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木莲公子伤势好转,便急着要走。宏正劝他不过,也只好带上太小儿,和他一起上了南行的路。
木莲公子步履艰难,走了七天。这天过午,终于到了拉切小城。公子来到了自家的宅院。
宏正也随公子顺路绕公子的家宅转了半圈。太小儿也没闲着,在宏正的肩头上东看看西瞧瞧,忽然太小儿有了异感,急忙缩进了背囊。宏正觉得太小儿异常,扭头问道:“太小儿,你干什么呢?”
“我难受,怎么这么冷啊。”
太阳升起来了,太小儿反而说冷,宏正摸了摸太小儿的额头,并无热,急忙走入另街,到了一个安静处,停在一棵大树下,放下了背囊。宏正看太小儿脸上果然阴沉。
公子也看出了太小儿的异常,问道:“太小儿有病了么?”
太小儿眼睛半睁,静了一会儿,终于说话了。
“我刚才看见一个老爷爷,他跟着咱们直比划,好像还在喊。”
公子听了太小儿的话,回头向刚才走过的路上看去,“哪里来的老爷爷,什么人也没有啊。”
“后来,他被两个人给抓住,带走了。”
宏正听明白了,他冲公子一摆手,喊道:“别说话,我去看看。”说完,盘腿一坐,头一低,眼一闭,不做声了。太小儿看师父人没动,影儿却去了,他心里也明白了,用小手冲着满脸迷蒙的木莲公子不停地摆着别说话的手势。
宏正灵遁影出,循原路回到了公子的家宅,果然看见两个鬼吏,正拉扯着一个老头儿。老头儿挣扎着不走,嘴里喊着“冤屈”。一个赖在公子家不走的老人,让宏正想到了木莲公子的父亲,他上前拦住了两个鬼吏一问,果然是木莲公子的老父亲。
“我被歹人陷害,你们不去勾他,反来拿我,是何道理?”老人冲着两个鬼吏喊着。
宏正知道老人冤魂不去,上前搭话:“二位司官,这老者有话,就让他说说,贫道也想听听。”鬼吏喊道:“他已经归阴,却不来归案,与我等周旋了这么多天。他留在人间魔人,岂不是我等失职?此番拘他是例行公事。”
宏正想知道老翁的案子,便平心静气地说:“老人家,两位司官对你够客气了。强行拉你走,你也要走,还要伤了你。现在你儿子回来了,你们家的事,让他想办法就是了。”
“不行,我儿回来,却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如此冤屈,我赴冥界空喊,毫无用处。”
“你这老头儿,如此狂妄,到了这边,还想说理,如此藐视我等。”鬼吏说着话,拉起锁链,要司强行,宏正急忙叫住,“二位司官,让他把事情缘由说与贫道,贫道可让他安心伏法,如何?”两个鬼吏看了看宏正,斥道:“你是贫道,与阳世相隔,你知道了,又有何用?”
“贫道是出灵人,不是无身魂。”
两个官吏一听这话,相互对视了一回,这才转向宏正道:“既然如此,让你了。”
老人说:“我病了两个月,请人看了,说我不行了。管家知道了,忽然殷勤起来,白天不离我左右,夜晚也守候在同室。我知道他反常,可是儿子远出不归,我把后事安排了,遗书只能留给了管家,第二天我说要修改遗书,他却不能拿出来,我知道,他对我的遗嘱不满,一定是撕毁了。我又先给两个仆人打发了,又重新写了遗嘱。管家暗中见了,当晚就对我下了毒手。这份遗书也拿走了。管家的贪心得逞了,”
“啰嗦什么,乱七八糟的。”鬼吏不耐烦了,“你们的恩怨将来自有结果时,你这等说,让我们等到何时?别说了,走。”
宏正急忙拦住鬼吏道:“且慢,二位司官,他的确啰嗦了,不过下面几句,该是遗嘱了,这是关键,容他说来,也算他前面没白说。”
宏正一提醒,老翁说:“师傅说的是,我不是有意拖延时间。”
“那也别说了。”鬼吏不容分说,把锁链子又套在了富翁的脖子上。老翁喊道:“就两句话,容我说来。”两个鬼吏哪里肯听,拽着锁链子就走。
老翁被锁链子套了脖颈,不能挣脱,只好憋了一口气,冲着宏正喊道:“师傅,我那遗嘱说:我家父子,只有两个家仆,一个管家。房产有我们家的大宅院,街口有一个商铺房,归两个家仆,打理我儿家事,仅余宅院,百亩良田和管家,只能选其一,余皆归管家。师傅,拜托了。”
老翁一口气说完了遗嘱。再想说,锁链勒颈,已经不能出声了。宏正喊道:“老人家放心,我与你儿为你伸冤翻案,理当尽力。”
宏正回归街头,睁开眼睛,把刚才的事与公子说了。公子道:“没有遗嘱还好了,这遗嘱是管家得逞的凭证,故此,我更难与他相斗了。”宏正眉头一皱,沉思片刻,忽然折了一条树枝,在地上把遗嘱写了出来。太小儿在一旁看了,随口念了起来。太小儿有不认识的字,念的断断续续,宏正听了,突然笑道:“好了。”
“什么好了?”公子问。
“你家老爷子真是有心计。如果官老爷不是被管家买通了,你便可以伸冤了。”
“怎么回事?”公子问。
宏正把其中奥秘拆解开来,公子一听,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么说,我能翻案了?”
宏正道:“你该谢谢我们这童子,这是他的念法把这里面的隐含之意断了出来。”
木莲公子冲着太小儿赔上一笑,又说道:“那官老爷肯定被他买通了,不然,不会如此轻易就结案的。”
“你也可以买通官老爷。”
“我?我现在两手空空,买通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你该感谢你父亲,他给你留了一个可能。”
“怎么?”
“你看你父亲遗书中写的遗言。”公子低头看了遗言,问道:“师傅,我怎么看不出来?”宏正笑道:“你若不能见得,那就甭打官司了。你看这句话:街口有一个商铺房,归两个家仆,打理我儿家事,仅余宅院,百亩良田和管家。这不是有一个商铺房吗?”公子道:“商铺房归了仆人了,这官司岂有打赢之理。”宏正用枝条指着遗言说:“这句话如果这么念:街口有一个商铺房,归两个家仆打理。”宏正说到这,用枝条在“打理”和“我儿家事”之间画了一道,“这商铺房本不还是你的吗?”公子恍然笑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宏正道:“你父亲先给两个家仆一笔钱了,这商铺房,分明就是暗中给你留下的。所以我说你父亲是个有心计的人。你们家还有一些奴隶,如果你说话,他们不会都听大管家的。”
公子当即来到商铺房,两个仆人见了少爷,都哭诉大管家说:“大管家贪婪,几番来索要商铺的房契,让我们交出房契给他。今天就是最后期限了。老爷在时,对我们好,这房契不能给他。”两个仆人说着,把房契拿出来交给了少爷。仆人没有半点儿贪心,这让木莲公子激动,他拿着房契,对父亲也感慨了一番,回头却不见了宏正。
宏正并没有进屋,他觉得一切都为公子指引了,应该离开了,可是没有结果,帮人帮到底就是一句空话。他心里走与不走正矛盾,太小儿在街口处喊了起来。宏正举目看去,小街的另一头有些热闹。
“走吧,看看去。”宏正跟着太小儿来到了商业街上。
一个十多岁的小摊主,守着地上摆着的水果摊儿,也不喊,也不卖,还东张西望地看热闹。看见太小儿走到近前,便一动不动地看着太小儿。太小儿看见了他,感觉这大哥哥格外不同:别人也看我,可是他看我,怎么眼睛都看直了。宏正也看这小摊主怪异,看面相和耳相,有些别扭。
师徒二人对小摊儿主议论,邻摊儿老妪道:“他是哑巴,你们说什么他都听不见。”
“什么是哑巴?”太小儿附在宏正耳边问。
太小儿显然没碰上过,宏正也觉得应该让太小儿知道,便解释道:“哑巴就是不能说话,这样的人同时也是耳聋,听不见声音,所以,这种情况也是一种特别的残疾,有人手脚残废了,不能走路,不能干活儿,聋哑人是口不能言,耳不能听,所以也是残疾。但是他手脚健全,你不能轻蔑人家。一旦惹恼了他,就会和你拼命。
邻摊儿老妪说:“这个哑儿平日最听他妈妈的话。这娘俩做小买卖,他看守摊位是一大擅长。买他的东西不给钱,他敢拼命。”
“和谁拼命?”太小儿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
老妪道:“你这哑哥哥,见了谁都不怕。这街上的商吏、公人都管着他,可是谁也不敢惹他。”
聋哑人见有人对自己指手画脚,还是个小弟弟,脸上露出了惊奇的表情,冲着太小儿摆摆手,太小儿看他面带善意,便蹲了下来,和他说话,可是哑哥只是用手势比划。太小儿看不懂,心里焦急,忽然想到了师父会治病,问道:“师父,你能给他治好吗?”
宏正一笑,“可以治,但不能保证一定治好。而且他的聋哑是实病,想一下就治好也是不可能的。要调动或者恢复此功能,需要有物力保证,凡聋哑人,气不通达,经络受阻,那是有真病,实病。你学了这么长时间,也应该知道这个道理。”
太小儿一点头,“知道。实病比虚病难治。”
宏正喊太小儿该走了,太小儿刚要起身,见哑哥哥一把抓住了自己坠在肚子上的红木莲花。太小儿怕项绳拉断了,只好顺着哑哥哥的手势,往摊儿旁边挪了挪。
宏正看太小儿没动,又喊太小儿,却见老妪一起身,卷起东西,急急忙忙地走了。
宏正看着奇怪,再看旁边几个摆摊儿的买卖人,也一样地都席卷而去。
原来这地面儿的公人商吏来清理市场,经商的买卖人要被抽折钱,离开的这些人,买卖太小,交不起折钱,只能躲避。
一个躲逃不及的老汉,一摊儿的瓜菜,被来人踢的乱八七糟。一个破箩筐,一根扁担还算是好东西,也被抢了去。老头跟在后面,百般地求,那扁担被没收了,哪里还求得回来。
太小儿反应快,急忙喊:“哑哥哥,人家都吓跑了,你怎么怎么回事啊?”他喊了两声,哑哥哥依然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太小儿忽然明白了,哑哥哥听不见。
“太小儿,咱们也躲开。”宏正又一声喊来,太小儿也惊慌了,一把抢回了哑哥哥手里的红木莲花,回到师父身边,一纵身,窜上了师父的肩头。太小儿把木莲花抢了回来,宏正看聋哑人两手还是张开状,眼神里闪动着失落。顿时,心中升起了怜悯。
“这还有一个,还是那个哑巴。”喊声已经到了近前,三个公人,耀武扬威地走来,宏正也不得不让开了。
来人显然认识聋哑人,走到摊儿前,二话不说,伸手就抢,抬脚就踢。满地的水果,被踢的到处乱滚。聋哑人“呀呀”地急了,他也不说理,也不听邪,伸手就把踢摊子的商吏抓住,指着被他踢散了的摊子,瞪着眼直“嗷嗷”,却一句话也不能说。
宏正刚想上前劝解,却见聋哑人抡拳就打,小拳头直奔商吏,笨拙的大胖子拿手来挡,手指头正撮在了聋哑人的拳头上,“哎呀”的一声喊,缩回戳疼了的手指头,转身就跑。另一个公人冲向聋哑人,抡起扁担砸来,聋哑人被打了一个跟头。他抓了一把土,爬起来,面对砸来的扁担,小手一扬,公人没想到聋哑人使出了迷眼扬沙术,揉了揉眼睛,再看聋哑人,躲过了扁担,又一头撞来,他又举起了扁担,却“哎呀”地惨叫了一声,原来,聋哑人挨打,扬出沙土,便一头撞来,一低头,正是那人的大腿,便是一口。聋哑人再抬起头,脸上满是那人的鲜血。最后一个公人,架起了受伤的同伙跑了。
刚才吓跑的摊民们,忽然向聋哑人聚来。大家一阵好笑,被抢了扁担的老汉说:“公人也有这时候。”邻摊儿的老妪说:“哑巴急眼最难斗,这回给大伙儿出气了。”
聋哑人也能看得出大家是来帮他说话的,他举着拳头,跺着脚,“嗷嗷”地直嚷嚷。
聋哑人的母亲跑了过来,看看儿子满脸是血,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大哭了起来,聋哑人看妈妈吓坏了,急忙上前比划。宏正掏出手布,给哑儿擦脸,露出了本来面目,并无异常,哑儿妈这才在哑儿的搀扶着来到了摊儿上。太小儿喊道:“哑哥哥厉害,他把不讲理给打跑了。”哑儿妈冲太小儿点头示意,嘴里一个劲儿地嘟囔哑儿:“你真是让娘不省心,尽给娘惹祸,那些人咱们可不能惹啊。”
聋哑人听不见妈妈说,他指着公人逃跑的方向,另一只手又往地上的烂摊子一指,显然还在辩理。
邻摊儿的老妪对哑儿娘说:“看你有这儿子,虽然是个哑巴,可是谁欺负也不怕,有这样的儿子,你这当娘的,也会有福啊。”哑儿娘说:“你又说笑了,我们眼下连饭都吃不上了,这样下去真是没有活路了。”说完了,把收拾起来的菜果兜起,领着哑儿走了。
“他受伤了。”太小儿突然指着远去的哑哥哥喊到。
宏正一听这话,也想起了哑儿被扁担打了一下。他一转身,背着太小儿向哑儿娘俩追了过去。
宏正走过了一条街,追上了他们。
哑儿的肩膀果然肿了起来,宏正看过,骨头没有伤。宏正告诉哑儿妈如何养护,话题一转又说:“你的儿子虽然聋哑,但他是个有心人。”
原来,哑儿抢看太小儿的木莲花举动,宏正暗中察看了哑儿的眼睛里显出的是似曾相识的眼神。宏正掐指一算,心中一喜,原来,宏正看出来了,这哑儿心无所悟,却有前世的灵愿。哑儿的前世,是一个雕木工匠,转来这一世,成了个聋哑人,如果不给哑儿点破,即使他空有一怀心计,也是要因为聋哑荒废了一生。
“他又聋又哑,将来能有什么前途?”
太小儿突然说:“师父,你不是说能给他治病吗?”
“为师说了,但这不是着急的事。”宏正转向了哑儿,看了看他的面相,捻了耳垂,抻了耳廓,两掌按住哑儿的两耳,压紧了,突然松开。宏正感觉手心有吸力,再看哑儿表情也有了一瞬间的反应。宏正拿出了一个一指长的细柄小刀,柄抵耳蜗,拨蹭刀刃,看哑儿也有反应,转回身对哑儿妈说“哑儿难开口,是因为耳音不受,做妈妈的,你要与哑儿多做说话的交流,平时常按两耳。宏正把刚才按耳的要领教给了哑儿妈。
宏正刚收起小刀,忽然又对哑儿妈说:“我看哑儿很喜欢木刻,如果你同意,我来教他,这比你们做买卖要强的多,你看行吗?”
“他是个哑巴,师傅好心,我们领了,只是教他一技,不一定是他所长。”
宏正道:“这孩子有这份天赋,他可不是没有本事的人。他有这份儿灵秀,必须有人指点他。他如此喜欢木雕花纹,我教他木刻,也能点破他将来的前途。”
有出家人要帮哑儿,当娘的自然高兴。哑儿妈满口答应道:“我们家穷,什么也拿不起。”宏正明白她的意思说:“你这孩子不用教,他自己就有这份儿灵悟,贫道只需一点,他就会了。你们刀也不用买,我这刀平时只做修指甲,用处不大,正好把它留给哑儿。”
宏正拉着哑儿,坐在了路边的柴垛旁。他从地上捡起一块树皮,看看内面平整,便示意哑儿注意看。宏正当即在树皮上刻了起来,转眼间一朵小花便刻成了。宏正看哑儿眼神里有了光彩,便将刻刀递给了他。哑儿拿着刀,照着宏正的花也刻了一朵,果然也有模有样。宏正扭头和哑儿妈说:“哑儿果然有一息灵通,一点就透,以后他能成为一个木刻艺人,你们的生活也应该比现在好。这也免得他在外鲁莽出事。”
哑儿妈道:“我们全听师傅的,只是我们贫穷,不能招待师傅,心里过意不去。”
“不必了,你们惹了那些公人恶霸,也该躲避他们,就别再出摊儿了。”
宏正与哑儿母子俩告辞,带着太小儿,回到了街上。却见街霸公人又来到了哑儿摆摊儿处,打听哑儿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