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新的一年,一切都像是新的。
安澜背上书包,蹦蹦跳跳到工房,叫上白桦一块上学。他们并肩出入,引来一些异样的目光。场长老婆见到月姣,讲话总是阴阳怪气拿腔拿调:“月姣啊,那个男孩是你们家亲戚吗?安澜跟他蛮亲密哦。”
“是安澜的同学。”月姣更正。
“哦——”场长老婆故意拖长声调,将一个“哦”从平声拖到了仄声,“我经常纳闷,你们家安澜怎么老跟渔民的儿子混在一起,你可得留点神,别让她弄得一身鱼腥味。”
“还是操心你自己的闺女吧。”月姣一脸厌恶地走开,留下场长老婆在那干瞪眼。
场长是从部队转业到农场的,家境贫寒,在他还只是部队一小兵时,家里好不容易给他相了一门亲事,就是他现在的老婆。场长老婆小时候出麻疹,不慎在脸上留下了一些沆沆洼洼,加上脸型扁圆,就像秋天被虫子啃坏了的南瓜,农场里的人给她取了一个绰号“秋南瓜”。场长老婆姓邱,名丽,可见当年父母对她的相貌是寄予了厚望。
邱丽人虽长得丑,家境却殷实,她的父亲做了多年的村支书,这才有了与场长的联姻,优势互补。没想到场长后来仕途得意,从部队团职干部转业到农场,先是副场长,几年后提升为场长,在这个有几百名干部职工的市属国营农场,职位仅比安澜的爸爸低半级。
邱丽小学没毕业,只能在食堂干些杂活,洗菜、煮饭、擦桌子之类。月姣高中毕业,出嫁前曾在家乡做过大队会计、村妇女主任,来农场后先从普通会计做起,因工作出色,两年后升为主管会计,安澜5岁那年提拔为农场财务总管。
邱丽心里有了参照物,见到月姣总不能心平气和。更重要的是,书记顾家,对月姣也一心一意,女儿呢,又美得像天仙似的。邱丽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却都很不幸地遗传了她的扁圆脸,一个比一个长得难看。邱丽本想再冲剌一把,生个儿子,没想到计划生育开始了,她不能再生,否则场长要丢饭碗的。场长魁梧挺拔,是公认的美男子,不少女人暗送秋波,投怀送抱。场长经常出差,据说,那是因为他有一个年轻貌美的秘密情人。
邱丽憋了一肚子的嫉恨,没地方发泄,现在,机会来了。
国强的主要工作是给食堂做煤球。场部大院有办公人员一百多名,加上工勤人员、家属,院子里常住人口有两三百人,烧锅炉、做饭所需的煤料不是小数目。可做媒球对打渔出身的国强来说并非易事,如果食堂有宴席,或者场部开大会,则意味着国强要苦干一场,这时,他就不得不把老婆孩子叫来帮忙。
月姣路过食堂前坪,见从国强脚下机模子里出来的煤球颤颤微微的,立在地上一个个歪歪斜斜,忍不住说:“白国强,你这样做可不行,煤球干了就会不平整,怎么烧呢?”。国强连忙说是,忙不迭地应道:“真不好意思,我会做好的。”月姣交待几句,皱着眉头走开了。
可食堂还是抱怨煤球不好烧,泥土要不掺多了,要不掺少了。月姣只得一再叮嘱国强:“要把事情做好,免得别人讲你的不是。”
国强努力地改进,食堂大师傅说泥土掺合适了,但煤球还是容易烧结在一起,旺火就那么一下,很快就没了。月姣有些沉不住气了,讲话也就欠斟酌:“食堂还是反映煤球不好烧,你要加把劲啊!你可是安澜央求招你进来的,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不好办啊。”
国强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呃——”,他不知该说什么,“我知道了。”然后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过年后,食堂暂不需要煤球了,国强便换岗到办公区域修枝刈草。他那撒惯了鱼网的手,持起长柄镰显得笨拙无比。国强的工作效率很低,风言风语又来了。月姣见他那样,有些恨铁不成钢:“哎呀,白国强,不就剪个草吗?这么简单的活难道还要我来教吗?”
国强一脸苍白,呆立在那里,良久,身体佝偻下来,那把长柄镰似乎有千斤重,无力地从手中垂下来。
国强的运气似乎总不太好,有人说他剪出来的园艺造型,平头不像平头,光头不像光头,大部份像阴阳喇痢头。中午吃饭的时候,从不与月姣坐一桌的邱丽凑过来,净挑不中听的说:“别看这修枝剪草看似平常,其实也是一门学问,叫什么来着——对,园艺,是需要经过专业学习的。可有人就是不懂,叫来乡下的穷亲戚,把农场的花花草草剪得像坟头草似的。”
邱丽在月姣面前,处处劣势,却又喜欢跟她比较,常落得自讨没趣。
一桌子人都知道邱丽是冲月姣来的,神情紧张地看着月姣。月姣无动于衷。有人借故走开了。邱丽见这招不奏效,便青面獠牙,凶相毕露,“月姣,这些小工都是你招进来的吧,怎么什么人都进呢,难不成,都是你家亲戚?”
月姣倒吸了一口气,下好大决心似的。又有几人见势不妙,赶紧走开,安澜熟悉的郑阿姨,不知月姣怎样反击,担心地拉拉她胳膊,小声嘀咕道:“别跟那人一般见识,疯狗似的。”
“即使真是我家亲戚,那也只能说明我们家人丁兴旺,不像你们两家,全死绝了,因为你们早把你们两家父母、长辈的棺材做好了,专候着他们死了。”
这席话犹如一颗重磅炸弹,“轰隆”一声巨响,人们被击懵了,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
邱丽气得脸变了形,原本扁圆的脸,一经扭曲,更加狰狞可怖。
虽然赢了嘴仗,但月姣心里还是憋了气。那天下午见到国强,想到自己受的委屈,月姣一时气愤,脱口而出道:“白国强,你得给我争口气,有人拿你做文章,说你是我们家关系户,说你剪花草剪得像坟头草似的。”
国强的肩膀顿了下,很快便耷拉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回到工房,国强垂头丧气地对金枝说:“你找人合计合计,建房子需要多少红砖,水泥,木头,人工等等,已经开春了,可以动工了。”
“可是,钱还不够。”金枝见丈夫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说。
“想办法凑点。亲戚朋友,去借点,脸皮厚点也没办法。我们早点回家。”
和煦四月,白桦搬新家了。那天,白桦还特意邀安澜一道,在新家屋后种下一棵香樟树苗。孩子们兴高采烈,两个大人却平静寡淡。安澜发觉,白桦爸妈对她多了份客气,少了种亲切,态度与以往大相径庭。她隐隐约约意识到,曾经那些美好一去不复返了。
那天夏天,新星农场被列入长江中下游水土保持重点防护区,农场大门、大堤上,飘挂着有关水土保持的横幅,围墙上,写满了水土保持的宣传标语。安澜经过时,会有种错觉,仿佛又在防汛抗洪。
农场成立了水土保持工作委员会,负责牵头,周边镇村服从农场统一指挥调配。那段时间,农场的干部职工经常与镇村的党员一道,下村组实地勘查,挑湖泥筑固堤坝。金凤和元满常常兴奋问安澜:“我们村有好多人跟农场的人一起筑堤呢,你说,我们村会不会并入农场,归农场管?”
这种大事,安澜怎么会知道,不过,她发现她的朋友们似乎非常希望能够与农场合并。于是她反问道:“归农场管是好些,还是坏些?”
“当然是好些啦。”金凤和元满异口同声道。从他们脸上欢喜的笑容可看出,他们是充满了期待的。
可是,安澜发现,事情正朝他们愿望相反的方向发展。
一天回家,安澜头一次听爸爸讲农场的效益在滑坡。饭桌上,爸爸皱着眉头,说:“今年效益不如去年,去年不如前年,农场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
月姣不以为然,“效益总会有增有减,不可能年年增长。说不定明年又好转了呢?这农业本来就是看天吃饭。”
“你不懂,也觉察不到危机。国有农场是计划经济的产物,当时也是国情的需要,现在已经改革开放了,农场却没跟上时代发展。”
“哦?”月姣诧异地望着丈夫,“那依你看,要怎么搞?”
安振邦摇摇头,苦笑道:“还没想好,只是有种直觉,农场也要搞改革开放,继续以前的老路,行不通了。”
安澜听不懂爸妈说什么。她只是奇怪,元满金凤他们那么盼望加入农场,可爸爸为什么唉声叹气,说什么“农场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
安澜于是留了心。一次问白桦,他爸的工资多少。白桦忧郁地说:“好像是一年比一年少,反正很低,我妈说,做不了什么用。”
安澜吓了一跳。只听说过工资一年一年加的,怎么会一年比一年少?
那年,元满的爸爸承包了村里的渔塘,配置了增氧机,买了辆农用运输车,把鱼卖到县城,赚了白花花的钞票。元满带到学校的午饭,也渐渐丰盛起来。元满的三个姐姐相继嫁人,大姐二姐随丈夫南下打工,不时往家里汇崭新的票子,三姐的丈夫在外地建筑工地上干活,据说,他一年赚的钱,是在家种田的五倍。元满的爸爸高兴得成天咧开嘴笑,那饱经风霜的脸就像水中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来。金凤的爸爸承包了村里的油闸,妈妈在家卖姜糖,也有一些收入,日子也一天好过了。
白桦仍然经常穿件白衬衣,在学校吃很便宜的饭菜。安澜纳闷,白桦的爸爸不也在农场养鱼吗,为什么他家赚不到钱?
安澜不想让白桦不开心,回家问爸爸:“我的同学元满,他爸爸承包村里的鱼塘,赚了钱,致富了。我的同学白桦,他爸爸在我们农场的渔业队,也是养鱼,为什么他家没赚到钱,没有致富?”
安振邦先是一怔,他没想到女儿会问这样的问题,继而又笑了,把安澜搂到膝盖上,思考该怎么回答。安振邦眼里含笑,声音却很深沉:“元满的爸爸是农民,养鱼赚了钱是他自己的。白桦的爸爸是农场渔业队的工人,渔业队的收入是要上交的。”
安澜惊异地抬起头,“那白桦爸爸不是白干活?”
“农场给他发工资啊。”安振邦眼里的笑意消失了,一脸无奈。
“工资高吗?”安澜想起,白桦曾说他爸的工资一年比一年少。
“不高。”安振邦叹息道。
安澜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圈。“那为什么,元满金凤他们,还希望加入农场呢?”
“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所以农场要改革。”见安澜一脸懵,安振邦嗔怪道:“哎呀,你小孩子不懂这些的,长大了自然知道了。”
安澜是不懂,改革为什么能改变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