件赏赐与少部分银钱组成,职田所获的收入在其中占了很大的比重。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在各郡只是缺了个诸侯的名头的情况之下,远在京畿的朝廷很少直接插手郡中的人事任免,相应的,依附于郡守的官员们的俸禄自然也来自于郡守,而非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朝廷。
因此,“职田”当然也只在名义上属于国主。事实上,当一块职田被授予某位官员时,它便成了此人的私产,有权为后代所继承——这在世家林立的沛国是一条为众人心照不宣的传统。
座上的清霄郡郡守脸色微沉,身体略微前倾,开口说道:“是吗?既是如此,为何不早些将此事上报于我?”
“主上恕罪。”留着络腮胡的卢家卿士简单地说道,微微低下了头,语气却平静如常,完全不为新任清霄郡郡守的喝问所动,“实在是……昭文侯新丧,我等哀恸之下,未能顾及此事。”
他的身后随即响起了一片赞同之声。
“是啊,昭文侯——怎么忍心就这么弃我们而去了呢?”七嘴八舌的附和之中,不知是谁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这句话顿时引发了此起彼伏的哀叹之声,有人抚膺长叹,有人突然伏案大哭,有人喃喃地诉说着对前任郡守的怀念之情——就连坐在上首的冯上卿都叹息了一声,用自己的衣袖抹去了从眼角流出的几滴泪水。
望着眼前的这幅堪称“群魔乱舞”的画面,明乘风发现自家书童佯作镇定地往自己这边挪了一点,避开了坐在他左边的那位一手抱着面前的桌案,一手胡乱挥舞着、痛哭流涕的卢家卿士,而坐在主位上的清霄郡郡守则抿紧了双唇,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眉心蹙出了深深的纹路。
“好一场蓄谋已久的混乱啊。”明乘风在心底感叹道。
先是以职田之事挑起由朝廷派遣的、出身高门的新任司夜使的不满,然后再顺势表达对前任郡守的怀念,毫不留情地挑战了新任郡守的脸面——在幕后之人眼中,清霄郡的新任郡守显然是无足轻重的。
如果前来担任清霄郡司夜使的是除她之外的任何一名明氏子弟,如果她没有与清霄郡的新任郡守有过坦率的交谈,那么,在参与了今日的朝议之后,这位“无能的”郡守恐怕不会给一位来自京畿的贵族子弟留下什么愉快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