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夜有些微微凉意,偶有清风掠过发丝眉角,像是有人在搔痒,不知名的飞虫落在花生皮上,一只,两只,三只,它们似乎是不愿离开,仿佛也想听一听唐紫的故事。
她缓慢开口,语气平淡却又声声入耳。
“我记得那会我七岁,七岁啊,一年级,那会我爸在住院,我妈没时间管我,放学没有人接,我要独自过三条马路走两条街才能到家,到家了以后我还要自己做饭吃,你能想象么?七岁的孩子,自己做饭吃,你想想,她会做什么呢?于是我就只能每天吃院子里种的青菜,那种不用煮就可以生吃的青菜,有时候邻居会送过来一点饭,那样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恩赐了,我记得有一次,一个馒头我就着咸菜和青菜吃了一个多星期,不敢多吃啊,吃多了下顿没有了,还得吃青菜,说实话,那玩意吃多了是苦的,而且不扛饿,吃完过不了多大一会就还会饿。
可能我和你说你都不敢相信,我们这个岁数的孩子怎么还能吃过这样的苦,可是没错,那阵子我感觉自己都快要死了,每天上下学的那段路程就是我最发愁的事情,不是害怕一个人走路,而且真的没有力气。中午的时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你知道为啥么,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学校有住宿的孩子,学校有食堂,我就跑去食堂吃人家吃剩下的饭,运气好的时候能吃的很饱,运气不好的时候会被做饭的阿姨看见,她会赶我走,我现在想想那个人挺恶的,我一个孩子,吃点剩饭她也不说可怜可怜我,还赶我走,我也是醉了。不过那个时候小,害怕,也不敢说什么,就知道被发现了以后赶紧跑,有时候手快,跑的时候还能顺走半块馒头什么的,那样我就特高兴。”
我看着她,有点读不透她的表情,带点笑意,可还能感觉出悲伤。
“你记得么?”她接着说:“咱俩上次去医院看杜子潇他妈,我从进医院开始就没说过话,你肯定有点纳闷吧,我胆子这么大的人居然害怕医院,我是真的害怕医院,那是小时候落下的根儿。那会一放假我就会去医院,我记得那会的医院比现在差的多,斑驳的墙,绿色的漆四处脱落,比现在浓烈好几倍的消毒水的味道,昏暗的走廊,黄颜色的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的灯泡,有的还不亮。”
她一字一句的说着,好像她现在就站在那样破败的医院里,看着眼前的一切,说的那么细致。
“我记得我爸住在把角的那个病房,里面有四张床,特别挤,一进屋就是屎尿味,难闻的让人想吐。那会我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只知道他不能吃饭只能喝水,偶尔能喝一点粥,每天要输无数瓶的液,一瓶拿走就会接上下一瓶,鼻子里插着管子,眼睛长期睁不开。我妈呢,自从我爸生病以后就好像哑巴了一样,不说话,说话也只是蹦字儿,一个字两个字的敷衍。你肯定想问,为什么我家连个亲戚都没有,我也一直纳闷这个问题,为什么别的病床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来看望,会有人轮班看护,而我爸自打住了院好像就只有我妈一个人,没日没夜的守在这。
后来我知道,我爸跟我妈是从老家跑出来的,因为双方都不同意他们两个的婚事,俩人脑子一热竟然私奔了,所以在那个地方一个亲戚都没有,甚至我爸病成了那样,他们都没通知过家里。
我家也不是特别穷,我记得我爸没住院之前,我每周都能吃上一顿红烧肉,可是自从他住了院以后,我连吃个馒头都成了问题,我想,他的病肯定很严重,肯定要花很多钱,所以我从来不问我妈要钱花,一分都不要。
我经常能看见我妈在医院里哭,楼道的拐角,洗手间,院子里的某个角落,我不敢过问,只是离得远远的看着她,她哭一会就会把眼泪抹掉,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去,现在想想,她是真的坚强。
我爸大概住了一个月左右吧,有一天周六,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下雨,特别大的雨,打的医院的窗户上都看不清外面,噼里啪啦的好像落豆子一样。我伏在一旁的桌子上写作业,有个护士进来,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但永远记得她的声音,尖锐无情,她说唐建国,你们欠费了,一万五千六百三,赶紧交。我看见我妈正在给我爸擦脸的手突然僵在了半空,毛巾就那样贴在我爸的额头上,有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我虽然小,但我至少知道一万多的数目在当时来说可真的算得上是天文数字了,我家虽然不愁吃喝,但也绝付不起这样一笔钱。
我看见我爸轻轻把我妈的手从额头上拿开,毛巾上的水珠附着在上面仿佛他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看了看我妈,小声的,说,行了,差不多了,别治了。
我妈还是没说话,慢慢把毛巾放下走出了病房,我不知道她要干嘛去,随后我被我爸叫到窗前,他跟我说了几句话,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说闺女,你妈这辈子不容易,你记着,以后你要是好了,你一定得好好孝顺她,听见没?我点了点头,他又说,你爸我没啥大能耐,最遗憾的就是没能看着你长大成人,你以后一定要努力,你没有人可以依靠,你只能靠你自己,知道吗?我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他要死了,我还傻傻的问,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我不想在这待着了。他笑了,说快了,快了。
我不明白这个快了是多久,我只是单纯的害怕和讨厌这个地方,只是他说快了的时候,我觉得安心了不少。我妈在外头待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回来,我看见她眼圈有些红肿,头发有些乱,我知道她又去外面哭了,没过多久那个提醒我们欠费了的护士又进来,也没说什么,给我爸换了液就走了。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可是我爸却质问我妈,问她怎么回事?她终于开口,好像那是自打他住进医院以来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她说你别管了,我自己会想办法,踏踏实实的,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我甚至看见她笑了,久违的笑,现在想来却也是无奈至极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