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晨是看到她妈生气的样子才想到她家的这些亲戚这些年,她出了好一会儿神,想到哪去了?这跟阿斯汉有关系吗?
阿斯汉看出程晨的心事重重,伸手将两缕飘她脸上的头发搁在耳后,顺手扯开一罐可乐递给她,自己像已经喝醉了似的讲道:来,下一个灼灼桃花季,哥娶你。
碰完,他仰头喝干。
“哥,姐今天怕凉,想吃热过的皮冻!”程晨强颜欢笑。
很快,程晨他们这桌就给坐满了,穿金戴银,妇孺老头。
坐在阿斯汉旁边的老汉老婆儿来自不远的农村,因为老婆儿一落座就翻着白眼给老汉下命令不准他喝酒,等会儿回去,还要喂猪。她的小外孙女很喜欢那里的每一样东西,她拔了一大把舞台前面玻璃栈道两旁的玫瑰花,叽叽歪歪要装在她姥姥的手提包。她姥姥先是不肯,可当那束花刚好路过她久经考验的嗅觉器官时,顶端的视觉器官就亮了起来,杵在灯光下一瞅,简直喜欢得可以说是要人命,掖不牢的笑意“欻”给眼睛一带逼出里三层外三层的褶子,最终,那束花由她亲手塞进了提包。进而,她唯恐在座一桌听不见,大声喊到: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这破花要它作甚,家里菜园子边上都是!她老伴儿实在得可爱,翻着灰黄的白眼反驳自家老婆儿:“鬼嚼牙槽骨,这是甚花儿,那是甚花儿,那是大出气花,那花儿连驴都不吃。”老婆儿给这猝不及防的一嗓子惊的够呛,“啊哈哈”着抓起阿斯汉的茶杯嗞溜嗞溜喝起了个精光。阿斯汉提起茶壶,给她斟上。老婆儿这才发现抬举自己的竟然是这么整齐的一个后生。她盯着阿斯汉的脸,又爱又怜地问道:“这小后生才袭人了,你是谁家亲戚?”
“我跟新郎新娘是同学!”阿斯汉微笑着回答。
“昂!”她放下眼皮看看自己的杯子,往旁边挪了挪。
“嗯!”阿斯汉捞起程晨的手,攥一攥,认真地点头。
那老婆儿再次抬起头来时,灰黄的瞳孔里已经满是希望,她说,“我有个侄女,在文化局了,人家正式工,他爸他妈……”
程晨给阿斯汉紧紧握着手,拉上餐桌,合时宜的,老婆儿住了口。
程母满脸泛红,她啜口茶。
后来,那个小女孩看见了桌上精致的喜糖盒,心形小铁盒,外边一对塑料小人,眉眼口鼻都做得清清楚楚。小女孩率先看到了我面前已经打开的那个,满脸可惜,随后扫描桌子一圈,便绕着桌子站在有糖盒的客人后面,瞅着左右嗑着瓜子剥着橘皮聊着天的客人,不说话。显然,她正在拿捏大人们的心思。等到大人们嗑完一把瓜子或者说完一句话想要缓口气时,就能感觉到他们身后站着一个窥视他们的小家伙。这些年逾半百的人们不再对有着华丽外表的东西感兴趣,因为其中一个一眼就认出了桌上的五粮液,简易红布袋装就,“这才是好东西!”老汉如是说。对方屁股一抬揽过酒瓶,边扯红布袋边回答:“52度清香型!”“好眼力!”阿斯汉在桌子转了一圈又一圈,瓶子转了好几圈之后,如是说。小女孩确定大人们无意拆开糖盒,突然挤在其中两个中间,伸手摸到了怡心之物。旁边的人们看见她的举动,都怜惜地看着小女孩,纷纷丢过自己胸前的盒子,接着聊天嗑瓜子。手提包放在她姥姥座位上,老婆儿一边讪笑着要求外孙女装两个就行别都给人拿走,一边往前挪了挪。
程晨心说,几年前的奶奶还在说她吃盐比我吃米多,意思是她有经验,凡事叫我伏低做小,这会儿,程晨突然觉得奶奶所言甚是,因为当糖盒时从四面八方赶来投入小外孙麾下时,老婆儿一眼就瞅准了它们的占地面积,又不动声色往前挪了挪。于是小女孩怀抱一堆糖盒,猫着腰挪在她姥姥身边,扯开提包,统统塞了进去。
程晨探过头问阿斯汉:你猜这位姥姥姓啥?阿斯汉呵呵一笑,一本正经回答我:刘。
程母一脸明火,再呷口茶。
一会儿,当主持人铿锵有力地说道“欢迎今天二位新人闪亮登场”时,远处“厨房重地”早已准备就绪的四排服务人员连同餐车,一股风没入人群。许是触景生情,阿斯汉又一次举起可乐罐,他看住女朋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生活的乐事,我愿与你同斟共饮,生活的苦楚,我愿比你先干为敬!”说完,重重碰了一下程晨的罐,又一次仰头,喝光,然后将空罐四马攒蹄攥在一起,回身丢进身后的垃圾桶。
再过一会儿,程晨拾起筷子,向盘子们看去,但多半已见底,那个小女孩的奶奶正向层层叠起的盘子间扯着一根羊排。她努力让自己归于平静,把一切用心体会到清清楚楚。
程母挪了挪茶杯,没有动筷子。
整个宴会厅将近四十桌人,抬头致以掌声的客人并不多,沛兄请来的大学同学都已在头一晚夜坐时喝趴下了,第二天正席还在睡觉。舞台下一两桌大概是关系过硬的闺友同学,程晨他们不认识。那些人嘻嘻哈哈吹着口哨,拍着手掌,开着玩笑。有那么一两桌,云集了程母那个年纪的女人,他们的表情很值得玩味,时而投去羡慕祝福的一眼,时而挂着意味深长的一笑。后来程晨再回想她们的表情,加之她妈对她婚姻的态度时,她便有了原汁原味的解释。因为那些人的孩子也到了行将结婚的年龄:如果是儿子,她们听到沛兄那一句重重的老婆我爱你时,就是那意味深长的一笑,如果是女儿,她们投去的便是那羡慕祝福的一眼;如果是女儿,她们听到了屁股高过头的那一段,便是那羡慕祝福的一眼,如果是儿子,又是那意味深长的一笑;如果是女儿,听到一香的那一声掷地有声的“妈”也是那么意味深长的一笑,如果是儿子,也是那么羡慕祝福的一眼。
还有那么七八桌,都是头大膀圆,案牍劳形已有风霜的中年男人,他们几乎不动筷子,只动杯子,频频起坐,频频举杯,在那么半小时的功夫里,就已酒酣耳热,头重脚轻。这里边,还有少许拍手奉笑之人是忌惮于摄像机。带小外孙女的那个老婆儿就是。因为她突然用肘子杵了一下旁边的老伴儿,老汉正举着一根一尺来长的羊棒骨噘着嘴吸着髓,隔三差五闭起右眼瞄一瞄髓还离嘴有多远,一瞅还远,便梗着脖子往桌子边敲下去,“当当当”的声音把刚上来的一盘轮船造型的果盘震成一堆,他没有发觉餐桌上由他而起的地震,又准备伸长舌头把到了边上的髓勾出来,就这个当口,他着了这么一下。精明的老婆儿大人一双眼睛依旧望着台上,愤愤然丢了一句,“看摄像机!”
程母再呷一口茶,她还是没有动筷子。
结婚仪式进行到一半时,坐在程晨对面那个已然是桑榆之年的男人,端着酒杯示意阿斯汉共同喝一杯,阿斯汉笑着说不能喝酒,端起了茶杯,打算以茶代酒。他的同伴见此情景,觉得很替这俩年轻人遗憾,他努力咽下一口不知什么东西说道:“吃你吃不回本,喝你才能!”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同伴也笑起来,于是满桌子人都笑起来。笑声盖过了台上激情四射的主持人。程晨蓦然发现,所谓玩笑,就是真话,就是嘻嘻哈哈佯装无意地说了有意的话。
终究小水灭不了大火,程母吃了一口凉菜。
沛兄的岳父挺拔高大,大背头露着大脑门,微微凸出的肚子,老成持重,有着正宗的一把手威严,可当他接过主持人的话筒,他却没能像一把手那样深沉老练掷地有声地“说两句”,他侧着身,扶了扶本就安好的眼镜,接着干脆掀翻它,使劲揉起了眼睛。令人高兴地是,揉完眼睛,话筒终于给他送至嘴边。本以为他就要开始“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参加我女儿......”但还是没有,他学着初次登台的人们,两腿随便一叉,说了半句“首先我代表全家”就激动不已地吹起了话筒,仿佛底下四十多桌饭菜烫嘴,他代表全家“呼呼呼”吹个不停。旁边的主持人几次帮他过渡,但都无济于事。他给自己试好了话筒,又觉得领带勒住了脖颈,话筒换在左手使劲扯起领带来。
阿斯汉帮程晨把盘子里的鱼刺收到到烟灰缸里,他说红烧肉马上就登场了。可等到他们再一次为舞台上哽咽的辛父鼓掌完毕,他俩都傻了眼。红烧肉只剩三条肥肉,瘦肉被她们掏空了。
那是程晨第一次认真观察每一个人,第一次发现竟然有那么认真享受美食的人,他们对台上的一切视而不见,对那么伤感的父女离别视而不见,对那么幽默风趣的主持人视而不见,对那么温馨动人的场面视而不见,眼珠只盯着一圈一圈转过来的菜,咂着嘴告诉旁边的熟人或陌生人:这个羊排还行,这个米糕太凉了,这个大闸蟹黄太小,这种鱼不如红烧......
程母双手捋了捋头发,她做了准备撤离前的工作。
跟程晨同龄的人都有或姐妹或弟兄,而程晨却是独生。想到父亲也会在自己婚礼上抽抽嗒嗒不知所措,程晨一下子激动起来,她伸手抓住阿斯汉的胳膊,坚定地跟他说,“我打算娶你!”阿斯汉一怔,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她的盘子,问她还要不要吃点啥,程晨恍然明白了什么。阿斯汉跟她相处这么久,他还从来没有主动问过我她,她爸做什么工作。
有一次,他们在去吃饭的路上,程晨接了她爸的电话,挂掉电话沛兄问程晨:你爸是不是煤老板?程晨笑着说我爸在煤矿打工。沛兄腾出右手拍了拍阿斯汉,说了一句“兄弟,哥回去就靠你了”,那句话让阿斯汉很难堪。
人们吃饱喝足就大面积撤起来,带外孙的老汉老婆儿要走了,挨阿斯汉坐着的老婆儿把那个鼓鼓囊囊的包塞给老伴儿,让他下楼等,自己悠悠站起身来。阿斯汉连忙帮她把椅子往后拉了拉,并示意让她先走。她笑笑表示谢意却站着没动。在程晨于人群中找寻她妈的那一瞬,老婆儿突然微猫一下腰,左手“哧溜”伸进裤兜右手“呼啦”转了一把餐桌,一个响指间,白色塑料袋已经打开,羊排业已在眼前。阿斯汉反应很快,他微微俯下身子看向老婆儿:“大婶,这个是你的筷子吧,要哪个,我帮你拿?”“行,我先把羊排装上。”她已经徒手将两根羊排丢进了袋子。“这么几个个泡,老得粪也夹不住了还得伺候!”阿斯汉怔怔看着老婆儿,筷子举在半空,程晨知道阿斯汉想知道什么,他是想问,大婶你说的这几个野种是谁。
“谁?”阿斯汉这么问。
“说了不怕你们笑话,看你们也是好娃娃,”她边猫着腰挑干煸豆角里的干猪排边说:“就我养的那几个个泡哇,整整打了一天麻将,等着我带回去饭,就把这些给拿点哇,哎……”老婆儿说着拎起袋子看了看多少,够了没够。
“今天是星期三,他们不上班吗?”
“哪有个班?!”她吊起眼睛说。
“那大婶你肯定有钱,要不然不上班哪来的钱打麻将?”
“前几年煤矿占了地,征下点儿了哇,可害怕她老子那点眼睛珠子祸害不完,天天打他老子那些脑瓜盖子!还让我买饭回去,我做的也吃不下了!”
老婆儿刚抬眼的那一瞬,程晨才认出了她。她儿子程晨知道——赵东明。
在山水市经济环境一片大好时,她家的地给占了,就是程父煤矿给征用了的地。她家没了地,可房子还在,他儿子赵东明双手卡腰,站在自家大门口,一条腿向外撇出去,均匀的晃荡着,等程父煤矿的出纳给他送钱去。钱送过去之后,他就说不去学校了,要在家享受生活,那个出纳打趣他说你不念书长大找不下老婆,他反问那个出纳:“你念书为甚?终极目标是不是想过个好日子?”出纳回答。“是!”“你每天削尖脑袋是为了甚?是不为了钱?”“是!”“你想想如果你只有那些书本没有钱,你能找到老婆不?”“不能!”“可是问题是,你追求的东西我现在有,我再念书?我是不是有病。”“没有!”
就这样,赵东明亲眼看着一颗耗尽她妈钱财好不容易装满知识的高傲头颅,渐渐蔫巴了下去。
很快,赵东明千万钱财给他挥霍一空。然而,活人是不会给尿憋死的。赵东明终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灵光一现,就地取材,零成本,零风险,建立了我国有收费站以来的第一个民间收费站,一度打破了收费站既修路耗钱财又收费耗人力的尴尬局面。收费站就建在他家门前的那条大路上,路的一边栽一根木头桩子,拿绳拴上去,赵东明提起板凳,拿上阳伞,揣上零钱,坐在路的另一边。有车过来,他拉起绳,交了钱,他松开绳。他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据说有好多信奉“脑子如此金贵,怎能说动就动”的人们纷纷效仿,自学成才,一学就会,转眼变成了能奈我何的地头蛇。
程晨心里很不是滋味,幸好,她也拿得差不多了,他们一起下楼。
程母马美已经穿好衣服,站了起来,好像有人问她什么,她笑了笑。这是在那年农历十一月二十这天,程晨看到的她唯一喜色的一回。
同桌那几个临阵相识的老头也已然非常熟悉,他们深情款款呼兄唤弟地喝翻了四瓶五粮液,抽塌了两盒软中华。
程晨心烦意乱,想让自己安静下来。她见过阿斯汉妈妈,她妈妈很喜欢她,可她的汉话说的并不标准,她跟她说,让她带孩子,这样他们的宝贝就蒙汉皆通了。她妈妈笑着,脱口而出了一串……架架架,眼里闪着幸福的泪花。
程晨出神地想,她的妈妈如果也一样喜欢阿斯汉,那该多好啊。
等他们走出去几步,程母整个人都转了过来。她把头一甩,一批头发都甩到了后背,跟在他俩后面。程晨心说,妈肯定不喜欢阿斯汉卷起衬衫露出光秃秃的手腕的样子,她肯定不喜欢阿斯汉发灰的黑色绒夹克,那件衣服是他大学就有的,她猜她也不喜欢阿斯汉没有背包的样子,因为富家公子都会或背或拿或普拉达或蔻驰的单肩包,如果她走近看看,阿斯汉脚上的皮鞋,我猜她更不接受:拦腰两条深深的折痕,任何鞋油都无济于事,一如现在的程太太,眼角清晰的两道是任何高档产品也无法抹平的一样,她大概都看到了,大概没有看到,可程晨从咫尺处的防火栓方框镜面上清楚地斜睨到了母亲怒不可遏的脸。
程晨假装没看见她妈,心说等她跟爸爸主动问她,为她着急,那时候她好歹就不那么被动了。
不过,阿斯汉也从未提及要见她父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