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东蒙边境的一个村庄里,两名干瘦的青年刚刚从田里赶了回来,急匆匆地往村里唯一一个产婆的住处赶去,连裤脚都没来得及放下。说说村里这个产婆,可是个脾气怪的人,打从来了村,从来不出门,所以附近的产妇估摸着时间,感觉时候快到了,就得提前来她家住下。听父辈的说,这产婆是个外来户,刚进村那一天,有家媳妇难产,眼看孩子大人都快没气了,她在篱笆外听着声响,冲了进去。
“救活了?”
“肯定啊,不然这些人怎么会主动去她家送吃的,没有这本事在,一个孤寡老太婆,怕是早就被饿死了。”
破败的茅草屋里,一男一女面对面坐着,男子打眼一看,该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不说话的时候,一副清秀面容,带着些许书生意气,说起话眉飞色舞的模样却跟个稚子相差无几。
“你以前是说书先生吧,这种事情都知道得这么清楚。”打趣的话语在他对面响起,语气中有着少女的骄气,声音细听却有一丝嘶哑,像裂了口的瓷碗,有些伤人,原本娇俏的脸蛋也被涂满了黄色的汁药,干了就变得皱皱巴巴,昨天萱草偶然看到了自己的脸,脑海里只冒出一句,“你糊的是屎吗?”。
回到此时,萱草话音刚落,一路上都嘻皮笑脸的男子却兀地沉默下来,连瞳孔里的光都散了。萱草悄悄动了动手腕,可惜身上的绳索绑的太紧,她一动就勒得生疼,于是干脆闭眼调息。
“哇——哇——哇——”隔壁传来了响亮的婴儿哭声,萱草刷地睁开眼睛,黑亮的瞳孔闪着由衷的欣喜,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咧开嘴,欣喜地叫了出来。
“生了,生了,你快听!”
宽一也惊醒过来,眼里恢复了神采,手里的扇子“唰”地收好,握在手心拍打了几下。“我要去看看!你好生待着!”说着便起身跑了出去,其实他们俩就住在产婆隔壁,宽一撅着身子趴在墙上,脑袋伸长了往那边探去。萱草试探着运气,手腕一动,却没有挣脱开,她被喂了药,平日里空手可碎石的人,现在连个麻绳都挣脱不开。她想起那天战场上,她看到常华被步步逼退,急忙冲到了阿古占背后,长鞭一挥,勾住了阿古占的脖子,紧接着余遥也接手,迅速制住了阿古占。她刚要去到余遥那边,就被人从后面打晕了。
只怪自己关心则乱,连被人偷袭都察觉不到。奉姐姐知道了,一定会收拾我。余遥知道了,肯定也会——他知道吗?
萱草眼神暗了暗,当时那么混乱,她躲在阿古占后方仍有七八米开外,只来得及把鞭子甩出去,加上士兵交战,人影攒动,余遥很有可能根本没有看见她。想到这,再看看墙上那个撅起的屁股,萱草越发生气,脚尖勾了一块石子,往那屁股踢了过去。“怎么就会被这么一个夯货给绑了!”
“哎哟!”宽一摸了摸屁股,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又接着看孩子去了。
“我看你年龄不小了,既然这么喜欢孩子,等做完我这笔差事,就跟你主子请个假,娶媳妇生孩子去吧!”萱草对他喊道,宽一被吵的不耐烦,从墙上落下来,蹲在萱草面前,有点委屈地抱着膝盖,“我要是这么说,他会把我阉了。”
“这么厉害,你莫不是在抹黑你主子?”两颗头凑在一堆,声音越说越小,“我可没有,他最讨厌孩子,曾经亲手毒死了二十多个孩子。”
萱草霍然抬头,震惊地盯着宽一,他还是不痛不痒地继续描述着那些孩子的死状,最小的不过刚出生3月,最大的也不过五岁,死的时候七窍流血,身里的骨头都是软的,收拾的时候,就像捡泥巴,说完这话,宽一用扇子指了指自己,“我带人收拾的哦。”
萱草的身上突然袭来一股寒意,脸色有些难看,据她了解,呼澜,背景未知,年岁未知,三年前横空出世,被东蒙庆帝亲封摄政王,一夕掌权,铁血手段,朝廷被彻底洗牌重组,那段时日官员们人人自危,在家成了哑巴,出门连头都不敢抬,更为关键的是,庆帝对此毫无反应,两年前,庆帝暴毙,呼澜一手遮天,到如今皇权没落,再也没有一人能坐上那高台之上的宝座。东蒙不过是呼澜的玩物,没人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奉姐姐说得对,这种人,根本没有人性,为所欲为,轻贱人命,今日为友,他日为敌,反刀相向之时,便是腥风血雨,血流成河。
“你是不是在想我主子?”宽一用折扇点着萱草的额头,“不必担心,我的任务就是把你护送到他面前,到时你就知道,他有多厉害了。”
萱草本来拔凉的心尖又颤了颤,牙齿切磋道,“护送?有把人绑着护送的?你看这绳,比我手臂还粗。”
宽一认真地比划了一下,“没有你手臂粗。”
萱草忽然绷直腿,往上一带,出其不意地朝他下巴顶了上去,那弹起的一脚,带着她积存的所有力气,迅速且致命,宽一猛地往后一仰,堪堪躲过,却还是被擦破了一块皮。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你这个小妮子,心太毒,这一腿差点就卸了我的头。”
萱草收回腿,顺便翻了一个白眼,“过奖了,离你们还差得远。”
宽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从包袱里拿出几块肉蒲,津津有味地嚼着,萱草也不说话,就盯着他,圆溜溜,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子紧紧注视着他,像只待扑食的鸟儿。
“再往前三十里,是东蒙最有名的酿酒镇,我们在那买辆马车,找个马夫,再买几坛好酒,路还长着,总把你挂马屁股上,我怕马被压死。”
“你最好喝死!”
这俩人虽然年岁差的多,但都有些贫嘴,你一句,我一句,就是互不相饶。又争了几句,天便暗了,隔壁的欢闹声也消失了,一切都在飘远,向着难以追逐的方向。萱草抬头,视线穿过屋顶的破洞,有鸟扑翅转瞬闪过,清辉破碎,满目残光。
宽一看了她一眼,翻了个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翌日,天还未亮,隔壁的鸡刚打完鸣,宽一就喂饱了马匹,把萱草拖拖上了马背,萱草打了个哈欠,就被吸进鼻子的马尾膻气给熏出了眼泪。
“你把我放前面不成?”
“你知不知羞?”宽一故作诧异,“男女有别,你注意一下。”边说又边挪了挪她的位置,差一点她的脸就挨着马屁股了。萱草不怒反笑,对着那马屁股叮嘱到,“给我把尾巴夹住了,别让我逮到,否则剐了你的皮。”
宽一也当听不懂这指桑骂槐的话,脚下一用力,转眼就稳稳坐在了马鞍上,他刚扬起马鞭,就听到后方传来一句干瘪的叫声,接着一匹驴从隔壁的木门钻了出来,驴上坐着一个身形佝偻,从脖子到脚都被灰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脸上也用灰布遮住,眼睛都只留了一条缝,
“等等我!”
萱草其实更早一步发现这个人,刚刚她隐藏了气息躲在门后面,那时她的头还没有包裹住,布满皱纹的脸皮像从干枯的树干剥下来的一层,有些歪的嘴,略微突出的下巴,都给人种不怀好意的感觉,视线上移,看到一只窈陷的眼睛,另一只本该是眼睛的位置贴了一张膏药。那只眼睛从缝隙中递出一个眼神,萱草心中一动。
回到此刻,宽一的手默默抚上了腰处,客气的笑容下杀气涌现,那个老太婆视若无睹,慢悠悠地骑着驴来到俩人身边,往宽一脸上一瞧,只一句话就让宽一差点跌下马。
“你身体里的扶人醉,光是喝酒可没用,带上我老太婆一起走,有着大用处。”
扶人醉,是东蒙皇室用来控制各路暗卫的密毒,毒发时外表如醉酒一般,脸色通红,体内却是如进冰窟,寒气化作刀剑穿身,若是有人来扶,触碰的位置便顿时血肉绽裂,萱草紧紧抿着嘴,她曾在暗室见过中毒之人毒发时的痛苦,扶人醉,最可怕一点,让人痛,却不让人死。
这毒是东蒙庆帝继位之后才开始使用的,甚至有传言,这毒是庆帝亲手所制。世人皆知,东蒙庆帝,药毒绝世。这样的人是怎么败在呼澜手里的?萱草的思绪越飘越远,宽一却来不及想那么多,扶人醉只有那死了的皇帝才知道如何配置解药,这个老太婆说的是真是假,他该不该信?虽然心里是排山倒海的怀疑,但也有近乎疯狂的求生念头再与之抗衡,他希望是真的。
老太婆丢给他一个小药罐,“这里面药一半,毒一半,不能解毒,却能抑制你下次毒发时的痛苦。看你脸色,大约还有半月时间,当然,你若是想喝酒,老太婆我也不拦着。”
宽一把布团扯开,闻了闻气味,脸色由白到青,又到红,最后又平静如初,不过那只拿着马鞭微微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真实的状态。宽一指了指萱草,“婆婆是要救她吗?”
萱草挺尸望天,你们聊,我不打扰。
老太婆摇了摇头,往姑沩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我要救的人,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