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口一亮,张浮鱼很明智的举手。
持枪的小女孩、圆帽上的“展翅肥猪”、疑似智能的机械水桶……还有小女孩丢给他的西瓜纹金属、捡起金属时看到的巨颅怪物、梦中连山川和恒星都能发展为下线的蝠翼邪神……简直是赛博朋克幻想中宗教信仰和蒸汽钢铁的大乱炖。
“开灯!”小女孩说。
圆滚滚不明所以,拿激光笔晃了晃,红点从章鱼怪的鼻梁移到眉心,以示在尽职辅助瞄准。
“大灯!”
圆滚滚才醒悟过来,重新打开氙气灯。
“你想干什么?”小女孩眯着眼睛,食指一直轻扣在扳机上。
“你给我的是什么?”张浮鱼反问,那块金属差点害死了他,如果不是声音的两次救命——可那声音明显不像只好鸟。
静谧的夜晚,苍白的射灯,枯井下污浊狼狈的怪物和身穿军大衣手持步枪的小女孩对视。
两米高的履带机器人一手氙灯,一手撑开宽阔的长柄黑伞,伸到她头顶挡下淅淅沥沥的雨。
细碎的敲击声荡开,像极了一部荒谬离奇的魔幻电影。
“心脏。”她说。
“心脏?”张浮鱼一惊,“谁的?”
“巨颅仆从。”
巨颅仆从?张浮鱼忽然想起克苏鲁神话旧日支配者的仆从,再想起声音说的第一句话——“旧日的走狗,你竟敢挑衅我!”
旧日?难道是旧日支配者?
他心头狐疑:“你知道这东西很危险?”
“你的不是比这个更大么?有什么危险。”
更大?这是指他也有这样的心脏?张浮鱼心头一凛,嘴硬说:“我是人,这是个章鱼头套。”
“呵。”
“你不信?好吧,我不是想说谎,只是你没资格。”张浮鱼改口,“我是国家秘密安排的生物改造人,在休眠仓中沉睡了很久才醒来。”为体现真实,他在井下徘徊,右手纹丝不动装作是一个腰间常年配枪随时准备拔出的军人,还神经质的来了一次猛虎回头。这已经是一个承平年代的人对军人的所有印象了,但不得不承认安检门附近散步的贼头都是这副模样。
“国家早灭亡了。”她说,很平淡,落在张浮鱼耳中却如平湖惊雷。
亡了?
张浮鱼一时无法接受,像个前朝的金钱鼠尾,昨日还听闻乾隆爷吃喝嫖赌玩的正嗨,今个梦醒,开窗就见一行招展的红色社会主义横幅。忙抓一个过路人问询,却见该君发如烈火唇似涂毒,如妖似魔,怒曰:什乾隆帝和八旗?桃花源里的满清遗民啊?8012年了,大清亡了!
“怎么亡的?”他很茫然。
“门徒、旧神和巨颅,它们杀光了所有抵抗者。”
“说的详细点!”
“我只知道这些。”小女孩摇头,“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你在骗我?你究竟是什么?”
“我……我对现在的世界一无所知,门徒是什么?怪物、外星人还是邪神的一种?旧神是指旧日支配者还是什么?巨颅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在怀疑我?”张浮鱼攥紧拳头,“那国家亡了多久,这个你总知道吧?”
“知道,爷爷的爸爸七岁时亡的。”小女孩答的轻描淡写。
明明没有具体的时间,听起来却久远的可怕,像那句童话开篇的很久很久以前。
张浮鱼神情恍惚,传到小女孩这已经是第四代,他蠕动嘴唇,咽回数句差点脱口而出的激愤质问。
最终,他小声询问:“你能救我出去么?我是人类,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作为一个什么愿望都满足不了的、被囚禁的魔鬼,张浮鱼很没底气。
他再装可怜卖惨,森冷的绿瞳和令人作呕的肉色触须就像黏附碎肉、骨渣的虎口獠牙,仿佛放出他他就会猖獗大笑吼一句老子被囚禁了一万年,霎时都要电闪雷鸣风云变色。没人信这怪物只喜欢蹲在一个叫电脑的机器面前敲敲打打,出门弱气的连只鸡都能追杀他一条街。
“你会杀了我。”小女孩说。
“你一直怀疑我是巨颅的仆从,对么?”他垂下眸子,“人不会长触须,更不会有分叉的舌头。”
小女孩不点头不摇头,沉默已经证明了她的态度。
“我不是。”
“你不是。”
“你附和我?你凭什么附和我?安慰?可怜?”
那股令人窒息的巨大恐惧终于被引爆了,张浮鱼像一头被冒犯的笼中野兽,展露出自己最可怕的一面来自救。
他龇牙咧嘴胸膛剧烈起伏,颈下触须暴动蛇游,举起双手似乎要发动神罗天征地爆天星,还挥了数十发界王拳击杀身前空气示威。可无力感却那么明显。作为一个人,他已经被逼出了所有的兽性,跟一条被棍棒逼入墙角人立而起嗷嗷大叫前肢乱抡王八拳的野狗无异。生物的求生欲是一部典型的周星驰式无厘头喜剧,只有狗觉得,自己异常凶残地在抡史上最悲壮的王八拳。
张浮鱼很快就怯缩了,躲到阴影里反复地说:“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百年前的普通人!”接着又阐述自己的无害:“我活的地方非常和平,小区死一条宠物狗就觉得很可怕了,大多人见到枪都只会联想到生日快乐和丝带彩旗。我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怎么敢杀人?”
上空依旧沉默。
“你给我吃些垃圾都行,只要能活着,我帮你干活,我还会讲故事,我看过很多书,什么都会一点的。”张浮鱼探出半张脸,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你可以拿绳子绑着我啊,实在不行……打断我的手怎么样?再断一条腿?我都行的。”
没用么?
张浮鱼嘴唇嗫嚅:“我已经在井下过了三天了。”他觉得这是个很能拿来装可怜的话题,于是继续说:“这里没啥水,我只能靠舔叶子补充水分,清晨时叶上会有凝露,有些比较湿的土也能挤出一些水。饿的时候,就在前面这个垃圾堆里翻任何看起来能下嘴的东西,这一片地里看起来能吃的、能摘到手的植物都被我吃了。冷的没办法,只好每天背着石头放太阳下晒热,希望晚上靠着它们不会很冷。”
张浮鱼说着口干,拿起矿泉水瓶旋开瓶盖,嘴巴咬着瓶口用力的吸,想让那些零星的、附着在瓶身的水滴落下来,黑暗中只听见塑料瓶被吸瘪又吹鼓的脆响。
“其实你一点都不觉得我可怜,对吧?”张浮鱼垂下头,“因为我不像个人在诉惨,也不像条狗在诉惨,更不像只猫在诉惨……我像?我像只没被拍死到处滑翔的蟑螂。”
他扯了扯嘴角,实在悲怆不起来,也愤怒不起来了,人的情绪到了尽头是沉默。
于是,张浮鱼只好捡起外套盖上,缩在角落,把自己蜷成一团,像个没人爱的孤寡老头。
“再见。还有,祝你早死。”
给他水和食物,那为什么不救他?恨他是怪物,那一开始就把他当怪物不好么?何必去折磨他?他本可忍受黑暗,该死的光却那样蛮横的闯进了他的瞳孔,身披金甲威风凛凛。
他刚想满心欢喜的喊一声大圣你怎么才来,大圣却反手抄出一柄强光手电对他眼睛一照,冷笑说谁会救一只章鱼怪啊?让开,我找紫霞!
章……章鱼怪?
呆若木鸡的他才明白过来,世上唯一欢迎章鱼怪的地方,只有铁板烧。
小女孩拧着眉头,不再保持射击姿势,持枪站了起来。细雨不知不觉已经停了,圆滚滚摁下伞柄弹簧,伞骨一键收缩合拢。猝不及防下,伞面上的露珠溅了小女孩一脸,她连忙呸的吐出溅到嘴里的雨水,狠狠踢了圆滚滚一脚。
机器人转向主人,傻头傻脑的“哔哔哔”了一阵,再指指井下。小女孩抹了把脸,整理一下大圆帽,重新背好枪。探出头,有点儿犯难。
“哔哔哔?”圆滚滚从后备箱里翻出一颗蔫巴巴的苹果,皱的跟两百岁了一样,递给主人。
小女孩接过苹果,小声问:“怎么办啊?”
没了面对张浮鱼时的冷酷和坚强,手足无措又迷茫,还带着点儿被质问的小委屈。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圆滚滚装作在认真回答问题。
“你在说什么啊!你果然什么用都没有!”小女孩发泄的啃了一大口苹果,“教你写字也不学,教你不要到处乱捡东西也不听……我不要你了!”
“哔?”圆滚滚立马缩到一边去,它虽是个人工智障,但很明白主人对它说话时分贝越高,它被遗弃或拆掉的概率就越高。
小女孩右手撑着地,一屁股坐在荒草上,仰头看没有星星的夜空,安静的吃完了整个苹果。
第八山满是坟堆、巨大的化工厂、炼钢厂、矿山矿洞和低矮的建筑物残骸。她流浪了两年,从濒临崩溃的边境山逃到了外环山,听说外环山不用像边境山一样,同时要面对被巨颅污染的海中仆从和陆地仆从,会有许多繁荣的人类聚集地。
爸爸是这样告诉她的,让她带着圆滚滚走,一路向东而行。
“活下去”——临别前魔咒般的三个字始终萦绕在她脑海,让她知道,她背负的不止是自己一人的希求。她要活下去,不单单只是活下去,而是作为被留在第十五山的家人、朋友以及努力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人们的眼睛,去见证人类并未一败涂地,去见证世界的某个角落,一定藏着一个不被知晓的天堂!去找到它!
一路向东,一路只看见文明的尸骸。
落满蛛网的村庄、苍白的骸骨、工厂倾塌的烟柱、连绵无尽的阴雨、废弃的空城。
八岁的她就这样怀着一个寻找天堂的梦,捡起一把不知道能不能响的破自动步枪,穿着死人身上剥下的军大衣,身后跟着一个语音库严重损坏的太阳能家务机器人,日夜心惊胆战,东躲西藏,忍着恐惧从尸堆和古旧的建筑物中翻找有用的东西和食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完了食物就这样死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仆从抓住杀死。
整整两年,在巨大而空旷的城市、郊野、废墟拼命的寻找。
她不是已经来到爸爸说的外环山了么?
世界依旧那么寂静,她渐渐的失去了方向。爸爸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她这么努力,还是找不到他口中的天堂?她失去了出来时崭新漂亮的衣裳,弄丢了作为生日礼物的发卡,在下水管道里躲藏时,有家人合照的项链也掉进了管道缝隙。连唯一任性的带出来的八音盒也损坏了,她徒劳的扭动发条,脏兮兮的王子人偶只会发呆,再也不会随着音乐旋转舞蹈。
她一怒下将八音盒摔的粉碎,扔掉了所有对生存无益、只因好奇而收集的亮闪闪小物件。
是啊,她再也不抱希望了,不再想着以后会有一个自己的小屋,想着把这些漂亮的石头、金属别针、银耳坠、小戒指摆在哪里才好看。
就这样走下去吧,一直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