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信那些信女们深信不疑的东西，但我们也有信仰。这一点，我们与她们没什么两样。每当我们想到这些心惊胆战而又充满信心和诚意的女性之时，想到这些谦卑严肃的心灵之时，想到她们敢于生活在神秘世界的边缘，谢绝了人世，但天门未开，她们在这中间地带苦守，仰望那看不见的光辉，注视着毫无动静的黑暗，仅凭心中一点自我存在感便感知幸福，一心向往着万仞深渊和未知世界，跪倒，激动，惊愕，战栗，有时被一种来自无穷之处的长风吹得飘飘欲起之时，我们便禁不住产生肃然起敬之感。
八、公墓接受人们奉献给它的一切
一如何看待进入修院的方式
冉阿让，按照福舍勒旺的看法，“从天上掉下来”时，正是落在那修院里。
在波隆梭街转角的地方，他翻过了园子的围墙。他半夜里听到的那阵仙乐，是修女们做早弥撒时唱的歌；他在暗中看到那个大厅，是修院的小礼拜堂；他从窗外看到的伏在地上的那个鬼影，是一个修女正在行补赎礼；使他惊奇的铃声，是系在园丁福舍勒旺老爹膝上的铜铃。
珂赛特在破屋里的惟一一张床上睡熟之后，冉阿让和福舍勒旺就借着炉火的光亮共进晚餐。他们每个人饮了一杯葡萄酒，吃了一块干酪，便各自倒在麦秸堆上。冉阿让对福舍勒旺说：“从今以后我就在这里呆下去。”这句话让福舍勒旺琢磨了整整一夜。
而冉阿让整夜也没有合眼。
冉阿让感到自己有被发现的危险，沙威就像一头猎犬尾随而至。如果现在回到巴黎，那么，自己和珂赛特肯定不会有好结果。既然已经来到修院，那么，惟一的办法就是一直待下去。对他这样一个苦命人来说，那修院既是一个最危险的地方，也是一个最安全的地方。说最危险，是因为这里不许任何男人进入，一旦被人发现，就被看成现行犯，被送进监牢；说最安全，是因为如果能得到许可，在这里住下来，外面就不会有任何人找他。住在一个不可能住下的地方，正是万无一失的。
福舍勒旺怎么也琢磨不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围墙那么高，马德兰先生是怎么进来的呢？不要说从来没有人敢翻墙而过，就是敢跳过来，他怀里还有个孩子呢！带着一个孩子，就不可能翻过那样一道高墙！那是谁的孩子？他们俩从哪里来？福舍勒旺自从进入这修院，再也没有听人谈到过滨海蒙特勒伊的事，那里发生的一切他全然不知。见马德兰先生那副神气他又不敢多问，福舍勒旺心里也在想：“不可向圣人瞎提问题。”马德兰先生在他的心目中仍很崇高。福舍勒旺从冉阿让透露出来的几句话里捉摸出这样的可能：一是马德兰先生由于时局动荡做生意亏了本，正在躲避债主；二是由于政治风波，不得不躲起来。福舍勒旺想到这一点，也没有什么不高兴，我们北部的许多农民就是这样的，他在思想深处是早已属于波拿巴就是说，对当时的王朝不满。了。马德兰先生既然要躲，且把这修院当做避难所，那就让他待下去。但福舍勒旺老是对马德兰怎样进入修院这样的问题，对为什么还带个小姑娘这样的问题百思而不解。福舍勒旺看得见他们，和他们谈过话，却无法相信这是真事。闷葫芦刚刚掉进了福舍勒旺的茅舍，福舍勒旺怎么也弄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越想越理不出个头绪，犹如盲人摸路。他背对着他在想：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马德兰的的确确救过自己的命。“现在该轮到我来救他的命了。”他这样决定之后又想道：“当初，马德兰先生钻到车底下救我的时候，却没有像我现在这样前思后想。”他下定决心搭救马德兰先生。
可是他心里却仍旧矛盾重重。他想：“他从前待我那么好，可如果他是个坏人，我该不该救他呢？还是应该救他。如果他是个杀人犯，我该不该救他呢？还是应该救他。他是个圣人，我该不该救他呢？救他。”
然而，真的要把他留在修院可也不太容易做到。但福舍勒旺下定决心：即使再困难也要把这个荒唐的想法变成现实。这个来自庇卡底的可怜的农夫，下定决心闯过修院的种种难关翻越圣伯努瓦的教规所设下的悬崖峭壁。但是，他身边并没有梯子。他有的只是一颗赤忱的心，一种坚定的意志和乡下老人所有的那种扶危济困时可以表现出的小聪明。福舍勒旺这个老汉，本来是很自私的。然而，晚年腿瘸了，身体残废了，尘世也没有什么可留恋了，这时，他才发觉知恩图报原来是件很有趣的事。此时，见有件善事可做，便赶快挺身而出，那种冲动劲儿，像一个从来没有尝到过好酒的临终的人忽然发现手边有一杯美酒，便想一饮而尽一样。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是多年来修院氛围的浸濡使他改变了许多，以至他觉得自己有做好事的必要。
于是，他下定决心为马德兰先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我们把福舍勒旺称做“来自庇卡底的可怜农民”，是很合适的。不过，为了全面地介绍他，有必要追叙一下他的过去。当初，他是一个农民，后来，当过公证人，精明，能言善辩，质朴，且具有分析问题的能力。遗憾的是他的事业没有成功，只得屈尊当了车夫和手艺人。他要挥鞭子、说粗话，这对于吆喝牲口是必要的，但他内心里仍然自认为自己是一位公证人。他天生有些小聪明，语言中不犯常见的语病，他能攀谈，那是乡下人少见的，农民说，他谈起来俨然像个戴帽的老爷。福舍勒旺正是前一世纪的轻浮文词所描述的那种“半绅士半平民”的人。对于这种人，达官贵人总是轻蔑地说：“略似乡民，略似市民，似胡椒又似咸盐。”福舍勒旺是那样一种穷老汉，衣服磨得露出了麻线底，虽然自己饱受折磨，但对人却有一副好心肠，直率、爽朗，从不让人生厌。他的过失和短处统统露在表面。总之，他的面貌让人看了会感到放心。他的额上绝对不存在那种暗示凶恶、愚蠢或惹人厌恶的皱纹。
破晓时，福舍勒旺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睁开眼睛，发现马德兰正坐在麦秸堆上望着睡熟的珂赛特发呆。福舍勒旺坐起来问：“您既然进来了，那么，说说您是怎么进来的？”
一句话概括了他当时的处境，也把冉阿让从梦境唤入现实。
两个人商量起来。
“第一，”福舍勒旺说，“您应当注意的是，小姑娘和您，不要走出这间屋子。跨进园子一步，我们便完了。”
“是这样。”
“马德兰先生，”福舍勒旺接着说，“您来这里，日子选得不错，我同时要说，选了一个极不好的日子。有个嬷嬷身染重病，因此，其他的人便无暇顾及我们这里。听说她不行了，修女们正在为她祈祷，弄得整个修院到处乱糟糟。这位嬷嬷是位圣女——不用说，我们这儿全是圣女。我与她们的区别在于：她们称休息的地方为‘静室’，我把休息的地方说成‘窝窠’。她们为将要死的人祷告，直到她死亡，大概要一整天时间。没有人注意我们，但明天就难说了。”
“可是，”冉阿让说，“这所房子在角落里，被破房子遮住，又有树林，修院的人不会发现我们。”
“并且，我告诉您，修女们从不来这儿。”
“这就好了。”冉阿让说。
他的意思是既然没有人来这儿，那么，就偷偷住下来好了。
但是，福舍勒旺不同意这样做。
“那些小姑娘会发现的。”
“哪些小姑娘？”冉阿让有些不解。
福舍勒旺刚要做解释，忽然，教堂的钟敲响了。
“嬷嬷到天国去了，”他说，“这是在报丧。”
福舍勒旺做了一个手势，让冉阿让听那钟声。
钟又一次敲响。
“这是报丧钟，马德兰先生。这钟要不断地敲下去，一连敲上24小时，直到那尸首离开礼拜堂为止。您听，又是一下。我指的是有时那群小女孩游戏时，比如追个皮球什么的，便什么规矩也不顾了，到这儿乱翻乱动。这些天使般的小鬼。”
“谁？”冉阿让问。
“那些小姑娘们。您不久就会被她们发现。她们会叫：‘嘿！一个男人！’不过，放心好了，今天不会有这种危险，她们不会有游戏的时间。整整一天，她们要祷告，您听钟声。我早说了，一分钟一下。这是报丧钟。”
“我明白了，福舍勒旺老爹，您说的是寄读学校的孩子们。”
冉阿让又自言自语说：
“这样，珂赛特的教育问题也解决了。”
福舍勒旺嚷道：
“不错，这些小燕子！她们一会儿把您围起来，一会儿又呼的一声飞去！在这儿做个男人，等于害瘟病。您知道，她们在我的蹄子上系了一个铃，把我当做野兽。”
可冉阿让却有自己的主意。“这修院能救我们。”他先是自己低声嘟囔着，随后声音大起来：
“对。现在的关键是怎样待下去。”
“不对。现在的关键是怎样出去。”
冉阿让听后觉得周身的热血都涌到了心头。
“出去？”
“是的，马德兰先生，先出去，再回来。”
这时，钟又敲了一下。
“她们不会让您待在这儿的，您是从哪里来的？从天上掉下来的，我知道。可修女们不认识您，她们只允许从大门而入。”
忽然，传来另一口钟的声音，敲法还相当复杂。
“啊！”福舍勒旺说，“这声音是要召集参议嬷嬷们开会。每次有人死了，都要这样。她是天亮时死的——每次，人多半死在天亮时。难道您就不能从您进来的那个地方出去吗？我们来商量商量，我不是执意问您，您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一想到再回到那条可怕的街上，冉阿让的脸都吓白了。你好不容易才脱离那虎狼横行的森林，现在有个朋友却又叫你回去，你可以想象这会引起什么感觉！况且，沙威和那帮警务人员正在四处搜寻他的踪迹，一旦他迈出院门，定会有无数只手从岔路口伸过来，将他抓住。
“绝不！”他说，“福舍勒旺老爹，您就认为我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吧！”
“对我来说这不成问题，我是这么认为的，”福舍勒旺接着说，“对我，您不必多说什么。我知道，是慈悲的天主把您捏在他的手心里，要把您看个清楚，之后，把您放开了。不过，他的本意肯定是要把您放到一个男人的修院去的，结果，出了错儿。您听，又是一阵。这是叫门房通知政府命验尸官来这儿。人死了，真是麻烦。那些好嬷嬷们，她们可不见得欢迎他们。一个医生，别的不管，只管揭开面罩，有时，还要揭开旁的什么。她们这次通知医生，竟如此之快！难道其中有什么名堂不成？您的小姑娘还在睡。她叫什么名字？”
“珂赛特。”
“是您的女儿？看样子，您是她的爷爷吧？”
“是这样。”
“她从这里出去，好办。这儿有一道便门。我背上个背箩，让小姑娘待在箩里，让门房开了便门，就可以出去。简单得很。只要您嘱咐小妞别出声就行。我还会拿张油布把她盖住。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把她送到绿径街一个卖水果的老朋友那里。在那里高兴待多久就待多久。那里有张小床。那朋友聋，我会对着那婆子的耳朵喊，说这是我的侄女，要她照顾一下，明天来领。这之后，小妞再和您一道回来。可问题是您，您怎样才能出去呢？”
冉阿让也明白了朋友所说的难处。
“关键在于别让人看见我，福舍勒旺老爹，想个办法，也像珂赛特那样躲在背箩里和油布下面，送我出去。”
福舍勒旺用左手的中指搔着耳垂，表示十分难办。
第三阵钟声把他们的思路打断了。
“验尸医生走了，”福舍勒旺说，“他干完了他该干的事。他会说：‘她死了，不错。’随后，便签发了证明。过一会儿殡仪馆就会把棺材送来。如果死者年老，就由老嬷嬷们入殓；如果死者年轻，就由小嬷嬷们入殓。入殓以后，由我去钉钉子。我还管埋葬。这是我们园丁工作的一部分。女尸停放在礼拜堂的一间临街的矮厅里，除了验尸医生，别的男人一概不许进入。殡仪馆的执事们和我都不算男人。我到那厅里去把棺材钉好，殡仪馆的执事们把它抬走，车夫扬起马鞭，人就这样去了天国。送来一个空匣子，抬走时装着东西，这便是送葬。‘入土为安’。”
一束阳光照在熟睡着的珂赛特的脸上。她的嘴微微张着，像个饮光的天使。冉阿让早就呆呆地望着她，不再听福舍勒旺唠叨了。
福舍勒旺可不管别人喜不喜欢他的唠叨，依然津津有味地说着：
“我要去伏吉拉尔公墓挖坟坑。听说这公墓不久就会被取消了。它太陈旧了，不合现行的规矩，没有制服什么的，因此得退休了。真是可惜。多方便的一个公墓啊！我的一个朋友在那里做事，是个埋葬工人，叫梅斯千爷爷。在那里，修女可以天黑时送入墓地，是特许的，省公署开的特例。啊，从昨天到现在，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啊，我的马德兰爷爷。”
“被埋掉得啦。”冉阿让只有苦笑。
福舍勒旺趁势回答说：
“圣母！您在这儿永远待下去，那可跟埋葬没什么两样。”
第四阵钟声突然响起。听了那钟声，福舍勒旺连忙把那串铃铛从钉子上取下来，系在自己的膝上。
“院长嬷嬷在喊我了。好不是东西，这皮带上的扣针扎了我。马德兰先生，等着我。有新鲜的啦！要是您饿，那儿有酒，有面包，有干酪。”
随后，他走出屋子，嘴里一面说着：“来啦！来啦！”
冉阿让望着他急急忙忙穿过园子，一瘸一拐地奔着，还不时向两边张望他的瓜田。
福舍勒旺一路走去，铃声响个不停，修女们听见铃声全都躲了起来。不到10分钟，他来到一扇门前，轻轻叩了一下。“永远如此。永远如此。”柔和的声音在表示“请进”。
那扇门是接待室的门。这一天，接待室一直处于工作状态，以备不时之需。隔壁是会议室。此时，院长正坐在接待室惟一的那张椅子上，等候福舍勒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