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在说出口的一瞬间我暗自后悔，但想了想此时此刻的开场白除了这句话好像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唐紫没说话，自打进到医院里她就变得格外乖巧，迫于场合我没办法究其原因。杜子潇愣了愣神，病房的门被一个武装严密的护士推开，推着一个装满了药的小车进来，我们给她让路，她走到病床前，从车上挑出一袋液，眼睛看着上面的字不知道在问谁，“李舒琦？”
杜子潇小声回应：“嗯。”
护士熟稔的挂上液，调整了一下，冷冷的声音好像我们其中有人招惹了她一样，“还有一磅啊。”
杜子潇“哦”了一声，说了句“谢谢”。
不过短短的几分钟，我所认识的杜子潇在我的脑海里全部消失，我一直觉得他是个优秀的男生，他看起来腼腆，但在工作上雷厉风行，态度认真，我有时候能听到他在办公室发脾气，但不用太久他就能恢复原样，他的下属对他评价很高，都在背地里说他要比总监能力强。这一个月来我从他身上也看到很多优点，而最大的优点，我觉得是他身上的那股自信。
他是个自信的人，人往那一戳就显得精神十足，看起来很养眼，阳光但又稍微有些腼腆的性格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我从未看过他现在这幅样子，仿佛是一代君王被人夺了江山，眼里说不尽的辛酸苦楚，那种失落到生无可恋的眼神看的人心里发紧。
我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情，就是她的母亲现在一定是在昏迷，而不是睡着了。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颓废：“进来坐。”
我和唐紫坐在临床的床沿，他递给我们两个苹果，我摇摇头，眼睛一直看着他母亲，他看了看我，苦笑：“肺癌，晚期，而且已经转移了。”
我突然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他又接着说：“这两年一直在医院住着，手术做完了我以为会有好转，没想到转移了，现在只能保守治疗，医生说就是这一个月的事了，今天是第一次昏迷，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因为我本身就不会开导人，而一向乐意并擅长开导人的唐紫又不知道在抽什么风闭口不言，病房里一下安静下来。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以后，我实在有些扛不住这股子尴尬，逼着自己开了口：“子潇，你…你别太难过。”
他无奈的笑，让人有点心疼。
“你们知道吗？其实我早就有心理准备，这么久了，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但是它真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做的所有的心理准备都是白费。”
他开始给我们讲故事，但好像又是在自言自语：“我们家啊，就我一根独苗儿，我妈生我的时候差点就过去，但她命大，挺过来了，家里虽然穷，但我爸我妈从来不在我身上省钱，他们供我上县城的小学，县城的初中，县城的高中，我知道，我的每一口饭都是他们两个省吃俭用攒出来的，所以我拼命的学习，我不想辜负他们。”
我的心静下来，开始专心的听他讲自己的故事。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我开始勤工俭学，努力自己挣钱不拖累他们，我想我一定可以让他们骄傲，我没让他们失望，还没毕业便被公司录取，我告诉他们的时候他们高兴坏了，我也是。”
他顿了顿，好像想起了很多忘了的事，又接着说：“我以为我会在北京有所建树，然后接他们到大城市来过不一样的生活，没想到，真的没想到，那天我爸打电话给我，说我妈总是后背疼，疼的晚上睡不着觉，查了几次也没查出来毛病，我就说，你们来北京吧，好好查查，别拖着。”他叹了一口气：“肺癌，转骨癌，晚期。”
他抬头看了看缓缓滴答的液，我能听得出来，他很久没有过倾诉对象了，这些话一定是他藏在心里一直没人倾听的话，我不想打断他，也没办法打断他，并且我也很乐意倾听。
“你说人这个东西吧，来到世上这一回多不容易，我妈这一辈子，一天好日子没过过，好不容易我挣了钱，又来这么一出儿，她之前跟我说人不能跟命斗，我还不信，我说哪有什么命不命的，命都是自己走出来的，现在看看，不信真不行啊，你看她…”杜子潇把手轻轻放在她母亲的额头上，我看见那张脸上岁月的沧桑轨迹，它们充斥在每一道皱纹里，像树的年轮一般古老而神秘。
我终于明白杜子潇工资那么高为什么还要住在地下室，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始终没看见过她母亲，我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一遍，这个阳光帅气的大男孩，他愿意在我面前展露出脆弱，我知道他是相信我的。
那天他的故事就讲到那里，简短又悲伤，我感叹世事无常，人心软弱。人终归是渺小的不是吗，他在疾病的面前什么也不是，像极了滔天巨浪里的一艘小舟，除了坐以待毙别无他法。
我和唐紫离开的时候始终没敢回头，我怕我看到他那张蜡黄的脸，我不知道为什么，看一次心就会揪紧一次。
没走出多远杜子潇给我发来微信，他说小花，谢谢你，我今天有点失态，不过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知道他所谢何事，我理解他的心情，那种所有事都自己扛的辛苦，那种在人前总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感觉，真的，不是感同身受的话，没人能真的理解。
那天那顿小龙虾理所当然的取消，唐紫出乎意料的没有死皮赖脸的坚持，只是在走出了医院以后忽然感觉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拉着我匆匆上了公交车，一路无话便回了家。
一路上，杜子潇那张无助的脸像是种在我脑子里了一样，挥之不去，我想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太阳终于收掉了它的最后一道光线，在月亮渐渐亮起来的时候我们回到家，唐紫说：“付小花，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我笑了笑：“你总算跟我默契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