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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我一定得让他们全都见鬼去,她想道,第一个去的就是瑞特!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高兴起来,那双绿眼睛放出了光芒,嘴角也微微泛起了一丝微笑。瑞特也笑了。

“你真可爱,斯佳丽,”他说,“特别是当你脑子里转着恶作剧念头的时候。我不要别的,单是看看你那对酒窝儿,我就是买十二三头骡子来送给你都愿意,如果你要的话。”

前门开了,那伙计走了进来,边走边拿着一根鹅毛管剔牙。斯佳丽站起身,将披巾披上,又把帽带在下巴下系紧。她已下定了决心。

“你今天下午有空吗?你现在能跟我去吗?”她问。

“去哪里?”

“我要你赶车和我一起去锯木厂。我答应过弗兰克,独自一个人不赶车到城外去。”

“下这么大的雨还去锯木厂?”

“对,我现在就要买下那锯木厂,免得日后你改变主意。”

他笑了,笑得非常洪亮,把站在柜台后的那个伙计吓了一大跳,很好奇地看着他。

“难道你忘记自己结过婚了吗?你现在可是肯尼迪太太了,要是让人看见跟我这个姓巴特勒的流氓一起赶车到城外去,那还了得。要知道我这种人是连上等人家的客厅都进不去的呢。难道你连自己的名誉都不顾了吗?”

“名誉,你这是胡说八道!我要马上把那家锯木厂买下来,免得你变了主意,也免得让弗兰克发觉。快,别磨磨蹭蹭,瑞特。这点儿小雨怕什么,快走吧。”

锯木厂!弗兰克后来每想起它就会唉声叹气,他后悔当初不该跟斯佳丽提起。她把自己那对耳坠拿去卖给了巴特勒船长(没卖给别人,偏偏卖给了他!),而且在和自己的丈夫都没商量的情况下,便买下了那个锯木厂,这已经够糟的了。更糟的是,买下了锯木厂不交给丈夫经营。看来情况真是不妙啊,她好像不信任他,仿佛他的判断力不可靠似的。

弗兰克这个人,跟所有其他男人一样,认为做妻子的总应该听丈夫的指导,因为他们有高明的见识,应该完全接受丈夫的意见,而不能有自己的意见。女人大多都有自己的主张,他弗兰克也未必会不听。女人都是非常有趣的小东西,有时对她们那些小小的癖好迁就一下也无伤大雅。他性情温和、态度文雅,对于妻子的要求不见得会过分拒绝。他会满足某个可爱的小东西提出的傻乎乎的要求同时又深情地责备她愚蠢而没有节制。但是,斯佳丽现在决心要的东西太不可思议了。

就说这锯木厂吧。他一问这事,斯佳丽就笑眯眯地回答他说,她打算亲自经营这个厂,这让他大吃一惊。“我要亲自经营木材生意。”她就是这么说的。弗兰克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听到这句话时的惊愕。亲自经营木材生意!真让人难以想象。在亚特兰大没有女人经商,实际上弗兰克从来也没听说过哪儿有女人经商。就算现在日子过得艰难,有些女人不得不去挣几个小钱补贴家用,那她们也是做点女人做的活儿一比如像梅里韦瑟太太那样烤饼卖,像艾尔辛太太和芳妮那样画瓷器、缝衣服、收房客,或是像米德太太那样做教师,像邦尼尔太太那样教授音乐罢了。这些太太小姐们都在挣钱,但她们都像一般的女人那样,都是在家里做活儿。但是一个女人如果离开了家庭的保护,冒险混进男人们粗俗的世界,跟男人来往,与男人竞争,就有可能遭到侮辱和议论……更何况斯佳丽的男人完全有能力供养她,她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弗兰克但愿她不过是与他闹着玩,跟他开个玩笑(开这种玩笑的趣味也太成问题了),但是不久他发现,她是认真的。她确实将锯木厂经营起来了。她早上比他起得还早,然后赶车到桃树街,晚上往往要等弗兰克关了店门、回到佩蒂姑妈家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她要赶着车走许多英里才到锯木厂,马车经过的树林里全是新解放的黑奴和北方的痞子,而她身边只有那个一肚子不情愿的彼得大叔权当保镖。弗兰克自己不能陪她去,因为铺子里的事把他的时间都占去了。不过他还是提出了抗议,她听了立刻说:野要是我不去好好监视那个叫约翰逊的狡猾家伙,他会把我的木料偷去卖了,将钱揣进自己腰包。只要找到一个可靠的人帮我经营这锯木厂,我就不经常去那儿了。这样我就可以一直在城里待着卖木料了。”

在城里卖木料!那可是再糟也没有的事了!她确实经常抽空到城里来,带着木头到处兜售。每当这时候,弗兰克但愿自己能躲到漆黑的店堂后面,什么人都不见。他的老婆在卖木头呢!

于是人们开始风言风语地议论她。说不定也在议论他呢,说他不该允许她去干这种不该女人干的事。弗兰克在柜台上见到顾客,听到他们说“我刚才看见肯尼迪太太在……”时,便觉得脸没处搁。人人都不厌其烦地来告诉他她在干些什么。大家都在谈论新旅馆建设工地发生的事。说斯佳丽赶车经过那儿,正巧看见汤米·韦尔伯恩在那里向另外一个人买木材,便在一群粗里粗气的爱尔兰泥瓦匠打粧的地方跳下马车,直截了当地对汤米说他差一点就吃亏了。她说她的木料价格便宜,货色又好,还当场立刻心算出一串数字给汤米以证明她的说法,并当场给他提供了一个估计数。她挤进那些粗俗的泥瓦匠中去已经够糟的了,现在竟还在大庭广众间向人显示她会算账,岂不是糟透了!后来汤米觉得斯佳丽报的价钱合适,便订了她的货。但她并没有文文雅雅地马上离开,而是还在那儿不紧不慢地跟那伙爱尔兰工人的工头,一个叫约翰尼·加勒吉尔的心狠手辣的矮汉子聊天。这人在亚特兰大名声很坏,所以这件事在城里一连被议论了好几个星期。

最主要的是她确实从这个锯木厂的经营中赚了钱,但哪个男人会因为老婆干了那么不适合女人干的事并获得了成功而高兴呢?再说,她也没有把赚来的钱或者是一部分钱交给他,放在铺子里用。她把大部分钱都拿到塔拉庄园去了,还定期给威尔·本蒂恩写信,把钱的用途一一交代清楚。这还不算,她还告诉弗兰克,等塔拉庄园的修理完工了,她打算收抵押品放债。

“唉!唉!”弗兰克一想起这件事就不住地叹息。一般女人甚至连抵押放债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

这些日子里,斯佳丽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打算,而在弗兰克看来,她的打算是一个比一个更糟。她本来有一个货栈,被谢尔曼的军队烧了,现在她竟打算在那块地上建一座房子开酒馆。弗兰克本人并不是一个戒酒主义者,但是他强烈反对这个计划。开办酒店不是一个名声好的行当,也很不吉利,几乎跟租房子给人开妓院一样。至于究竟为什么名声不好,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针对他站不住脚的论点,她只说了一声院“胡扯!”

“开酒店是好生意,以前亨利伯伯说过的,”她对他说,“住酒馆的房客向来是按期交租金的,而且你看,弗兰克,我拿那些卖不出去的劣等木料建酒店很省钱,却可以收很高的租金。有了收来的租金,加上锯木厂的赢利,还有放债收回来的钱,我就可以再置办几个锯木厂了。”

“我的宝贝儿,你不要再买什么锯木厂了!”弗兰克吓得大喊道,“你该做的是把你现在的这个锯木厂也卖掉。它把你的精力都耗尽了。再说你心里也清楚,雇那些自由的黑人干活也真够你麻烦的了一”

“这些自由黑人确实不是东西,”斯佳丽表示同意,但对要她卖掉锯木厂的建议却充耳不闻。“约翰逊先生说,他每天早上去上班时,总是说不准手下的人是不是都到齐了。现在这帮黑家伙根本靠不住。他们才干了一二天,就丢下活儿走了,直到工资花光了才再回来。说不定哪天晚上整班工人会都一齐跑光。我越看越觉得解放奴隶这事儿罪过。简直是毁了那些黑人。成千上万的黑人游手好闲,那些被我们锯木厂雇用的也都是些干活儿懒惰、吊儿郎当、没什么用处的人。如果你为了他们好,骂他们几声一不用说打了一那个解放了的黑人事务局就会像老鹰扑小鸡似的向你扑来。”

“宝贝儿,你可不能让约翰逊先生打他们一”

“当然不能,”她不耐烦地回答,“刚才我不是说过,我要是打他们一下,北方佬就会送我进监狱的。”

“我敢保证,你爸爸从来就没打过黑人一下。”弗兰克说。

“唔,只打过一次。那次他打了一天猎回来,看马的黑人没有替他给那匹马刷洗。不过,弗兰克,那时候情况不同啊。这些新解放的黑鬼是另一码事,用鞭子结结实实地揍他们一顿对他们会大有好处的。”

弗兰克不但对妻子的观点和计划,同时对她结婚以来几个月里的变化都感到惊诧。当初跟她结婚时,她是一个温柔、妩媚而娇滴滴的女人,现在可全然不是了。在他向她求婚的那短暂的日子里,他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见一个女人在生活中如此有女性魅力:天真、羞怯、娇弱。现在,她的一切反应全部男性化了。虽然面颊仍然那么红扑扑的,一笑两个酒窝,十分迷人,但是她的谈吐、举止却都像男人了。她说话语气干脆坚决,办事果断,雷厉风行,没有一点女孩子的鋳躇局促。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就像一个男人那样以最简捷的方式去追求它,而不像一般女人那样躲躲闪闪,拐弯抹角。

泼辣的女人,弗兰克以前并不是没见过。亚特兰大跟南方其它所有的都市一样,也有一些财主太太没人敢惹。比如那位矮胖的梅里韦瑟太太,就没有人比她更威风;那位纤弱的艾尔辛太太,就没有人比她更专横;还有那位满头银发、说起话来柔声细气的惠丁太太,就没有人比她更精明。但是这些太太陈述自己的主张时,不管用什么手段,总还不失为女性的手段。她们对男人的意见,无论是否照办,总还是尽量装出尊重的样子。凡是男人说过的话,出于礼貌她们表面上还是接受的,这一点是很要紧的。然而,斯佳丽除了自己的主张,谁的话都不听,而且无论做什么事情采用的都是男性的方式,所以引得全城对她议论纷纷。

“而且,”弗兰克苦恼地想,“可能大家也在议论我,说我不该纵容她这样不守女人的本分。”

此外,还有那个姓巴特勒的家伙。他常常到佩蒂姑妈家来登门拜访,这便是莫大的耻辱。弗兰克在战争爆发前曾跟他一起做过生意,甚至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讨厌这个人。当初是他把瑞特带到十二棵橡树庄园去并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的,想到这一点他就常常怨恨自己。他之所以鄙视瑞特,一是因为他在战争期间昧着良心大发战争财,二是因为他逃避服兵役。至于瑞特在邦联军队里当过八个月兵一事,只有斯佳丽一个人知道,他曾经装作害怕的样子恳求斯佳丽,别把这个“耻辱”泄露给任何人。但是最让弗兰克蔑视的是他吞没邦联政府的黄金这件事,因为同样的情况像布洛克海军上将和其他一些人也曾经面临过,但别人都比他诚实,把成千上万的金子都交还给联邦政府的国库了。然而,不管弗兰克喜欢还是不喜欢,瑞特还是经常到佩蒂家来。

他表面上是来看望佩蒂小姐的,佩蒂小姐的头脑本来就简单,以为他真是来看自己的,还对他的来访装腔作势呢。然而,弗兰克觉得吸引他来访的并不是佩蒂小姐,心里觉得不舒服。小韦德见了大多数人都怕生,却偏偏喜欢瑞特,甚至还叫他“瑞特叔叔”,这让弗兰克很恼火。弗兰克禁不住想起战争期间瑞特曾经向斯佳丽献过殷勤,当时大家都议论纷纷。他想,说不定现在对他们的议论会更难听。他的朋友虽然常在他面前公开批评斯佳丽经营锯木厂,但却没人敢对他提起这件事。然而弗兰克已不由得觉察到,请他们夫妇俩去赴宴、跳舞的情况渐渐少了,到他们家来拜访的人也渐渐少了。斯佳丽对邻居们都没好感,又因为一天到晚忙着锯木厂的事,就是几家谈得来的人家,她也没工夫去拜访,所以对近来客人逐渐稀少的情况也并不在意。然而弗兰克却强烈地感觉到了。

支配弗兰克这一辈子的老是这么个想法:野邻居们会怎么看呢?”所以对自己妻子干出的常常是不顾礼仪的事所带来的冲击,他没法儿应付。他觉得大家都讨厌斯佳丽,也都瞧不起他,因为他竟然让斯佳丽变得“不像个女人”了。就他看来,她做的许多事,都是做丈夫的所不能允许的。但要是他阻止、跟她争论,或者甚至批评她几句,那一场暴风雨就会劈头盖脸而来。

“唉!唉!”他无可奈何地想,“她会一下子发起疯来,一发就没完,这种女人真少见!”

甚至在日子过得非常顺心的时候,也会出现这种情况。她这个既顽皮又多情、在家里无论走到哪儿都会独自哼着小曲儿的妻子,可以在一瞬间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真让人目瞪口呆。他只用说“哦,宝贝儿,我要是你,我就不一”立刻就会爆发一场风暴。

每当她那双浓眉紧锁在鼻梁上形成一个三角时,弗兰克差不多就会明显地哆嗉起来。她有鞑靼人的脾气,像野猫一样凶猛。她发作时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全然不管别人是否受得了。每到这个时候,满屋子阴云笼罩,弗兰克就提早到店里去,很晚再回家;佩蒂则像兔子似的急急忙忙躲进自己的房里,图个太平;韦德和彼得大叔则躲进马车棚里;那厨娘就躲在厨房里压低嗓门唱赞美上帝的歌;只有黑妈妈泰然自若,忍受着斯佳丽的脾气。这是因为杰拉尔德·奥哈拉就是这副烈性子,黑妈妈经过多年的磨练早有了这功夫。

其实,斯佳丽并不是存心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她也确实是想给弗兰克做个好妻子,因为她很喜欢弗兰克,打心眼里感激他帮助保全了塔拉庄园。不过他确实也经常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弄得她忍无可忍,最后终于发作。

她怎么也无法尊重一个任她摆布的男人,每当他跟她或跟别人在一起遇到不愉快的场面时,他表现出来的胆怯、迟疑总令她难以忍受。不过既然她有些金钱问题正在得以解决,她原本可以不计较这些事,甚至还可以高高兴兴的。但许多迹象表明弗兰克自己不是个好生意人,而且还不想让她做个好生意人,这就使她时不时忍不住要发火。

正如她所预料的,直到她拼命催促,他才肯去收那些未付清的账,而且即使去了,也是满怀歉意,很不得力。在她看来,这就足以证明,除非她决心自己去赚钱,否则肯尼迪家就得永远过紧日子。她很清楚,只要那家肮脏的小铺子勉勉强强混得下去,他这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他好像不明白,他们这点可怜巴巴的资源实在算不上是什么保障,所以在时局动荡的今天,赚钱非常要紧,惟有钱能保证人免受肉体的痛苦。

假若是在战前的太平日子,弗兰克也许是一个会做生意的人,但现在时代变了,什么都变了样,她想道,而弗兰克却还在按老方式办事,还在顽固地墨守成规,真让人受不了。这残酷的新时代所必需的敢作敢为精神他完全没有。而她本人正具备这种气质,所以不管弗兰克喜欢与否,她都要把自己这个特长施展出来。他们需要钱,所以她就去挣钱,而挣钱是很辛苦的事。就她想来,不干扰她的计划这一点弗兰克至少是可以做到的,因为她的计划现在已经渐渐见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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