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二爷,您这有点少吧。”馄炖铺的老板掂量着手中的两枚铜板说道。
“什么玩意儿?。”瘦的跟猴一样的中年人把腰间长剑的往桌子上一拍,斜着眼扫了眼老板。
馄炖铺的老板顿时缩了缩了头,这就没敢再出声。
在这云阳城一亩三分地,兵就是大爷,是这小破城的天。
罗二满意的迈着王八步向军营走去,路过卖梨子的小贩时顺手拿了几个,卖梨的小贩一脸讨好的看着罗二,在罗二远去之后低声咒骂了两句。
跟大营前几个守营的伙计侃了几句,看了会牌局,罗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走进了自己的帐篷。
帐篷中,一少年正愁眉苦脸的搓着有些泛白的衣服。
“三儿,吃个梨。”中年人把剩下的一个梨扔给少年。
少年手忙脚乱的接过了梨,捧着啃了起来。
“二哥大哥嘛儿去了,一早就没影了,跑窑子去了?”
少年叫罗三,是十几年前罗大,罗二从荒原上捡来的。
当时云阳城大军刚撤走,正好留下不少兵源空位,罗大请校尉喝了两顿酒成功当上了一个小仕长,然后大笔一挥将捡了的婴儿取名罗三正大光明的写在编制里,吃了好些年空饷。
平时两个大老爷们兼职带起了孩子。
他们在训练时,罗三在一旁学怎么爬。
他们去喝花酒时,罗三在一旁学说话。
十六载春秋,云阳城的百姓骂的最多就是云阳城的城主李度和云阳大营守将李云。
而罗三则被称为云阳大营的最后的良心,两个大老爷们打仗或许是好手,可照顾孩子就是在为难他们了,当罗三会走路后,他们对罗三更多的是放养。
没奶吃的孩子总是长的快。
所以罗三儿时的记忆更多的是云阳城百姓一边咒骂着自己的顶头上司老狗东西不得好死,一边给自己缝补个衣服。
罗二打了个饱嗝,笑嘻嘻的道:“他跟邱老狗打擂台去了。”
罗三听到这话眼前一亮,这一到到月末,一群大老爷们喝花酒,挥霍完了自己一个月的军饷之后,最好的解闷的方式就是打擂台。
不用兵器,不着甲具,赌上自己剩的几个铜板,赢家可以继续快活,输家喝稀粥凄凉度日。
“走,走,给大哥加油去。”罗三把手里衣服一扔,拉着罗二去看热闹。
尘土四溢的操练场上,两个光着膀子的壮汉在一个被人群围绕的简易擂台上恶狠狠的盯着对方,周围不时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其中一个身高七尺有余的汉子摸着自己的络腮胡喊道:“邱老狗,现在把钱给老子,我给你留条腿,让你去窑子还能逞个威风。”
罗大跟邱老狗用最恶毒的语言问候着对方全家,双方的父母和所有女性家属都被问候了个全,没一个落下的。
“都滚开,老大来了。”随着最外面的一声喊叫人群自动分出一条小道。
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头走了过来,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无比清晰的痕迹,黝黑的脸庞不像一个将军反而像一个种地老农。
当初几十号将军为谁留下来看守这个破地方吵翻了天,没人愿意守在这个一点油水都没有的地方。
最后他们想出了一个完美的办法,把所有不要的兵渣淘汰出来,在让其中军职最高的直接升职看守云阳大营。
毕竟一个身处国家后方边境的城池不需要什么像样的守军,平时打打沙匪,不叛乱,够用就行。
所以当时是校尉的李云“平步青云”,成了一名光荣的边军守将,而让一群混蛋心服口服认做老大的李云又怎么可能像他的面相那样老实呢。当初在他拳下骨折的兵油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哟,这不罗大呢,三儿也在。”
当初罗大就是贿赂的这位老爷子当上的官,而李云也对罗大吃空饷的手段表示惊奇,并多抽了一份份子钱。
而罗三小时候看的最多的就是李云殴打各路老兵油子,这两年李云开始修身养性,平时像个无害的老头一样在大营转悠。
场中的两人冲李云的抱了个拳,李云随意的挥了挥手道:“愣住干什么,开始啊。”
周围的人纷纷起哄,整个兵营不像一个军事重地更像是一个土匪窝。
就在李云刚放下手的时候,邱老狗就一拳向罗大的脸上砸去,沙包大的拳头带着蛮不讲理的蛮力砸向嬉皮笑脸的罗大。
但罗大早有准备,招架住袭来的拳头,脚下一个狠招向着邱老狗的子孙根踢去,邱老狗为了今后的幸福生活不得不倒退两步躲开罗大的鞭腿。
罗大见状得势不饶人,手指直冲邱老狗的眼珠子挖去,邱老狗紧忙护住脸庞,罗大一击未成马上变招,拳头带着破风声打向邱老狗的喉咙。
这一拳若是中了,邱老狗得结结实实的躺上半个月。
“停,停,罗大俺是不是那得罪你了,你这怎么老走阴招下死手。”邱老狗赶紧叫停,再打下午邱老狗怀疑罗大能要了自己的小命。
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兵油子把自己的嘘声送给邱老狗,擂台先喊停的一方就是战败方,邱老狗这是变相认怂了。
“你这不废话,战场上不都这样。”罗大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的得瑟说道,还像旁边起哄的大伙拱了拱手。
“你他娘的放屁,战场上老子早把你一枪挑了。”邱老狗气的直骂娘。
“愿赌服输,老大还在这看着呢,给钱。”
罗大双手一摊,眼巴巴的看着邱老狗。邱老狗骂骂咧咧从裤裆掏出一个破钱袋扔到罗大手里。
罗大高举着破钱袋接受着周围人的欢呼。
这时突然有马蹄声响起,李云皱着眉头听着马蹄声,这又是那个不省事的兔崽子给自己找事干。
马蹄声近,周围嘈杂的议论声响起,因为骑马的人身后插着一面鲜红的小旗,紧急军令众多兵油子过去十几年都没见过这种稀奇东西。
“报,草原金帐破关,凌云,金都已陷落,皇上有旨,驻将弃城,百姓撤离。”
死一般的寂静,然后便是哗然。
“什么玩意儿?”
这是罗二。
“金都,都城都没了?”
罗大一边说着一边把破钱袋塞到裤裆里。
“娘的....”
嘈杂的议论声此起彼伏,罗大面色严肃,罗二脸色苍白,罗三还沉浸消息中不能自拔。
李云脸色有些狰狞,深吸一口气。
“给老子闭嘴。”
“金都现在怎么样,安然呢?”李云向传令兵问道。
“凌云守将杜安山携亲信开关投敌,皇上战死于城门,金都破,屠城,安然昨夜破,守将战死。”
“杜安山。”李云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手中的拳头紧紧的握着。
安然是附近最大的城池,距离云阳不过一天路程。看了一眼传令兵,时间不多了啊。
走上简易的擂台,李云看着下方神色各异的汉子沉声道;“都给我滚过来。”
云阳大营的大部分人早在之前的哗然声中便好奇的走过来,听到李云的话纷纷沉默的站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罗三浑浑噩噩的站在罗大罗二身后,他是整个兵营唯一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平时出去剿匪罗大他们总是留他在帐篷里洗衣服,罗二老嘲笑他这细胳膊细腿的上去就是去送军功。
相比之下罗大更想让罗三成为一个秀才,可罗三一看到那些之乎者也就犯困。
“我这有一个好消息,那个胆小无能好色的愚蠢皇帝死了,死在城门下,死在国门内,死在百姓前。”
旁边哭泣的传令兵惊愕的看着李云评判着皇帝。
“我知道,咱们大部分人都不喜欢他,我也是,很多人都是因为他这个废物才不愿去守那什么凌云关,云国这些年除了退让便是求和,要我说云国这几任皇帝都他娘的是废物,都更是连点血性都没有的猪羔子,全是等着挨刀的猪。”
一旁的传令兵不哭了,颤抖的手指指着李云,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头猪,战死了,我以为他会死在女人床上,死在酒精里,死在他哪该死的几百斤的肥肉上,就没想过他他娘的是战死的,拿着剑死的。活着时候他就像一个废物,我以为云国就这么完了挺好,可是这个杂种终究是云国的皇帝,死的像个云国的种,现在轮到我们了,众将听令,着甲。”
传令兵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天子守国门,将士死边关,天子已经倒在国门下,现在轮到他们了。
罗三颤抖着想将铁甲系在身上,希望略显粗糙的铁甲可以给他一些安全感,可手在止不住的颤抖,甲衣系了好几次没系上,罗大走了过来,沉稳的将甲衣给罗三披上。
“三儿,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跟老二都死了,你就跑吧,跑去中原,跑到的远远的,去读书,当大官”
罗三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大哥,你说什么呢,咱们不一定偏要打,皇上不是说了弃城护送百姓入中原吗”
“来不及了,必须有人挡住那些畜生,要不然这一城人都跑不了”
“安然那些少爷兵都没跑,咱们跑了多他娘丢人。”
罗二不屑的说道,安然的守军多是各个家族的少爷去镀个金,可就是这群娇生惯养的少爷兵坦然赴死。
“走了,三儿机灵点”
罗大率先走出帐篷,太阳晃的他的眼睛有些难受,炎阳日,杀人天!
李云披着一身轻甲扶剑站立在云阳大营的营口,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刚才的传令兵从街角小跑到李云身边。
“将军,已经通知城主撤离百姓了,不过...”
“那个老混蛋不肯走是不是。”
“是。”
传令兵有些犹豫的说道,其实老城主的原话是:
“那个老王八欠了我十几年税,我走个屁。”
百年以前,云国纵横天下,靠的就是百万死士,子送父,弟送兄,父亡子替,兄亡弟继,硬生生争出来一个盛世王朝。
可天下没有永恒的王朝,盛世之后便是衰败,云国分裂,北朝屹立,草原崛起,往昔不在,唯有百万阵亡将士的魂魄仍漂流在这方。
不断有人陆陆续续的从帐篷走出来站到李云身后,当一刻钟以后,李云的身后已经结成了一个不小的方阵。
“报将军,云阳大营两千一十三人集合完毕。”
李云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道“城主那个老丘八说了要过来看热闹,他比我官大,我拦不住,但百姓总需要有人护送,你们自愿出来几个”
没有人动弹,护送百姓说起来好听,其实就是给大头兵们一个逃脱的机会,北朝边关离这不远,唯一的难点就是要穿越荒漠,荒漠也是北朝和云国分界区。
可那里除了零星的几个漠匪连个鬼影都看不到,而漠匪虽说叫土匪,可根几十年前嗜血如命的漠匪完全不同,个个骨瘦如柴,连城里的厨子都能打好几个。
“他娘的。”李云骂了句娘,笑了起来。
“都没人愿意?那我指名了,罗三你给老子滚去干活。”
罗三正在默默的给自己打气,好让拿刀的双手不在那么颤抖,听到有人叫自己罗三茫然的看了看四周。
“臭小子,连刀都拿不稳,平时叫你多练练,天天看看那破书,赶紧去给开路。”李元指着罗三笑骂道。
罗三有些茫然的看着李云,又看了看罗大罗二。
整个云阳大营都是看着他长大的,除了他最年轻时都三十有五了,但一个个连个老婆都没有。
云阳大营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嘿,老大这主意不错,这小子让他拿刀我都怀疑容易砍错人。”
“罗三还是个雏吧,这没上过女人,上战场不吉利。”
“我前两天还看见他被罗大骂哭过,渍渍渍”
“真是,我说怎么感觉咱们这阵型不对啊,原来多了一个人。”
周围的人肆无忌惮的说着罗三的糗事,直到他被一脚踹出去。
“赶紧的啊,三儿,军令如山。”罗二挤眉弄眼的对罗三说道。
“我不走。”
“你看,哭了,哎呦,三儿真丢人”
“老子像他这么大,都开始出去杀人了”
“呸,我看你是躺在女人肚皮上杀人吧”
罗三没有说话,只是拿起刀,流着泪,玩命的向队伍里钻去,直到最外围的一个老兵直接拎起罗三把他扔了出去。
“邱老狗,你他娘的干什么”罗三对着把自己扔出去的邱老狗喊道。
“哎呦,三儿胆大了,邱老狗是你叫的吗?”邱老狗拿着刀鞘狠狠的向罗三的颈后拍去,罗三很想向罗大一样收拾邱老狗,可是他怎么也躲不过呼啸而来的刀鞘。
将罗三拍晕之后,邱老狗对罗大摆了摆手,罗大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周围又寂静了下来,李云从始至终没说话,看着罗三被敲晕对着旁边的传令兵挥了挥手道。
“你把这小子跟流民部队放一块,换身衣服,刀留着。”
传令兵扛起罗三小跑离去,云阳大营的人神色复杂的看着罗三离去,对他们来说罗三是同袍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每天看着罗三不情愿的洗着罗大罗二的内裤,看着罗三对买包子铺老板的女儿单相思,看着罗三磨着从未见过血的老刀,看着罗三在校场摇头晃脑的读着书,然后昏睡过去。
在云阳大营死绝之前,罗三永远是那个他们一起养大的孩子,鲜血与死亡不是他的责任。
“好了,累赘走了,都给老子打起精神,弄死哪群狼崽子。”
云阳城的百姓拖家带口的从后城门离去,神色复杂的看着这群曾经吃饭不给钱或者对着小姑娘耍流氓的云阳城王八。
这群人平时吃饭不给钱,该骂,整日横行霸道不当个人,该打。
当然要是他们不喝花酒或许能多吃两顿,平时大姑娘小媳妇虽然绕着他们走,但云阳城从未有那家小姑娘被轻薄。
前两年几个采花大盗,被老兵油子们折磨的不成人形挂在城门口。
平时云阳城的百姓早已经习惯了他们白天的蹭吃蹭喝,也习惯了他们每天深夜里的巡逻,习惯了云阳大营门口永远在打牌的守卫,也习惯了不论春夏秋冬寒阳酷暑始终站的笔直的城门守卫。
沉默着的云阳大营部队向着城门走去,周围的人群站到道路两旁,看着这只有变的有些陌生的军队。
道路两旁不知道谁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小调罗二哼过,安然的少爷兵哼过,百年以前的云国死士哼过,一批又一批的士兵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坦然赴死,家中的少妇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哄着熟睡的孩子,路边的小孩哼着小调玩闹着,云国小调,曾经响彻天下。
沉默的军队在周围的小调声中前行,犹如一只沉默的乌龟。
哼着小调的馄炖铺老板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声影。
“罗二,你个狗娘养的,老子的馄炖早涨到五枚铜板一碗,你大爷的回回就给两个,你整整欠老子三百六十个大子,别他妈死了,回来老子天天给你下馄炖”
一个瘦弱的身影回了下头,罗二看着熟悉的脸庞笑骂道:“我可去你大爷的吧王老七,你那破馄炖连他娘的肉末都没有,老子可是吃的够够了。”
大漠风起,卷起漫天的黄沙。
铁甲黄沙,
云阳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