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会议室里,尤长廷放下手里的资料,将最后一口咖啡倒进嘴里,对姚小葳说:“我马上就好,十五分钟后可以出发。”
姚小葳什么都没说,安静的坐在椅子上,继续想自己的问题。
因为没有分散精力,尤长廷超时完成工作,放下文件一抬头,就看到姚小葳坐在对面当摆设,脸色有些苍白,两眼发直。
今天的姚小葳,和前一天战斗力爆表的她完全不同。
好像一夜的时间,她就蔫儿了。
尤长廷很快想到是因为国内那个奖项,遂抬起一手,在姚小葳面前“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
姚小葳一愣,直勾勾的看过来。
尤长廷:“想什么这么出神?”
姚小葳“哦”了一声,说:“没什么,你好了?”
听听,人变蔫儿了,连说话的语气都有气无力了。
尤长廷看看时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安慰的话。
“好了,走吧。”
……
两人先一步离开酒店,赶到要见客户的私人酒会。
酒会上,姚小葳发挥就和前一天一样稳定,似乎只要进入了工作状态,忘记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就才能找回原来那个纯粹的自己。
姚小葳和客户一直聊着设计图的结构,尤长廷一边笑着翻译,一边当神助攻,两人搭配无间,竟有种合作多年的默契。
这短短的两个小时,姚小葳获得了这一天来前所未有的平静,脸上也多次出现笑容。
直到离开酒会,姚小葳跟着尤长廷回了他酒店的套房,将余下的工作做交接。
尤长廷将西装外套脱下,扔在一边椅子上,就专心致志的研究相关文件,姚小葳负责在设计图上做批注,两人都额外投入,一时间都没有发现到时间的流逝。
等到助理Lisa又端了两杯咖啡进来,两人才恍然时间过得这么快,已经接近傍晚。
尤长廷让Lisa收拾好桌上的文件,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长长的喘出一口气,在持续不断的工作之后,整个人的精神都被唤醒,虽然累,却通体舒畅。
然后,他看向姚小葳。
姚小葳也落下最后一笔,唇角挂笑,将笔放下时,一双眼睛都在发亮。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相视一笑,好像他们一直都是合作愉快的最佳搭档,从来没有过之前那些小插曲。
姚小葳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眯着眼舒了口气。
舒服!
尤长廷见状,笑道:“没想到你也是工作狂。”
姚小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但我不喜欢这三个字。”
尤长廷挑眉询问。
姚小葳:“专注于自己喜欢的事,这件事可以是工作,也可以是游戏,我不喜欢把这种专注过度解读为‘工作狂’或是‘玩物丧志’。我觉得这是一种重新认识自己,发现自己的方式,人在认真的时候是最有魅力的。”
尤长廷朝她举了一下咖啡杯:“再同意不过。”
两人又一起看向窗外,余晖尽收眼底,美不胜收。
比利时距离中国、美国,太遥远,好像远的可以在这里重新开始,把另一边的糟心事全都抛诸脑后。
没有奖项,没有名利之争,也没有出轨、背叛,没有顾全大局。
……
直到那余晖逐渐西移,屋里也亮起昏黄的灯光,一切又都回归现实。
尤长廷抽回目光,缓缓开口:“如果你不赶时间,不如咱们聊两句?”
姚小葳下意识问:“聊什么?”
姚小葳突然想到康柔的嘱托,今天这一下午一直在忙,她都把这件事忘了。
尤长廷一改往常的态度,语气额外诚恳:“其实这两天和姚设计师交手,我个人也有一些心得。不得不说,姚设计师不仅在专业上用心认真,状态稳定,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不容易被旁人左右,而且心思非常的纯净,是很适合做这一行的人才。加上你不仅努力,还有天分,哪怕是我在费尔的私人工作室里,也没有几个设计师有你这样的态度。我想再过几年前途一定不可限量,甚至能超过他们。”
姚小葳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但是在工作上的肯定,她从来都是高兴的。
这也是今天她收到的最好的安慰剂了。
姚小葳友善的笑了一下:“其实前两天和你那么针锋相对,我早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相处模式,如今你突然夸起我来,还真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如果有什么事,不妨直接说。”
尤长廷果然很直接:“其实我知道,就在昨天国内颁发了一个业内很著名的室内设计师奖项,原本最被看好的姚设计师却没有中选,反而将奖项颁给一个实力远不如你的设计师,而且还和你同属一家公司,对么?”
姚小葳一愣,原本已经暂时忘记的事又突然勾起来,脸上重新挂上失落:“尤先生消息还真灵通。不过你所说的实力远不如我的设计师,其实是我们Hi飞翔营销部的组长,她的业绩水平在业内也是数一数二的。”
这个时候姚小葳仍在顾全大局,尤长廷便进一步点透:“姚设计师应该知道,我指的‘实力’是设计方面,这次的奖项评的也不是业务,而是设计,你就这么输了,真的甘心?”
姚小葳问:“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
尤长廷放下咖啡杯,慢悠悠道:“不知道你是否听过一个理论——‘Winner-LoserEffect’,输家-赢家效应。这是金融学者DeBondt和Thaler将公司股票按照股价进行分类,并按照收益率将它们分成输家和赢家组合,再比较这些组合在此后五年的累计收益,所得出来的理论。事实证明,在后来五年,曾经表现优异的赢家组合表现并未能尽如人意,反而滑落很快,而输家组合也出现相当大的反转趋势,就是所谓的触底反弹。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输赢是变量,此消彼长,这世界上没有常青树。人生里真正的赢家都不会只把目光放在一时一地的得失,而放在长远的事情上。心中有气魄,脚下的每一步自然笃定,着眼于未来,着手于眼下的小实事,改换一条策略,换一条路,也许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又是输赢理论,又是中国的哲学。
姚小葳笑了:“原来你是想告诉我不要把输赢看得太重。接下来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让我放下得失心,这世上没有永远的输家和赢家,对么?”
尤长廷:“有得失心是好的,不然怎么上进?只不过有时候的确要多劝自己一点,这也是为了万一不小心沦为输家,心里也不至于太想不开,从此一蹶不振。反正路还长,可以慢慢玩。”
一时间,姚小葳定定的看着尤长廷,看着他那带笑的眉眼,听着那无所谓的语气,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憋坏了,实在想找个人吐苦水,还是因为眼前这个被她这两天视为的“讨厌鬼”竟然成了此时此地唯一明白她的人。
人生,有时候真是讽刺。
姚小葳:“谢谢你的提醒,我记住了。我相信,这一次的失利,只是为了要告诉我,我努力的还不够,我的实力还不稳,我还需要再接再厉。”
尤长廷却话锋一转:“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话虽如此,但换个角度来看,这件事背后有没有人为操作,姚设计师是否真的实力不如人,这还要两说。有时候当局者迷,未必看得清楚。”
这明显是话里有话,姚小葳问:“尤先生说话就不能直接点?”
尤长廷:“好,我问你,这件事你们公司的老板,也就是你那位男朋友怎么看,你询问过他的看法么,他事先跟你打过招呼么……恕我直言,看你这么灰心的模样,我猜他事先什么都没和你说。”
这显然是在指曾允欺上瞒下。
虽然姚小葳自己也怀疑过,但面对外人,她还是要袒护曾允:“这件事他也不知情。”
尤长廷轻笑出声:“你确定,你相信?”
姚小葳不说话了。
尤长廷:“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你了。不过没关系,东家不做做西家,买卖不成仁义在,以你的能力,换到更大的平台,寻求更大的发展,也不是难事。总在一个小地方待着,凡事都受到局限,受到限制,还被人蒙蔽双眼,小心时日一长会被人温水煮青蛙。”
姚小葳快要听不下去了:“尤先生这是在挑拨我和曾允的关系?更大的平台指的是哪里,该不会是费尔吧?”
这个男人还真是……
几分钟前她才觉得他变顺眼了,现在才知道前面安慰她的话都是为了这个。
——卑鄙。
尤长廷:“我是在挑拨,也是在陈述事实。旁观者清,是否被我说中,我想很快就有分晓。费尔公司在国内有意做分公司,这事你也知道,姚设计师的能力我个人很看好,也很乐意作为你下一步晋升的跳板,我相信你在我这里会看到更广阔的天地。至于你和你那位男朋友,呵,感情和工作最忌讳混为一谈,很容易公私不分,如果是别人欺骗你,那是遇人不淑,可如果是自欺欺人,就真是自作自受了。”
尤长廷每一个字都在理,都见血,都说在点子上,但忠言逆耳,他说的话一般人很难消化。
姚小葳就是如此:“你刚才说感情和工作最忌讳混为一谈?说的倒是头头是道,那你和康柔的关系呢?”
……
尤长廷现在最敏感的就是听到“康柔”二字,听到就会想到自己头顶绿油油,他也没想到姚小葳话锋一转绕到这里,当下就拧起眉。
“什么意思?”
姚小葳注意到尤长廷眼里一闪而过的情绪,料想自己切中了脉,便趁热打铁得把康柔交代的事办了。
“你刚才还说我当局者迷,其实同样的道理换在你身上一样适用。出门之前,康柔才给我打过电话,让我帮她表达一下关心。康柔的父亲康正奇是费尔的大股东,你和康柔又是男女朋友,不知道这算不算你所谓的感情工作混为一谈呢?”
尤长廷眼皮子又开始跳了,以他对康柔的了解,她绝不会无缘无故找姚小葳表达关心。
“康柔还和你说了什么?”
姚小葳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尤长廷。
两人的目光对上了几秒,都试图在对方眼里读到自己要的讯息。
姚小葳不答反问:“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康柔跟我说了什么?那个……你也看过了?”
尤长廷眯了眯眼:“不仅看过了,而且我知道康柔会修饰掉事情的重点,告诉你一个不一样的版本,然后找你给我传个话,让我顾全大局。”
尤长廷几乎猜到了全部——康柔绝不会把实话告诉姚小葳,她只是借姚小葳来给他提个醒,敲个边鼓,希望他保持沉默。
姚小葳却搞不懂:“我不知道什么是修饰前的版本,我只知道康柔跟我说她很爱你。还有,康柔没有让我告诉你什么顾全大局。如果那件事只是误会一场,尤先生与其在这里瞎猜,何不做个心胸大度的男人?”
心、胸、大、度……
尤长廷连唇角都抿紧了,再也没有刚才那种求贤若渴的好心情。
背叛,又是背叛。
康柔的行为再一次验证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多么丑陋。
姚小葳全然不知道尤长廷绿雾罩顶,继续道:“其实康柔那天把朋友带回家,是因为太寂寞,那些朋友喝多了撒酒疯,她也无法控制,被人动手动脚表达心意,她更不想。她还保证以后不会再这么做,只希望和你能明白她很很珍惜你和她的感情……”
姚小葳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尤长廷打断:“呵,原来康柔是这么跟你描述的。我想请问姚设计师,你前来当说客,康柔到底许了什么利益给你?”
姚小葳表情一顿,没吭声。
尤长廷知道自己猜中了,冷冷一笑:“容我猜猜——康正奇是康柔的父亲,也是费尔公司的大股东,全力支持我的大陆市场开发计划,目前也有几家国内顶尖设计公司在竞争这块肥肉。姚设计师该不是想给Hi飞翔开个后门吧?”
姚小葳脸上划过一丝难堪,虽然尤长廷说的很难听,但事实的确如此。
姚小葳垂下眼:“没错,我承认的确有利益互换,而且你也猜中了。”
尤长廷:“为了公司,还是为了你那个男朋友?呵,你还真是让我惊讶。”
这又是一句讽刺。
此前两人一起工作的好气氛,早已荡然无存,而且飞快的进入冰河期。
姚小葳知道再纠缠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掺和康柔的事已经让她非常后悔了:“反正话我已经带到了,时间到了,还是先……”
她边说边站起身,却不防尤长廷突然说:“既然话说到这里,我也有些话要送给姚设计师。你就当是临别礼物。”
姚小葳站住不动了,看着他。
尤长廷的表情无比冷漠:“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无论维持的多么祥和,都只是表面,都只是一时,忠诚永远是为了背叛而准备的,没有不变的‘情深’,没有不变的‘真心’,差别只在于谁先厌倦。”
……
姚小葳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定了几秒,才问:“对你来说,人与人之间就没有信任?”
尤长廷:“有,但没有永恒的信任。”
一时间,两人又恢复到第一次见面时的针尖对麦芒。
姚小葳:“那爱情呢?”
尤长廷:“可笑、脆弱、自欺欺人的歌颂其伟大,只是为了用道德绑架人性。”
姚小葳:“这么说你不爱康柔?也不爱任何人?”
尤长廷:“不爱。”
姚小葳:“既然不爱,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尤长廷:“因为礼貌,因为利益。”
姚小葳皱着眉,瞪着他,眼睛在喷火。
尤长廷:“康柔跟我表达好感,我总要给她台阶下,就我个人来说,我不讨厌她,也觉得她很可爱,加上她父亲是康正奇。反过来也是一样,康柔喜欢买一切的限量款,她说过我是她历任男友中最好的一个,对她来说我就是限量款,可以多换几条晒出来有面子的朋友圈,换做别的男人可没有这种效果。”
姚小葳越听越扎耳:“她跟我说你的时候,哭得很伤心,你竟然说只是为了几条朋友圈?”
尤长廷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你了解康柔么?她大学是戏剧社的,随时随地戏精上身,哭两句你就当真?果然单纯。”
姚小葳顿时怒了,又想到他在和康柔的家里安装监控设备,更觉恶心:“我是单纯,比不上你城府这么深。难怪你刚才劝我感情事业不要混为一谈,还挑拨我和曾允的关系,原来你自己就是这种人,那些女人喜欢你真是瞎了眼!变、态!”
尤长廷也被姚小葳气着了,但他没有反唇相讥,而是眯着眼打量她。
半晌,尤长廷才慢慢道:“女人用爱情绑架男人,男人为了限定配偶的交配权,并将财产合法地遗传给下一代而发明了婚姻,同样都是在行骗,关键是看谁的骗术更高一点。一旦有一方黔驴技穷,这条共乘的小船就有翻船的危险,这时候谁先跳水谁保命,若是还留在船上留恋过去,那就船毁人亡。”
姚小葳:狗屁,全是狗屁!狗屁不通!这种男人就应该孤独终老!
这要是换一个地方,姚小葳一定跟他理论到底,但她没忘记这是在别人的地盘,她明天就要上飞机了,再也不会见到这种贱男。
是的,眼不见为净。
姚小葳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落下两个字:“无耻。”
她转身就走。
尤长廷的声音追了上来:“仔细想想我说的话,如果回国之后想通了,随时联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