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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北山杉

自平安王朝始,在京都,论山就得数比叡山,论节日可就算贺茂的节日了。

五月十五日的葵节已经过去了。

打昭和三十一年起,就让斋王[13]加入了葵节的敕使队伍。这是古时候的一种仪式,相传斋王在隐居斋院之前,要在加茂川把身体洗净。由坐在轿子上、身穿便礼服的女官领先,女嬬[14]和童女等随后,乐师奏着雅乐,斋王则穿一身十二单衣坐在牛车上,游行过去。由于这身装束,加上斋王是由女大学生年纪的人装扮,所以看上去更加风雅华丽。

千重子的同学中,有个姑娘被选上扮斋王。那时候,千重子她们也曾到加茂的堤岸上观看游行队伍。

在古神社、古寺院甚多的京都,可以说几乎每天都要举行大大小小的节日。翻开日历,整个五月,不是这儿就是那儿,总有热闹可看。

献茶[15]、茶室、郊游临时休息地、茶锅等,总有用场,甚至供不应求。

今年五月,千重子连葵节也没去参观。五月多雨,是个原因,但是小时候经常被领去参加各种节日,不稀罕了,也是原因之一吧。

花固然美,千重子却喜欢去看新叶的嫩绿。高雄附近枫树的新叶自不消说,若王子一带的,她也很喜欢。

友人从宇治寄来了新茶。千重子一边沏茶一边说:

“妈妈,咱们今年连去看采茶都忘记了。”

“采茶嘛,现在还有吧?”母亲说。

“也许还有。”

那时候,植物园里林荫道旁的樟树正在抽芽,就像花一般美丽,大概也是属于抽芽稍晚的。

千重子的女友真砂子挂来了电话。

“千重子,去不去看高雄的枫树嫩叶?”她邀请千重子说,“现在比看红叶的时候人少……”

“不会太晚吗?”

“那儿比城里冷,大概还可以吧。”

“嗯,”千重子稍顿了顿,接着又说,“本来看过平安神宫的樱花,就该去看周山的樱花才好呢。可是全给忘了。那棵古树……樱花已经看不成了,不过我想去看北山的杉树。从高雄去很近嘛。望着那挺拔秀丽的北山杉,就感到心情舒畅。你愿意陪我去看杉树吗?比起枫树,我更想看北山的杉树啊。”

千重子和真砂子觉得既然已经来到这儿,就决定还是去看看高雄的神护寺、槙尾的西明寺和尾的高山寺等处的枫树绿叶。

神护寺和高山寺的坡道都很陡峭。已经穿上西式夏装、脚蹬矮跟皮鞋的真砂子倒还好,担心的是穿着和服的千重子不知怎么样。她偷偷瞧了一眼千重子。然而,千重子显得毫不费劲的样子。

“你干吗总是那样瞧着我?”

“真美啊!”

“真美啊!”千重子停住脚步,俯视着清泷川那边说,“本以为树木都已郁郁葱葱,那里会很热闹的,可没想到会这样凉爽啊。”

“我是说……”真砂子忍住笑,“千重子,我是说你呀!”

“……”

“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美人儿啊。”

“讨厌鬼!”

“素雅的和服在万绿丛中把你的美貌衬托得更加迷人啦。你要是穿上华丽的衣裳,会更加漂亮的……”

千重子穿一身不甚鲜艳的紫色和服,系的是她父亲毫不吝惜地剪给她的那条红白相间的腰带。

千重子登上石阶。她想起,当她注意到神护寺里那幅平重盛和源赖朝的肖像(此画还被安德烈·马尔罗誉为世界名画)上,重盛的脸颊还是什么地方隐约残留着绯红的时候,真砂子也这么说过。而且,千重子从前也听真砂子讲过好几次同样意思的话。

在高山寺,千重子喜欢从石水院那宽阔的廊道上眺望对面的山姿,也喜欢观赏祖师明惠上人树上坐禅的肖像画。在壁龛旁边摊放着一幅《鸟兽戏图》的复制品。她们两人受到了招待,在这条廊道上喝茶。

真砂子不曾从高山寺再往里走。那儿是游人止步的地方。

千重子记得父亲曾带她到周山赏花,摘了笔头菜就回去了。笔头菜又粗又长。此后,每次到高雄来,哪怕是一个人,她也要到北山的村庄走一趟。如今它已经合并到市里,成了北区中川北山町了。这里只有百二三十户人家,似乎叫作村更合适。

“我走惯了路,咱们走走吧。”千重子说,“再说又是这么好的路。”

走到清泷川岸边,有一座陡峭的山逼将过来。不一会儿,就看见一片美丽无比的松林。笔直参天的杉树非常整齐地耸立着,一看就知道是经过人工精心修整的。只有这个村庄才出产这种有名的木材——北山圆木。

下午三点大概是工间休息的时间,有一群像是割草的女子从杉山上走下来。

真砂子突然站住,呆呆地凝望着人群中的一个姑娘。

“千重子,那个人很像你,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不是?”

那姑娘上身穿藏青地碎白花纹的窄袖和服,双肩上斜系着揽袖带[16];下身穿裙裤,系着围裙;手戴手背套,头上还扎了头巾。围裙一直绕到背后,两旁开衩。她身上只有揽袖带和从裙裤露出来的细腰带是带红色的。其他姑娘也是同样的装扮。

大原女[17]或白川女打扮大都相似,像古装玩偶的样子。她们全是穿山上的劳动服,不像是要进城卖东西的模样。可能这就是日本野外或山上的劳动妇女形象吧。

“像极了。你不觉得奇怪吗?千重子,你好好看看。”

真砂子一再说道。

“是吗?”千重子并没认真看,“你啊,别太冒失了。”

“什么冒失,那么漂亮的人儿……”

“漂亮倒是漂亮,不过……”

“简直就像你的异母姐妹啊!”

“瞧你,这样冒失。”

真砂子被她这么一说,这才觉察到自己失言,太离奇了,她都快要笑出声来,于是又强忍住笑,说:

“人的相貌,虽也会偶然相像,却没有这么像的啊。”

那个姑娘和她身边的姑娘们没有注意到千重子她们俩,便擦身走了过去。

那个姑娘把头巾扎得很低,只露出一点前发,几乎遮住了半边脸。不像真砂子所说的,可以看清楚她的脸。也没能相对而视。

再说,千重子曾多次来过这个村子,看见过男人们把杉树圆木材的树皮粗粗地剥掉之后,再由女人仔细地剥一遍,然后用水或温泉水拌和菩提瀑布的沙子,轻轻地洗刷着圆木的情景。她还模模糊糊地记得那些姑娘的面孔。那些加工活儿都是在路旁或户外进行的,而在这小小的山村里,不至于有那么多姑娘。当然,她也没有把每个姑娘的脸都一一仔细地观察过。

目送姑娘们的背影远去之后,真砂子也稍稍平静了一些。

“真奇怪呀。”她一连说了几遍,然后要仔细打量千重子的脸似的歪了歪头,“的确很像啊。”

“什么地方像呢?”千重子问。

“是啊,怎么说呢?总觉得很像。可是,很难具体说什么地方像,也许是眼睛或是鼻子……不过,中京的小姐和山村姑娘当然不一样。请原谅。”

“瞧你说的……”

“千重子,咱们跟上去,到她家去瞧瞧好吗?”真砂子恋恋不舍似的说。

“到她家去瞧瞧好吗”这种话,即使出自开朗的真砂子之口,也仅是说说而已。然而,千重子却放慢了脚步,几乎要停下来。她时而仰望杉山,时而凝视堆放在家家户户门前的杉圆木。

白杉圆木都是一般粗大,磨得非常好看。

“简直像手工艺品呀。”千重子说,“据说也用它来修建茶室,甚至还远销东京、九州呢……”

在靠近屋檐前的地方,整齐地立着一排圆木,二楼也立着一排。有一处人家,二楼那排圆木前面,晾晒着汗衫等衣物。真砂子好奇地望着说:

“这家人说不定就住在圆木排中呢。”

“你真冒失啊,真砂子……”千重子笑了,“在圆木小屋旁边,不是有很好的住家吗?”

“唔,二楼上还晾晒着衣服呢……”

“真砂子,你说那位姑娘像我,也是这样信口开河吧。”

“那个和这个是两码事。”真砂子认真起来,“我说你像她,你觉得遗憾吗?”

“一点也不觉得遗憾。不过……”千重子说话间,脑子里突然浮现出那姑娘的眼睛来。一个健康的劳动者形象,眼睛里却蕴含着深沉而忧郁的神色。

“这个村子的女人都很能干啊。”千重子要回避什么似的说。

“女人和男人一起干活,没有什么稀奇的。庄稼人嘛,就是那样子。卖菜的、卖鱼的何尝不是……”真砂子轻快地说,“像你这样的小姐才看见什么都钦佩呢。”

“别看我这样,我也会干活呀,你才是个小姐呢。”

“哦,我是不干活的。”真砂子干脆地说。

“干活,说起来简单……真想让你看看这个村子的姑娘干活的情景。”千重子又把视线投向杉山,说,“已经是开始整枝的时候了吧。”

“什么叫整枝?”

“为了使杉树长好,用刀把多余的枝丫砍掉。人们有时还要使用梯子,有时则像猴子一般从这棵杉树梢荡到另一棵杉树梢……”

“多危险啊!”

“有的人一早爬上去,直到吃午饭的时候也不下来……”

真砂子也抬头望了望杉山。笔直耸立的一排排树干,实在美极了。残留在树梢顶端的一簇簇叶子,也像是精巧的工艺品。

山不高,也不太深。山巅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的一棵棵杉树,仿佛一抬头就可望及。这些杉木是用来修建茶室的,所以杉林的形态看上去也有茶室的情调。

只是,清泷川两岸的山十分陡峭,坠落在狭窄的盆地上。据说,此地雨量多阳光少,这是栽培有名杉木的天然条件之一。自然也能防风。假使遇上强风,杉树就会从新长的娇嫩地方弯曲或歪扭。

村子里,只有山脚下和河岸边立着一排房子。

千重子和真砂子一直走到这个小小村庄的尽头,然后再折回来。

那里有一户磨圆木的人家。女人们把泡在水面的圆木拿起来,用菩提瀑布的沙子细心地磨着。这种沙子是红色的,像黏土一样。据说是从菩提瀑布的下游取来的。

“如果那种沙子用完了怎么办?”真砂子问。

“一下雨,沙又会跟着瀑布一起冲下来,堆积在下游处。”一个年长的女人答道。

真砂子心想:回答得多么乐观啊。

但是,正如千重子所说,这里的女人们干起活来可真卖力气。那圆木有五六寸粗,可能是用来做柱子的吧。

据说把磨好的圆木用水洗净晾干,再卷上纸,或者捆上稻草,然后出售。

一直到清泷川石滩,有的地方还种有杉树。

真砂子看见山上种植的整齐的杉树和屋檐前屹立的成排杉木,不由得想起京都古色古香的房子那一尘不染的红格子门来。

村子入口处,有个叫菩提道的国营公共汽车站。再往上走,可能就有瀑布了。

她们两个人在这儿乘公共汽车回家。沉默了片刻,真砂子猛然说了一句:

“一个女孩子要能像杉树那样得到栽培,挺拔地成长起来就好了。”

“……”

“可惜我们得不到那样的精心栽培啊。”

千重子都快要笑出声来了。

“真砂子,你有过约会吧?”

“唔,有过。坐在加茂川边的草地上……”

“……”

“木屋町的沿河纳凉亭上,客人也多起来。掌灯了,我们得往回走啦,不知道纳凉亭里都是些什么人。”

“今天晚上呢?”

“今晚七点半也有约会,现在天还没擦黑呢。”

千重子很羡慕真砂子这种自由。

千重子和双亲三个人,正在面对中院的内客厅里吃晚餐。

“今天这瓢正饭馆的竹叶卷寿司是岛村送来的,请多吃点儿。我只做了个汤,请原谅。”母亲对父亲说。

“是吗?”

加吉鱼做的竹叶卷寿司,是父亲最爱吃的。

“因为名厨师回来得晚……”母亲指的是千重子,“她又和真砂子去看北山的杉树了……”

“嗯。”

伊万里[18]瓷盘里盛满了竹叶卷寿司。剥开包成三角形的竹叶,就看见饭卷上放着一片薄薄的加吉鱼。汤主要是豆皮加少许香菇。

太吉郎的铺子像正面的格子门那样,还保留着京都批发商的风格,可是现在已经改成了公司,原先的代理人和店员都成了职员,大部分人改成每天从家里来上班,只有从近江来的两三个店员住在镶着小格子窗的二楼上。晚饭时间,后面很安静。

“千重子很爱上北山杉村去。”母亲说,“这是什么道理呢?”

“因为我觉得杉树都长得亭亭玉立,美极了。要是人们的心也都那样,该多好啊。”

“那不是跟你一样了吗?”母亲说。

“不,我的心是弯弯曲曲的……”

“那也是。”父亲插进来说,“无论多耿直的人,也难免有各种各样的想法。”

“……”

“那不也挺好吗?有像北山杉那样的孩子固然可爱,可是没有啊。即使有,一旦遇上什么事,很容易受骗上当。就拿树来说吧,不管它是弯也罢,曲也罢,只要长大成材就好……你瞧,这个窄院子里的那棵老枫树。”

“千重子这孩子太好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母亲泛起了不悦的神色。

“知道,我知道,千重子是个正直的孩子……”

千重子把脸转向中院,沉默了一会儿。

“像那棵枫树多顽强啊,可在我身上……”千重子的话声里带着哀伤的情调,“我顶多就像生长在枫树干小洞里的紫花地丁。哎呀,紫花地丁的花,不知不觉间也凋谢了。”

“真的……明春一定还会重新开花的。”母亲说。

低下头来的千重子,把目光停在枫树根旁那座雕有基督像的灯笼上。借助屋里的灯光,也看不清那剥蚀了的圣像,但她好想祈祷什么。

“妈妈,我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生的?”

母亲和父亲面面相觑。

“在祇园的樱花树下呀!”太吉郎断然地说。

什么晚上在祇园樱花树下生的,不是有点像《竹取物语》这个民间故事了吗?据说赫映姬就是从竹节之间生出来的。

正因为这样,父亲反而断然说出来。

千重子心想:要是真在樱花树下生的,也许会像赫映姬那样,有人从月宫里下来迎我回去呢。她觉得这种想法有点滑稽,也就没有说出口来。

无论是被遗弃还是被抢,千重子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呢?父母不知道。也许连千重子的生身父母是谁,他们都不知道。

千重子后悔问了这些不得体的话。但是,她觉得还是不道歉为好。那么,自己又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个问题?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说不定是因为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真砂子说过的,北山杉村有个姑娘长得跟她一模一样……

千重子不知往哪儿看好,于是她仰望着大枫树的顶梢。不知是因为月亮出来了,还是闹市区的灯火映照,夜空显得一片白茫茫。

“天空也呈现出夏天的色彩啦。”母亲阿繁也仰望着天空说,“喂,千重子,你就是在这家生的。虽说不是我生的,可是就是在这家生的啊!”

“是啊。”千重子点了点头。

正如千重子在清水寺对真一说过的,千重子不是阿繁夫妇从赏夜樱的圆山公园里抢来的,而是被人扔在店铺门口,太吉郎把她抱回来的。

这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当时太吉郎还是个三十岁出头的人,生活相当放荡不羁。妻子不敢轻易听信丈夫的话。

“别说得好听……你抱来的这孩子,说不定是你跟艺伎生的吧。”

“不要胡说!”太吉郎变了脸色,“你好好看看这孩子身上穿的,是艺伎的孩子吗?瞧,是艺伎的孩子吗?”太吉郎说着,把婴儿推给了阿繁。

阿繁接过婴儿,把自己的脸贴在婴儿冰冷的脸颊上。

“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到里头再慢慢商量,干吗发愣啊。”

“这是刚生下来的啊!”

没找着婴儿的亲生父母,不能收作养女,所以户口册上申报为太吉郎夫妇的亲生闺女,取名千重子。

按通常说法,抱一个孩子来抚养,便会给这家带一个孩子来,夫妇俩就会生下亲生骨肉。可是,阿繁没有怀上孩子。千重子就作为太吉郎他们的独生女,受到抚育和宠爱。随着岁月的流逝,太吉郎夫妇也不再为这孩子究竟被谁遗弃而烦恼。至于千重子的亲生父母是死是活,更无从知晓。

当天晚饭后,只拾掇拾掇竹叶卷寿司的竹叶子和汤碗就完了,比较简单,全由千重子一个人负责。

然后,千重子躲到后面二楼自己的寝室里,欣赏父亲带去嵯峨尼姑庵的保罗·克利和夏加尔的画集。后来千重子睡着了。不一会儿,她就被噩梦魇住,发出“啊!啊!”的声音,醒了。

“千重子,千重子!”从隔壁传来母亲的叫唤声,没等千重子答应,隔扇门就打开了。

“你做梦啦?”母亲说着走了进来,“是做噩梦?”

然后她在千重子的身边坐下,开亮了枕边的电灯。

千重子已经坐在睡铺上了。

“哎呀,出这么多汗。”母亲从千重子的梳妆台上拿了一条纱手巾,擦着千重子额上和胸前的汗珠。千重子任凭母亲揩拭。母亲暗自想道:这胸脯多么娇美白嫩啊。

“来,擦擦胳肢窝……”母亲把手巾递给千重子。

“谢谢您,妈妈。”

“做噩梦啦?”

“是啊,梦见从高处摔下来……咚的一声就掉进了一个郁绿可怕的无底深渊里。”

“谁都会做这种梦的,”母亲说,“但总也掉不到底啊。”

“……”

“千重子,别着凉了,换件睡衣吧。”

千重子点点头,可是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她刚要站起来,就觉得脚跟有点站不稳。

“得了,得了,妈妈给你拿。”

千重子原地坐着,腼腆而麻利地更换了睡衣。她正要去叠换下来的衣裳,母亲就说:

“不用叠了,就拿去洗。”

母亲把衣裳拿过来,扔到犄角的衣架上,然后,又坐到千重子的枕边。“做这点梦就……千重子,你不是发烧吧?”

母亲说着,用掌心摸了摸女儿的额头。非但没有发烧,反而是冰凉的。“大概是上北山杉村去,太累了吧。”

“……”

“瞧你这副心神不定的神色,妈到这儿来陪你睡。”

母亲说罢,就要去把铺盖搬来。

“谢谢妈……我已经不要紧了,您放心睡去吧。”

“真的?”母亲一边说一边钻进千重子的被窝,千重子把身子挪向一旁。

“千重子,你已经这样大了,妈再不能抱着你睡了。啊,多有意思呀!”

然而,母亲先安稳地睡着了。千重子怕母亲的肩膀着凉似的,用手探了探,然后灭了灯,却辗转不能成眠。

千重子做了一个长梦。她对母亲说的,只是这个梦的结尾。

开始,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介于梦和现实之间,她非常高兴地回想起了今天和真砂子到北山杉村去的情景。说也奇怪,真砂子所说的酷似她的那个姑娘的形象,远比那村庄的情景更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记忆里。

后来,在梦的结尾,她掉进了一个郁绿的深渊里。那绿色也许就是留在她心灵上的杉山吧。

鞍马寺举行的伐竹会[19]是太吉郎所喜欢的一种仪式。大概是因为它具有男子汉的气魄。

这种仪式,太吉郎年轻时就看过多次,并不觉得新奇。不过,他想带千重子去看看。何况据说今年因经费关系,鞍马寺十月间的火节也不举行了。

太吉郎担心下雨。伐竹会在六月二十日举行,正是梅雨季节。

十九日那天的雨,下得比平日的梅雨大。

“这么下下去,明天恐怕举行不了啦。”太吉郎不时地望望天空。

“爸爸,下点雨算得了什么呢。”

“话虽如此,”父亲说,“天气不好总是……”

二十日,雨还在下个不停,空气有点潮湿。

“把窗户和柜门都关上吧。讨厌的湿气会使和服料子上潮的。”太吉郎对店员说。

“爸爸,不去鞍马寺了吗?”千重子问父亲。

“明年还举行,今年不去算了。鞍马山浓雾弥漫,也没什么可……”

为伐竹会效力的不是僧侣,主要是乡下人。他们被称作法师。十八日就得为伐竹作准备,将雄竹和雌竹各四根,分别横捆在大雄宝殿左右的圆柱上。雄竹去根留叶,雌竹则留根去叶。

面对大雄宝殿,左边叫丹波座,右边叫近江座,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称呼。

轮到的随从,就得穿着世袭的素绸服,脚蹬武士草鞋,系上揽袖带,头缠五条袈裟的僧侣冠,腰间插着两把刀,掖着南天竹叶子。伐竹用的樵刀则放在锦囊里。在开路人的引领下,向山门进发。

约莫在下午一点,身穿十德服[20]的僧侣吹起海螺号,就开始伐竹。

两名童男齐声对管长[21]说:

“伐竹之神事,可庆可贺。”

然后,童男分别走到左右两个座位上,各自夸赞说:

“近江之竹,妙哉!”

“丹波之竹,妙哉!”

伐竹人首先把捆在圆柱上的粗大的雄竹砍下来,然后整理好。细长的雌竹则原封不动地放置在那儿。

童男又报告管长说:

“砍完竹了。”

僧侣们走进大殿诵经。然后撒供神的夏菊花,以代替莲花。

接着,管长从祭坛上走下来,打开丝柏骨扇子,上下扇三遍。

随着他“啊”的一声高喊,近江、丹波两座位各派两人把竹子砍成三段。这就是伐竹会的仪式。

太吉郎本想让女儿去看看这种伐竹仪式。由于天下雨,就有点犹豫不决。正在这时,秀男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小包走进格子门来,说:

“我好不容易把小姐的腰带织出来了。”

“腰带?”太吉郎有点诧异,“是我女儿的腰带吗?”

秀男跪坐着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低头施了个礼。

“是郁金香图案的……”太吉郎爽快地说。

“不,是您在嵯峨尼姑庵里画的……”秀男认真地说,“那时候我太幼稚了,对佐田先生实在失礼了。”

太吉郎暗自吃惊,说道:

“哪里,那只是我的业余爱好,随便画画罢了。经你规劝,我才恍然大悟,我要感谢你才对。”

“那条腰带我已经织好带来了。”

“什么?”太吉郎惊讶不已,“那张画稿,我把它揉成团扔到你们家旁边的小河里去了。”

“您扔掉了?……原来是这样。”秀男沉着得就像目中无人似的,“您既然让我看过,那就全都印在我的脑子里了。”

“这大概就是生意人的本事吧。”太吉郎说着,沉下脸来,“不过,秀男,我扔到河里的画稿,你为什么要织它呢?嗯?为什么还要织它呢?”

太吉郎反复地说了好几遍,一股既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

“秀男,你不是说过构思显得不协调,既荒凉又不健全吗?”

“……”

“所以一走出家门,我就把那张画稿扔到小河里去了。”

“佐田先生,请您原谅我吧。”秀男又一次鞠躬表示歉意,“当时我无可奈何地织了一些索然乏味的东西,弄得疲惫不堪,心里很焦躁啊。”

“我也一样啊。嵯峨尼姑庵环境倒很清静,可是只有老尼姑一个人,还雇了个老婆子白天来帮忙,非常寂寞……加上我家生意清淡,因此我觉得你那番话倒也实在。像我这样一个批发商,又不是不画画稿就不能生活,更没有必要去画那种新奇的图案。然而……”

“我也有许多想法。自从在植物园里遇见小姐,我还在想。”

“……”

“请您看看腰带好吗?倘若不如意,您可以当场用剪子把它剪碎。”

“嗯,”太吉郎点点头,然后呼喊女儿,“千重子!千重子!”

在账房里同掌柜并排坐着的千重子站了起来。

秀男长着一双浓眉,他紧闭着嘴唇,似乎很有自信的样子,然而他解包袱皮的手却微微颤抖。

他不好对太吉郎说什么,于是转向千重子。

“小姐,请你看看。这是按照令尊的图案织的。”秀男说着就这么将卷着的腰带递给了她,显得特别拘束。

千重子稍微展开腰带的一端,说:

“啊,爸爸!这是在嵯峨从克利画集得到启发构思出来的吧。”她说着就把腰带放在自己的膝上捯开,“哎呀,好极了。”

太吉郎哭丧着脸,一声不言,但心里对秀男能把自己的图案记得那么牢,的确感到震惊。

“爸爸。”千重子孩子气地用兴奋的声调说,“的确是一条好腰带!”

“……”

千重子摸了摸带子的质地,然后对秀男说:

“你织得非常结实呀。”

“嗯。”秀男低着头。

“可以在这儿抖开来看看吗?”

“行。”秀男回答。

千重子站起来,把腰带摊在他们两人面前。她把手放在父亲肩上,就这么站着观赏起来。

“爸爸,您觉得怎样?”

“……”

“不是挺好看吗?”

“你真的觉得好看?”

“嗯,谢谢您了,爸爸。”

“你再认真看看。”

“花样多新颖啊,虽然也要看配什么和服……不过这的确是一条好腰带呀。”

“是吗。你既然那么喜欢,就谢谢秀男吧。”

“秀男先生,谢谢。”千重子在父亲身后跪坐下来,向秀男鞠了个躬。

“千重子!”父亲喊了一声,“你看这条腰带协调吗?构思上的协调呀。”

“什么?协调?”千重子像是遭到了突然袭击,又看了看腰带,“所谓协调,还得看穿什么和服和什么人穿呢。不过……如今还时兴有意穿破坏协调的衣裳哪。”

“唔,”太吉郎点点头,“千重子,其实我让秀男看这条腰带画稿的时候,他就说不协调了。所以,我把那张画稿扔到秀男他们作坊旁边那条小河里去了。”

“……”

“然而,当我看到秀男织好的腰带,就觉得这不是和我扔掉的画稿一样吗?虽然在颜料和彩线方面,色泽有点不同。”

“佐田先生,很抱歉,请您原谅。”秀男低头认错了,“小姐,我有个冒昧的请求,请你系上这条腰带试试看好吗?”

“就在这件和服上……”千重子站起来系上腰带。她突然变得漂亮多了。

太吉郎的脸色也平和下来。

“小姐,这是令尊的大作啊!”

秀男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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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缕残魂的忽悠下,满怀希望的叶赞,来到了这个修仙文明的世界。然而,以为能够罩着自己的大仙宗,如今只是谁都能来欺负的落魄宗门。那缕自称道祖的残魂,也找不到了重塑肉身的精血。“好在,我还有科技!”想要历练?SOEASY!只要开个网游。想做天才?SOEASY!只要得到天才的基因。想要一览天下?SOEASY!只要放个卫星。炼丹,炼器,符箓,阵法,在科技的辅助下,一切都是那么的SOEASY!科技不是万能的,但科技让生活更美好,于是叶赞在不美好的仇人家里,种起了一朵朵的蘑菇。科技可以强国,科技也可以强宗,看一个落魄宗门,在叶赞的经营下,如何成为一个科技大仙宗。
  • 仿寓意草

    仿寓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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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现在休庭

    现在休庭

    拐进熟悉的巷口,一个黑铁塔一般的黑影闪了出来。三平法院民一庭庭长司马波涛微微一愣,不由得挺直了一下腰杆。待看到那黑铁塔般黑影后又闪出那个略显妖艳的身影,他就快速地把心中的猜疑整理了一下,转眼间已俨然是民庭庭长标准的表情。随后,司马波涛不露声色地扯出了一个在深夜老街小巷灯光下含义不明的笑后,干硬地说,你们要干什么?司马庭长,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听一个故事。听故事?现在是夜里十一点半。黑铁塔的身影逼近一步,爬满络腮胡的脸还扯出了一个多少有些狰狞的表情。
  • 全球源晶进化

    全球源晶进化

    突如其来的灾难!变异!感染!还有源晶之能!到底是灵气复苏带来的后果?还是老天安排的剧本?或者是另有其因?末世中夹缝求生的小人物萧生不得已一步步踏破凌霄!揭开谜底!
  • 三十六计活学活用

    三十六计活学活用

    随着时间的流逝,《三十六计》早已超越了军事著作的范畴,已经深入民间而与大众生活紧密相连,每一计都成为一句琅琅上口的成语,上至朝堂,下至市井,广为传诵运用。军事家以它运筹帷幄,政治家以它捭阖纵横,商家以它争赢取利,平凡人以它为人处世……各行各业的人,都可以有各自的读法,并在其中汲取各自所需要的精华和养分,将它运用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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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越之废柴千金逆袭记

    “我喜欢你,阮夕!”“怎样才能让你讨厌我。”抑郁症少女阮夕从小便不知什么是爱,某一天竟被校草表白了!惨遭闺蜜嫉妒陷害被从三十层楼的高空推下。无意间被主神召唤,穿越到一个叫多谷的世界。这里的人们讲究灵与武,而自己的躯体便是那曾经家喻户晓的才女阮汝,从小冰雪聪明小小年纪就到了灵柏境初阶。不料一次练功时,误食灭灵丹,灵力全失,沦落一介废柴。抑郁少女如何展开逆袭之路?敬请期待!
  • 凰医帝临七神

    凰医帝临七神

    (原名《焚尽七神:狂傲女帝》)前世,她贵为巅峰女帝,一夕之间局势逆转,沦为废材之质。魂灵双修,医毒无双,血脉觉醒,一御万兽。天现异象,凰命之女,自此归来,天下乱之。这一次,所有欺她辱她之人必杀之!他自上界而来,怀有目的,却因她动摇内心深处坚定的道义。“你曾说,你向仰我,你想像我一样,步入光明,是我对不起你,又让你重新回到黑暗。”“你都不在了,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像向仰你?!”爱与不爱,从来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带走了所有的光明与信仰。
  • 一品农妻

    一品农妻

    作为一个死了亲娘的农家,楚茵茵的生活实在不好过,好在她身强志坚。好好种田,培养弟弟成才一直是她最大的愿望。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将军会打乱这一切。在和他斗智斗勇的过程中,她努力坚守却仍然失了身心,既然如此,将军你就等着接招吧!
  • 今天也不想及格

    今天也不想及格

    尹溪的同桌是一位学霸,就是那种稳坐年级第二的学霸,嗯,年级第一另有其人……总之,这位同桌非常热心,每次都试图给她讲题。不可能的,理综又不会做,就只能靠稳居年级第一(倒数)才能维持形象的样子,爸爸我今天也不想及格!“呵,又是第二呢。”“这么闲,把这套卷子做了,我特意挑的。”“杜秋言做个人,谢谢。”
  • 穿越异世变妖烛

    穿越异世变妖烛

    一个悲催的资本家,穿越异世实现了自己当漫画家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