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迎风面三扇失去玻璃的窗户吹来了冷风,但整体室温在不断上升。圆滚滚关了面部屏进行自检,身躯立在中央窗户前挡风。
不断的复温下,安德拉的血液开始回暖。
张浮鱼给她喂下温水,肩上搭着一块圆滚滚给的毛巾。身旁塑料盖放了浅浅的一层水,用来打湿毛巾,擦掉凝固的血。花了十余分钟,安德拉脸颊上的血痕才擦干净。
抖动的火光下,他打量着小女孩纤柔稚气的脸颊,恍惚间生出种照顾生病的女儿之感。
一个半小时后。
安德拉睁开了眼,很慢,漆黑的瞳仁却在发光,像一个人在无光的环境下打开放着夜明珠的宝盒。浓密的睫毛微微抖动,瞳孔氤氲着火焰折射的光泽。她小声说:“谢谢。”
“醒了就好,我以为你没救了。”张浮鱼打着呵欠快睡着了,捡了块树枝丢进火堆,“你眼睛流血是因为“暴论污染”?是那条蛇干的?”
“嗯。”
他忍住了询问“使徒”的欲望。安德拉说过他和第三使徒很像,但再问,她要是再倒下……他最后的医德只能是盘坐地上双手合十念往生咒。
安德拉和他不同。她是人类,他再弱小,也是禁忌的一部分。
“饿不饿?”张浮鱼问。
安德拉摇摇头,只是双手搂着他的腰,更往他怀里钻了钻。
“胆子大了,不怕了?”张浮鱼竟瞧见小女孩在探头看自己脖颈下的触须,还好奇的伸手碰了碰。
“很可爱。”
“不要当舔狗,我虽然丑,但是我也不温柔。”
章鱼怪嘴巴很硬,有些男人的温柔像中央空调无处不在的暖气;有些男人的温柔像天崩地裂时挡在身前的背影;有些男人的温柔像崎岖的山路间偷偷柔软下来的石头。张浮鱼就是那种偷偷柔软,被注意立刻变硬的臭脾气石头。
石头骗不过细心的女孩,她几次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他忙个不停,搓热手贴在她的腋窝和肚子上,小心翼翼的给她喂着水,像拜神一样双手合十焦急的祈求,偶尔盯着窗外出神,只要她稍微有动静立马转头继续给她复温。
安德拉没有再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他怀里。
凌晨时,张浮鱼坐着睡着了,安德拉却惊醒过来。火堆照出了她蜷缩的影子,悬浮在半空。
他是没有影子的。
但安德拉却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在他身下展开,像疯长的黑藻。无数触须从黑藻中伸出来狂舞,致幻的波纹在水磨石上荡漾开,可视范围内的空气呈现被高温灼烤的扭曲,她如同身处燃烧着大火的海水之中。
再眨眼,黑藻消失了,世界在她眼中打上了一层晦暗的滤镜。安德拉下意识抬起了手腕,精神读数表已经损坏,但这种感觉她很熟悉。
代表着精神污染,已经濒临40%。
按理来说,她还有第三次删除记忆的机会,前提是有一间完善的开颅手术室,有一位能用细胞光绘笔在芝麻上刻字的主刀医生,术后还要大量注入精神稳固剂和弱化后遗症的记忆细胞抗老化因子。
安德拉却一直在用粗暴的微管磁贴。
微管磁贴会激发出加快海马体记忆细胞老化的神经电流,使记忆细胞成为不会活动的再记忆细胞,虽然会导致大量的紧要信息丢失,但人的思维趋于混沌时,反而对污染有着更高的抗性。
同时,微管磁贴还会打击杏仁核,刺激出和目击巨颅仆从相仿的“恐惧”记忆单元。
这种恐惧记忆是空白的,仅具有疼痛意义,会形成一种条件反射,使大脑调动记忆进行回放时,忽略让自己产生疼痛感的记忆。
如此一来,回忆巨颅也只会被令人发疯的疼痛淹没。
安德拉第一次使用微管磁贴时,浑浑噩噩了将近三个月,无论回忆什么,都会疼的她倒地痉挛、哭嚎翻滚。可无论是她的根、还是家人的根、亦或她认识的所有人的根都深扎在这片土地,深扎在巨颅的血肉里!爱也好恨也罢,彻底忘掉巨颅,就是否定全部的自己,那样的话,不如叫她去死。
直到疼成习惯——又或许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实在奈何不了这个固执的小丫头,她偶尔的想想,便不太管了。
而微管磁贴的缺陷更加明显,储存着“巨颅信息”的记忆细胞变成不会活动的再记忆细胞,是形成了一种类似时间催化的遗忘。
再记忆细胞的储存量达到脑内上限,就会挤出一些再记忆细胞进行快速老化,给新的再记忆细胞空出位置。
再记忆细胞进行快速老化时,大脑偶尔会接受它存储的信息。
人清醒时,这种信息会被下意识忽略;但是睡眠时,这种信息就会构成一场不可名状的梦。
带有“巨颅信息”的梦是永远的清醒梦,休眠中的记忆细胞会重新活跃,记录下眼前的一切。
清醒的噩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杏仁核登记了组成这个“噩梦”的信息,它杀过的毒绝不允许复活,复活了它就再杀一次,怎么杀?当然是折磨你直到失忆。
你接受新的巨颅信息没事,但通过它删除的记忆就别再想记起。
安德拉因此疼晕过不少次,但这不算坏事,疼不晕才是坏事,因为污染在赐予她怪物的体魄前,会先让她拥有身为怪物的精神。
安德拉呆呆的看着火堆,渐渐的,火堆也变成了橘红的蠕虫,跳着一支热烈的土风舞。
简单诡异,充斥着魔性之美。
安德拉浑身突然一阵恶寒、反胃,干呕了半天,好似要吐出心肺,又什么都没吐出来。
40%的精神污染已经是重度精神分裂,放和平时期,要24小时穿着拘束衣让人喂饭。而污染带来的精神疾病虽和常规的精神分裂不同,却要更加的野蛮、暴烈、疯狂。
她用枪杆轻敲圆滚滚:“抑止药。”
圆滚滚从宕机中醒来,发了半晌的呆,才从恒温柜里取出铝箔包装的15号苯丙异噁唑衍生物。这种抑止药本是一种副作用强大的化学药品,它会使人的情绪波动逐渐微弱,常用来对动物进行情感受激测试。人类如果服用超过了1000毫克的15号抑止药,就会有永久性的认知感情缺失。
15号抑止药又被叫做丘脑锁,安德拉感的服用量已经达300毫克,感情表达会逐渐呈现出一种难以有太大起伏的冷漠。
其实安德拉的本性要比现在活泼的多。
一枚药片是50毫克,外面包裹着一层淀粉,安德拉直接吞服了下去。
圆滚滚看了看15号抑止药,再看看主人。
“明天就是圣约节了吧?”安德拉坐在窗沿,“圆滚滚,前夜快乐。”
圆滚滚投出光幕,是烟花爆裂中浮现的“前夜快乐”单词组。
清晨约六七点,张浮鱼醒了过来——冻醒的。
火堆已经熄灭了,水磨石上只剩余烬。如果不是圆滚滚凌晨时分跑出去捡了一大摞柴,会熄的更早。
张浮鱼伸了个懒腰,昨天过的委实波澜壮阔。他点燃百货大楼使其变成漆黑小镇中最亮的萤火虫、萤火虫还引来了恐怖的巨蛇、之后在混凝土的倾盆暴雨中逃亡,本以为逃到下水管道就没事了,一波三折,安德拉又倒了下去。
作家的职业病令张浮鱼很想写点什么,他揉着眼睛四顾,软软的小抱枕正靠着中央窗户前的圆滚滚,坐在地上用毛巾擦拭她的枪,清亮柔和的晨光沿着窗角折射在她的裤子上。
“早上好。”张浮鱼打招呼。
安德拉点头当做回应,起身戴上她的大圆帽:“要走了,这里不安全。”
没有昨晚可爱了,张浮鱼咂嘴。
昨晚的安德拉是他最理想的女儿模板,又软又萌,像只爱撒娇的小猫,小脑袋使劲朝他怀里拱,还因缺乏安全感死死抱着他的腰。
这种被小女孩依赖的感觉太棒了!
到了百货大楼遗址下,双人单车被砸的稀烂。安德拉见单车无法挽回,很干脆的转身就走。
张浮鱼跟在她身后,琢磨巨颅的等阶制。他是个遇哥布林就得死的,但这不妨碍他在大脑内指点江山,评审所有巨颅生命。
排除巨颅,使徒是渡劫期?之下是巨蛇,分神期?再之后是金属蠕虫,这玩意是苏安特常见的哥布林,那就练气期吧。可练气和分神还隔了筑基、金丹、元婴三个大阶段。
至于暴论污染和心论污染,只是一种巨颅生命的对外辐射。就像两个地球人一个黑眼,一个紫眼,紫眼目击地球人之外的生命,都会带来紫外线灼伤。但在人类内部斗争上,紫眼黑眼都一样。
巨颅生命除了污染外,还有别的手段么?
难道仅仅是体量差距?不,肯定有他不知道的手段。据他观察,污染要目击才作数,那么闭上眼,是不是就没用了?戴上红外线仪进行目击会怎样?或者放弃视网膜成像,采用近红外脑成像设备又会怎样?甚至可以在面对巨颅生命时完全放弃光学成像,使用声波脑内定位。
“你在想什么?”安德拉忽然开口。
“我在想污染在光谱上的波长和波段……”张浮鱼说了一半。
安德拉似乎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解决不了,盲人是污染的天敌么?没有感光器官的生物就可以无视巨颅仆从么?在巨颅仆从来到你身旁时,污染就已经开始了。它就像一个行走的巨大放射性物质,目击只是剥下了你背对它时隐形的防化服,让你赤身暴露在辐射下。”
“科学原理呢?”
“没有。”
“可以用裸鼠进行免疫系统强化实验?”他不死心。
文科生的白痴问题,安德拉看都不看他一眼。
苏安特人难道是吃了百年干饭么?如果污染那么好处理,巨颅仆从早被当成保护动物养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