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三年七月六日,阴。
程晨听说王杰希要订婚了,但他没邀请她,她知道,他已经嫉妒她目前还不太赫赫,但将来不见得不赫赫的官衔了,程晨发了一条祝福的微信,希望他能幸福,他说,领导他一个也不邀请,希望程科长您理解。
站在办公室窗前向远处眺望,离婚的阴霾已散去,身体恢复正常,一晃已是满目苍绿,牵牛花,鸡冠花,美人蕉,万寿菊争奇斗艳,楼下的梨树已经结了婴儿拳头大的小果,伸手推开窗户,一股浓郁的槐花香氤氲着山雨欲来的泥土味道;一片翠绿的叶子给树母猝然抛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曲线,不甘下落却还是拗不过,拖拖拉拉最后将水龙头底下的小土窟窿当了家。
程晨感到莫名的冷,身体不由颤抖一下,赶紧关好窗户,给自己接了一杯热水。
那天,程父被带走了。
那段时间,程功行踪诡秘,在一个月前就开除了司机。带走程功的那天,煤矿正在开早会,正式会议之前他强调了“四风问题”,说到奢靡之风,程大矿长扬起一只手,给桌子敲得嘣嘣响,他坚定地说道:对于国家来说,奢靡之风糟蹋浪费的是国家的钱,国库一旦空了,国家运转依靠谁,老百姓依靠谁,而对于企业来说,奢靡之风糟蹋浪费的是企业的钱,企业一旦没钱了,企业运转依靠谁,你们依靠谁?
说完,他扫视了在座的每个人,直到所有的人都灰头土脸再一次抬起头来,程功才又说下去,他说:再者,你们这里好多都是共产党员,作为一名人民依赖,国家信赖的人民子弟兵,我们要这么理直气壮贪图安逸......,就说到这里,有人把他带走了。
人们说,程功的左胳膊立着,食指微扬,作指手画脚状,其余四指,扣向掌心,他们带他走到门口时,他的食指都没有放下来。
知道这个消息后,程晨像疯子一样朝药店跑,父亲的身体不好,那样的身体是无法承受那样的惊吓的,虽然他这一生都在大风大浪里行走,虽然生意江河日下,煤价下跌,煤矿停产,债主像雨后树林里的蘑菇,但至少要平安,要平平安安。
她抓了一把缬沙坦氨氯地平片,要了一堆速效救心丸,丢给售货员几百元又奔往公安局,威严的警衔都没能使她小腿肚子哆嗦:她盯着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警官问父亲他人在那,她是来送药的,那人说在审讯不能见面,她说父亲有病,血压高,高得特别厉害,很有可能一受惊吓会冲破脑血管,那人说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们有应急能力,她说这里距离医院很远,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也要死在这里,“你能负起责任吗?”程晨逼问他,那人淡淡地说赶紧回家去吧,你就算等到明天这个点儿也等不到,程晨说父亲心脏不太好,可以说是非常的差,上次体检说T波改变的厉害,那人说这个你也不用担心,有问题我们会及时送医。
她急了,原地转着圈儿,像指针卡死的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怀疑公检法的执法规矩,也相信父亲会积极配合,他只是想让父亲知道,家人已经知晓。
警官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擦了擦眼泪,放缓了语气说,我爸为人很好,从来都是为人着想,听了那话,警察们面面相觑。跟她差不多年龄的警官给她拉来一把椅子,问她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吃盒饭,她趁机追问爸到底怎么啦,他的人品真的挺好,警官终于忍不住,问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你在哪里上班?
程晨紧紧抓着那个药袋,向办公室走去,脑袋里涌上朋友圈疯传的一条条新闻——分管工业的齐市长被抓,分管建设的乔市长被双规......心里像开了个巨大的洞,无法填补,浑身疲软无力,坐在沙发上总觉得人在空中,虚晃难忍,于是只能滑坐在地上,手抠进沙发,专注地感受着地板的冰冷渗进她的皮肉,她的骨头,还有那颗痛到麻木的心......
她问上天,父亲会死吗?他有求必应,不管是直系还是远房,不管是司机还是保姆,只要他们开口,父亲都当自己的事办,自己办不了求别人也给办;他孝敬长辈,尊敬哥嫂,永远秉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优良家风,就连母亲都深谙此理;他对下属对朋友一样谦恭礼让,酒杯能放低就放低,门能自己开就自己开,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报应?
除了办公室的几个年轻人在,整栋办公楼已经进入休眠状态,街道的霓虹穿窗而入,割出一道一道,在高低不平的各类物品上断了前途。程晨在明一片暗一片红一片绿一片的地上,鬼一样瓷着眼睛。
许是过了好久,程晨抬头看向对面酒店的楼顶,一个红点闪闪烁烁,仿佛是朦朦江海里的一盏渔灯,她想起了一个人。
很久不见甄大师了,眼前的那个老头简直使程晨大吃一惊,他续了一大捧胡子,长势喜人,远远超过了他的小拇指指甲,眼睛明亮似灯泡,虽然还是瘦,但几乎看到了仙风道骨的雏形;家里卫生也积极地搞了起来,地板露出了瓷砖缝,墙围露出了踢脚线;进门顺畅,关门随意,热水壶里出热水。
程晨没坐稳凳子,大师便推给一张白净如雪的纸,是国际通用的A4纸张,较上一次上上次毛边外露的纸条舒服得多,笔是带挂圆珠笔,较上一次上上次的8B铅笔有了很大的改善。程晨握紧笔,小心翼翼写好父亲的生辰八字。
程序不变,大师依旧用那个纸筒,一边念着“天灵灵地灵灵”一边找灵感。但不像上次一样,这一次,没等他发言,程晨便急不可耐说了自己的问题,她说父亲被带走了。
“此人有牢狱之灾!”程晨话说了一半,他就接了上来。猛然间,她的心像皮带托了滑轮一样,血肉四处飞溅,失去了一切功能。
良久,按照大师的指示,程晨跪在地上,边烧黄标边向神明诉说父亲的善良,父亲的不易,从她知道的父亲的小时候说起,一直说到现在,说到为了她,父亲为她复了婚,直说到纸灰堆满了铁盆,香灰溢出了香炉,直说到大师歪在墙根,嘴里发出了“噗噗”的声音,大师睡着了。
程晨勉强跪起来,扶着桌腿使麻透的双腿复苏,大师从梦中惊醒,问她要走了吗,她说是的,甄大师。她还哀求他,等她走后多多帮我祈祷,等父亲回来,她带他来感谢神灵。
“你结婚了吗?”程晨拎起那袋子药刚往门口走了两步,声音从背后传来。
“离了!”她掉转头,想了想,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甄大师愣了下,随即低下头收拾桌子,看他因为自己的多嘴而难堪,程晨说了声再见,倒退到门口,开门。
“你那个对象......他很爱你……八字也合......”大师看着她要走,又长舌妇传话似的加了这么一句,但眼睛不看她,手继续忙活。
程晨愣愣地站了好久,猜想他当初那么说的原因,该是她妈做了手脚。
“无所谓了,”她说,“他差不多应该结婚了!”说完,程晨又补了句再见,出了门。
“他还没结婚!”程晨关上门的瞬间,听见甄大师近乎喊地说道。
……
马美在头两天收到闺女的信息后,看开了好多。她虽然还不能停药,偶尔抱怨父亲回来是因为预感她要死了,但也还算理想,脸色红润,胖了许多,直到程晨告诉她爸出事。
那晚程晨回去的很晚,马美还没睡,她已经习惯坐在沙发上,餐桌旁,做着面膜等男人,或者等闺女。
“你爸呢?”看见程晨开门进来,她站起身,瞪着眼睛问,耷拉下来的眼皮抽了上去。
“我不知道啊,没给打电话……”程晨避开她慌张的眼神。
“你爸……让人家抓起来了!”马美补充道。
程晨猛然回头,扑向无助的母亲失声痛哭。马美摸着闺女的头,梳理着她的头发,慢慢地说道:程晨,你是老大,妈妈没文化,你能扛起家里的担子不?
程晨抬起头,感觉母亲像木头一样,直直钉在那里,目光呆滞,不惊不惧,没有半滴眼泪。
那晚,马美没有贴面膜。
“妈,我能!”
将母亲扶回卧室,程晨披上外套,走向窗台,星光熹微,一轮下弦月钉在幽蓝的天幕上,程晨看向公安局的方向,爸爸,无论如何,坚持下去,乖乖配合调查,你说的,有错不怕,就怕知错不改,现在,家里的每个人都在等你,还有……
她又转向阿斯汉家,他没有结婚,是在等她吗?可她已经急不可耐地结了,又无可奈何地离了,现在已经是个如假包换的弃妇了。阿斯汉,你愿意见我吗?可即便你愿意,我又以何面目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