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彻底笼罩下来，乘舟于江中，也有些浪迹的逍遥自在。
巫易从包裹里掏出来一包花生，那也是她从自家院子里拿的，专挑炒过的，一个子儿也没给留。
黑乎乎的外壳，里头的果肉散发着焦香，巫易仰躺在舟中，一边赏月，一边吃着花生。
在这样的夜晚，一切都静下来，慢下来，她也并不着急赶路了。天上挂着一轮格外圆的月亮，四周都是点点的星，耳边是水流的声音，真好啊。
巫易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她把手随意搭在舟上，打算先休息一会儿，指尖却传来一阵冰冷，让她从朦胧中惊醒。
她也不顾太多，反手一抓，冰冷侵入手中，然后是一声小小的低呼。
“啊。”
“谁？”巫易猛地坐起来，手臂没用多少力，便一把从水里捞出个人来，哦不，准确来说，该是只小鬼。
小鬼瞪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巫易，盯了一会儿竟笑起来，露出小小的洁白的牙齿，踉跄着步子就要往巫易身上扑。
“呜。”巫易感受着身上猛然的重量和寒意，作势就要拉开这小鬼，但双手却被抱得紧，难以活动。
“怎么一只小鬼还能重成这个样子？喂，快起来，我要喘不过气儿了。”
巫易艰难地挣出一只手，拍拍小鬼湿漉漉的头发，但是一抬眼，却又瞥见另一个立于舟中的鬼。
又来一个？
许是注意到巫易眼中的怒火，男子伸手提拉着小鬼的后领，小鬼被他轻轻松松地拎起来，然后抱入自己怀中。
“佑归，又调皮了。”
“爹爹。”小鬼很开心地拉住男子的衣袖，然后又转头看向巫易，“她能看见我们诶。”
“嗯。”男子似乎也有些奇怪，但也并不多问，只是抱着孩子在舟的另一端，与巫易面对面坐着，“吓着姑娘了，抱歉。”
巫易听见这一句道歉，下巴不停向后缩，是只有礼貌的鬼？罕见罕见啊。巫易立马坐直了身子，顺平衣服的褶皱，理下思绪，既是只好鬼，那便不多计较了。
“无碍。”
“姑娘此番，是要前往何处？”男子笑起来。黑暗中难以看清他的面容，但想来，也该是位温润如玉的公子。
“我呀，我不知道。就想出去逛逛罢了。”巫易又剥开一颗花生，脆脆的花生米被她咬得嘎吱响。
小鬼听见声音，又挣开男子的怀抱，爬到巫易身上，双手环住巫易的脖子，语调是软软糯糯的。
“我也想吃花生。”
巫易又愣住了，眨眨眼睛，有些怀疑地开口：“鬼，也需要吃东西吗？”
听见这问题，男子笑出了声，向她解释道：“偶尔吃一点儿，并不碍事。”
“嗯哒嗯哒。”小鬼听见这话，高兴地直点头。
“行吧行吧，我给你剥。”巫易拿他没法，轻拍他的脑袋，剥开一粒粒花生，慢慢地给他喂。
安静持续了好一会儿，只剩下小鬼嚼花生的声音，以及时不时的笑声。
坐在一旁的男子似是想到什么，忽然开口：“姑娘，我叫姜甫，他是姜茴，字佑归，是我的孩子。”
“哎呀，小鬼头叫姜茴呀，真好听。”巫易又喂给他一颗花生，“嗯……我叫巫易，巫术的巫，容易的易。”
“嗯，姑娘家中是巫术世家吗？”
“算是吧，不过到我太爷爷那辈儿就没落了，如今，便不靠那个谋生了，只是个市井小民罢了。”巫易谈及家中琐事，只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一提便带过去了。对比起来，倒是对姜甫的遭遇更感兴趣，“你怎么不去投胎呀，我觉着如今阴司管的挺严，孤魂野鬼还是挺少的。”
她说的倒也是实话，虽是她眼能见鬼，但也不似话折子里讲的，夜夜见鬼，有时甚至两三个月也难见一个，想来只能是阴司管制更严了。
“不瞒姑娘，我们被困在这玄河中了。”姜甫话语格外的平静，“困了近千年，想来阴司那边也早已将我们忘了罢。”
“啊。”巫易有些震惊，困在玄河中千年，怎么会这样呢？不等她细思，姜甫又接下去。
“其实千年晃晃也就过去了，只不过苦了佑归。”姜甫的语速放缓了，仍是原先平静的语调，却莫名让人心疼，“如今能碰上姑娘，说上几句话，也算是解解闷儿了。我也并不期望阴司能带走我们，只是如今有一桩心事未了，便想在这凡尘多带上一会儿。”
“心事？”
“嗯。”
两人都很默契地沉默下来。巫易虽然同情他的遭遇，可是这次偶遇于她来说，不过只是萍水相逢。她不是傻子，也不会轻易地让感情占据她的理智，盲目地提出帮姜甫了却心愿。况且谁知道这心愿是什么，若是不好办，那岂不是连她自个儿也可能搭进去。
同情归同情，但也不影响她的无能为力，于是巫易正打算开口，一旁乖巧地吃着花生的佑归忽然凑上来，冰凉的软软的唇碰在她的脸上，让她一时屏住了呼吸。佑归又连着亲了好几下，小孩子纯澈笑声荡漾在她的耳边，让她没了想法。
而在她愣神时，河水却忽然猛烈地翻涌起来，破败的小舟不稳，摇晃几下，便彻底覆入了水中。她下意识地紧抱住佑归，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她绵软地没了力气，又不通水性，在缓缓下坠中，却是一只手牢牢地拥住她。
巫易醒来时，天还是灰蒙蒙的，月亮仍然挂在天上，只不过弯成了一把镰刀。
脑袋疼，好冷啊。巫易晃晃脑袋，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陆地上，衣服早已湿透，寒风一阵阵地吹来，让她冷得不禁哆嗦起来。
“易易，你醒了哇？”一只小手戳了戳她的脸。
艰难地睁开眼睛，面前却是站了两个人。巫易的记忆这时才回来，船翻了，然后，是谁救的她呢？
“姑娘，你没事吧？”姜甫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哦，想来应该是他了。
巫易手撑着草地站立来，双手环抱着胳膊，对姜甫点头示意。
“谢谢你。”
“不客气。”
嗯，这话都好客套，巫易默想，她觉得心里有些不安定，似乎是少了点儿什么，少了点儿什么？包裹！
“我包裹呢？”巫易有些着急，那里头可是她的全部家当。
“易易不要着急哦，在这里呢。”佑归用手扯住她的袖角，指了指身旁的草地，上头赫然躺着一个满是补丁的包裹，只不过全都已经湿透，呈现出有些难看的深褐色。
看见完好的包裹，巫易顿时就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还在，包裹还在。她拿起包裹，拍去上面的草根，瞥见远方的丝丝光亮，下意识地便看向身旁的两个人，天要亮了，他们也该走了，她也该离开了。
她走上前去，意味深长地拍拍姜甫的肩膀，仰起头对他说：“这位公子，我虽同情你的遭遇，但我区区一届小女子，着实无能为力。天快亮了，我也该走了，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只愿公子早日脱离苦海。”
这番话说得足够漂亮，巫易满意地笑起来，随后又转身低下头，正打算同佑归道个别，却看见佑归红通通的鼻子和眼睛。
说来也怪，虽说他们千年前便死去，鬼魂却还是生前的模样，同活生生的人一般。只不过，早没了心跳。
“怎么了呀，是不是不舍得我呀？”巫易蹲下来，很温柔地摸摸佑归的头，干燥的，只带了些水气。
佑归并不说话，眼泪却掉下来，猛地扑向巫易，把头埋在她的颈窝上。
“易易不要走好不好，佑归不想让你走。”佑归抱得很近，头还不停地蹭来蹭去，十分地不舍。
巫易也是第一次遇到这般情况，手僵着，还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是佑归又着实让人可怜。她不自觉地顺着佑归的单薄的后背，安慰道：“好好，不走了不走了，佑归别哭啊。”
“易易真的不走吗。”佑归从她的怀里抬起头，一双眼睛红红的，白皙的脸蛋儿上还残留着泪痕，可怜极了。
“嗯，不走了。”巫易悔恨自己那么容易便心软，但毕竟只是个小孩子，又是个那么可爱的娃娃。
她把佑归抱起来，转头看向姜甫，纠结了好久，还是开口：“看来情况有变了。”
“姑娘不必如此，佑归终究只是个孩子，姑娘走吧，此番，的确是麻烦姑娘了。”姜甫有些歉意的开口，随后又无奈地看向佑归，伸出双手，“快来爹爹这儿，莫要再烦扰巫姑娘了。”
巫易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佑归还有些踟蹰，但最终还是扭身去了姜甫怀里，离开时，还对着巫易的脸轻啄一口。
见此情况，巫易也不好多做停留，拎起包裹就要离开，步调却是格外的缓慢，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她似乎仍能感受到身后的目光。
算了算了，不管了不管了。巫易加快脚下的步伐，没走几步却还是停下来，一咬牙便回了头，不出所料的，两人仍立在河旁看着她。巫易看他们许久，最终还是跑回原处。
“那个……你不是说你有一桩心事未了吗？要不……我帮你吧？怎么样？”
“姑娘还是走吧，我们……说不定哪日阴司便发现我们了呢？”姜甫看似在安慰巫易，反倒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抹挂在他嘴角的淡淡的笑竟让她一时间感到心痛。她总觉得像姜甫这般风华绝代的样貌理应有策马京华的放肆不羁，而不是做个被困在玄河里千年不见日光的鬼。
巫易仔细想了想，看似是在思考他的话，实则内心却早已下定了决心，找到一个看着比较合理的措辞，便开口说道：“这个，其实也没什么，就当作是一次历练好了，正好我也不知道出来后要去干什么。”
“啊？”姜甫似乎是没想到巫易会这么坚决，还有些惊讶，最终还是笑起来，“那便，多谢姑娘了。”
“嗯，没事的，你也不要总是叫我姑娘，叫我巫易就好了。”说完这事儿，巫易感觉身上轻松不少，而此时，远方的太阳也即将升上来了，鬼似乎是不能见阳光的，“那个，快亮了，你们怎么办？”
“姑娘不必担心，我们虽是鬼魂，也只是见不得阳光，但只要有可以遮挡之物，荫蔽全身，便可在白日里行走。”
“啊，行，我看看包裹里有没有可遮挡的物件儿。”巫易放下怀中的佑归，在地上摊开包裹，拿出一件麻布外衫，遮倒是可以遮，只不过是湿的。
巫易拿着外衫，左右看看，忽见身后的一大片绿林，便指向那方，说道：“前面是林子吧，看那林子长得也茂盛，遮的住光，不如先在那儿歇会儿，等把衣服晾干了再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