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七年,毕业的前一年,程晨倒追了八百孤寒第一阿斯汉。
阿斯汉,蒙族,比程晨大一岁,来自隔壁的建筑工程系,全校女生梦魇中的俊秀郎君,因为她们虽然常常梦到,但没有主动搭讪的勇气,以致一次不期而会,不约而同,一天心花怒放,六神无主。很可惜,程晨有。就当她们宿舍姐妹四人脸红心跳,推推搡搡不敢跟他迎面走过时,程晨挺起腰杆说,“姐妹们起开,让我来!”
其实就是起哄撺掇,说实话,她也不敢。
但牛皮已升空,姐们们怎么能放过。那天,程晨踩着自己心跳的节拍,跟阿斯汉擦肩而过。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下午,当他们姐妹四人怀抱书本走过建筑工程系时,二楼码了溜男生,像电线杆上一览众山的燕子。当几个女生再走近点儿时,那群男生便齐声高喊:阿斯汉,阿斯汉,阿斯汉……接着,便是尖酸刺耳,型号不一的口哨声。
程晨只觉得哪一节大动脉给谁踩了一脚,血液“嗖”的一下逼上天灵盖,心脏突突狂跳不止,伸手抓住身边老四的胳膊肘,尽量走得翩翩起舞,尽量走得一骑绝尘,尽量走得昂首挺胸,尽量走得目无一物,最后,她以僵尸的步伐,走完了有生以来最艰难的区区十几米的路。然而,那时候觉得很长的路,在她一脚踏进这个唯物主义社会时,才觉得那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半天,还有那个晚上,程晨整个人神思不定,一度撞进了304宿舍,撞进了男厕所,开车不看信号灯,又在逛街时一头扎上了玻璃门。
如果不说出来,她还不感觉有什么,就是某系某班有某个男生,万一能擦肩而过,她便偷瞄一眼,脸红那么一小会儿,心跳那么一小会儿,完事。可说了就不一样了,好像人已经是她深深爱上的一个人,事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就那样,程晨恍恍惚惚过了似短却长的二十来个小时。
二零零七年九月八日,晚五点二十五分,程晨在取车的时候正式跟阿斯汉单独见面。对,程晨在大三时候就有了自己的车,二十多万,是英语系乃至整个大学里风头最劲的一个,人长得也不错,虽不能说绝色容姝,但五官端正,心性善良,这就奠定了她骄傲的基础。
程晨迈步向车门时,有个人蹲在车旁边系鞋带,看见她,那人悠悠站了起来,眼睛盯着她看。“阿,是你?!”紧急关头,程晨舌头拐了弯,没有直呼其大名,表示自己其实不怎么认识他!佯装不假辞色问过一句,她死盯着车门把手,掐着钥匙示意对方,她要开车,请他让一让。
阿斯汉站在没动,一本正经近乎警告程晨说:我不叫阿是你,我叫阿斯汉!接着伸出一只手,五指微曲,掌心向上,眼睛直直地看着昨天挑衅自己的女同学。
她把他的意思错会成了要牵手,又惊又喜,脸颊骤然变得滚烫,直感觉马上要烧糊,但还是故作镇定,强装大方,形似无所谓地伸出手,放进他的手掌心,肌肤相触间,青春的荷尔蒙毫不客气地撞到了程晨年轻的大脑皮层,使她感觉遽然的目眩头晕。但,他接下来的举动让她有一头扎进车底盘的冲动,这辈子不想再出来。因为他没有握住程大美人的手,而是绅士地,温柔地,几乎是戏谑性地,将她那件运动器官归位,然后俯下身子,凑在她的耳边,悄声说道:不急,牵手的事等等做,给我钥匙!
程晨又羞又恼,恼羞变成怒,紧紧攥着那把还有些脸面的钥匙,粗鲁地挤开他,“那个......我要出去......”潇洒地绕过他,瞅准把手,上了车,甩上车门。
“欢迎我上车吗?”阿斯汉绕在副驾驶,拉开右侧车门,猫着腰,探进半拉脑袋,一只胳膊搭在车顶篷上。
程晨不说话,双眼含泪,紧咬嘴唇,任太阳穴突突跳动。“不欢迎!”她越发嗔怒,“呼”地打着火。
“好的,路上注意安全!”他说的很真诚,仿佛奶奶叮嘱孙女。程晨看着他直起身子,毫无挂念,转身离开。
不知什么时候,程晨颤抖的手摸上了开锁键,车门发出低低地“通”声。余光所及,阿斯汉停顿了一下,但只是一个响指间,他又撩开了双腿,头也不回走出五六米。
程晨惊慌失措地放下车窗,用能把控住的最低的声音喊了一句——上车!但当嘴巴一闭,她还是感觉自己的声音穿透了车体,穿过了整个校园。
从那一刻起,程晨自以为骄傲已彻底败光。
爱上阿斯汉,理由跟所有喜欢他的女生都一样,长得好看。用宿舍老大的话说,阿斯汉笑起来,洁白整齐的牙会反射出一道强光,那道光不分雌雄,是人就能放倒。她说,程晨你要小心,阿斯汉他日若能出人头地,绊倒你的很有可能就是那道光。来自东北的薛老大以这样精妙的形容及善意的提醒赢得了班里不分雌雄的掌声。
然而,三年之后,程母见过一面阿斯汉。回到家,她便非常开诚布公地告诉女儿:程晨,妈妈开诚布公地告诉你,这后生哪哪都有那么一股子穷酸气,他的衣装,他的口音,他的发型,他的牙齿,简直就是吃化肥长大的,白还不忘捎带出那么一星子农村气息。
不得不说,比之薛老大文绉绉的形容,程母的形容才又形象,又贴切,不仅剥皮见骨地揭露了阿斯汉世世代代放牧的身份,而且成功摘掉薛老大首府第一嘴头衔,不露山水将之藐到雌雄不分。
可见,艺术,来源于生活。
这是后话。
跟阿斯汉相爱之后,程晨认识了他的好兄弟,刘海。刘海,男,字光头,人送外号,刘沛兄,汉高祖刘邦第二百五十代玄孙。沛兄说,身体发肤本该受之父母,但他生来身体瘦小,头发稀疏,他父母希望他身体健壮,头发浓密,所以取名刘海,不料,刘夫妇的愿望也因刘侯氏的去世而节节下退,在脸部才停了下来,给了他一张天字一号厚脸皮,据说,他的变态班主任不允许班里女生带镜子,原因是女生上课照镜子使他总有上厕所的感觉。所以班里的爱美女生想照一照,便在下课后对准沛兄的脑门瞅一眼,眉梢眼角也就一目了然。沛兄的女朋友辛一香就是在照人体镜子时,身体前倾,目光下移,不慎跟魔镜来了电,被其勾走了魂魄,从此落入他吝啬的怀抱。
沛兄第一次去岳父家时,正值中秋佳节。那天,他扒在电脑上亲手设计了一张阳澄湖大闸蟹包装袋的ppt,用两张A3号纸打印出来,胶水一粘,塞进几只螃蟹就去了。丈母娘十分欢喜,笑着嗔说刚毕业怎么花那么多钱买.....一香母双手托起包装袋再次确认,接着继续嗔说:……买阳澄湖大闸蟹?可蟹黄还没到嘴边,袋子就给蟹爪扎破了,鲜活的螃蟹张牙舞爪趴了一地,吓得几近半百的丈母娘张牙舞爪冲在女婿背后,大呼救命。沛兄笑嘻嘻说没事,孝敬老人应该的,不慌不忙倒提着一个个丢进锅里。回家,他打电话给阿斯汉,说他俩钓的螃蟹他已经送人了,想吃就买吧,现在网购挺快的,如果买的话,给他也带一份儿。阿斯汉是给他带了,但钱没给。阿斯汉也不介意,知道他家穷,一个鳏夫老农供着两个大学生,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二零零八年六月二十八日,大学毕业。
在阿斯汉茫茫然踏上糊口谋衣的旅程时,程晨的父亲抄起自己在官商二场的翻云覆雨手,极其稳妥地安排了自家闺女。
去人事科报那天,她见了一位女上司,一个屁股圆圆脸蛋圆圆手掌圆圆眼睛圆圆的女人。程晨以军姿姿态,站在女上司那上了岁数的桌子旁,跟她说了自己是来报道的。“来,签字!“科长亲切地说着,推给程晨一张表格。看到入职时间为2006时,程晨还是礼貌地示意她,时间有误。科长探过头来,让椅子俩后脚离地,随后又坐了下去,椅子发出艰难的吱呀声,她向那把椅子扫了一眼,看见地给椅子拧了两个深坑,很有些想就此生根发芽的意思。
对于程晨善意的提醒科长没有表现得大惊小怪,只是捎带着她的包重新再看这个女孩儿一回,同时伸手揽回她搁在桌上的资料,虎牙一露,热情地问她:你爸这几天在市里吗?
程晨打电话给父亲,问他给她找这“零六年就上班的了工作”花了多少,父亲说,三字头。她合计一下,按照目前单位的工龄工资与退休年龄计算,十架算盘子也打不起三十万。她又打电话问父亲,他说以后就懂了。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她不懂,但第二年她便懂了。
那天,程晨正在阿斯汉的新家睡觉,一个跟她关系很好的男同事打电话说程科长以后多指教。程晨问他是不是梦游,他说:别装。“我这科长是你提的?”那同事一愣,疑惑道:你真不知道啊!程晨也一愣,心里默默地说,爸爸,我懂了。
程晨经历了自己一夜挂帅的惊喜,又见识了“屁股与椅子”的微妙,仿佛懂了什么,又仿佛不懂。就屁股而言,为什么有像勺头,有的像鸭梨,还有的像平底锅,但同种椅子就能满足呢?到底是屁股为椅子而生,还是椅子为屁股而造,这真是一个值得考究的问题。
总之,比起阿斯汉,程晨真是因为有这样本事大,调子低的父亲脸上光灿灿。人还在上学,工龄就已两年。其实阿斯汉也不能说太坏,他顺利应聘了一家建筑设计单位,那是他的专业,也算是人尽其才。但在程母眼里,他就是地地道道的打工仔。虽然也是坐在办公室里,但跟外边汗流浃背的农民工没什么本质的区别,如果说有,那就是阿斯汉不用一上工就戴起安全帽。
那段日子对于很多家境平平的毕业生来说,是人生的一段拂晓前的黑暗。父母终于因为不用负担孩子的学杂费用而长舒一口气,尽管他们也知道孩子不可能挣很多,孩子也知道自己收入甚少,还不足以支撑自己的生活费用及非常必要的交际费用,但也无心再跟父母张口。阿斯汉就是其中之一,他从那时候的一年之内,因为要负担房租和房贷,就只能过着食不造岁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