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辉的静心泉项目朝容夕毙,工人全部撤出,钢筋像高高的草垛,用哈达一般的蓝色塑料布包着,机械设备齐刷刷码了十几排,挖掘机脖子弯曲,脑袋杵在土里,像一片就要翘辫子的火烈鸟。
这个饱含全市人民殷切希望的工程就这么停了工,靠近马路那边的指示牌依然热情好客地提醒人们,静心泉就在一公里的地方。
赵辉抱着财务报表阵阵发寒,自己初中文凭,一介农夫,挥手融资四个多亿,结出去的利息一个多亿,“亿”字这个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打交道的计量单位,竟然这么快把他变成人中龙凤,又转眼变成街头老鼠。
横眉竖目的债主们又来了,赵辉很惊讶,大债主们背后是成群成群的小债主,但不管他们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还是狡猾奸诈的商人,是慈眉善目的育人之师,还是官威赫赫的官场大佬,如果不是他,他们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说上一句话,但就是因为他,因为自己,这些人竟然成了身份平等的人,他们能聊土豆能不能重茬,也能聊普京为什么接收西亚北非难民,能聊某局长养小三又养小四,也能聊到底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这些债主们像上班打卡一样,每天准时出现在赵老板的办公室,抽他的烟,喝他的茶,大上午躺在赵老板的床上,穿着鞋将后脚跟蹬在床单上。他们东家长西家短地聊,长叹气短吁声的唠,但他们中有人就是不能完全理解什么叫金融危机,有个模样像村支书的人一语道破天机,他说,就是你说猪肉好卖,我就使劲儿给你下小猪崽儿,但我的小猪崽儿下好了,你说怕人们吃腻了猪肉,不要了,我卖不上钱,我就危机了,你以为我危机了,其实你也危机了,于是大家都危机了。
闹明白了金融危机,大家回过神,再一致对准赵老板,问他怎么解决,钱什么时候到位?他们恳切地说着要账的理由,但没钱啊,账户上的最后一块已经转在了静心泉施工队老板的账户上,这东西跟感情不一样,不是靠培养就能来的。可这愁脱脑门的事很快就有了解决方案,说来真是惭愧,这方案还是几个精明的债主想到的。
他们的方案就是,组团来到赵老板家,互相签订合同,把他家的房子挂牌,车子挂牌,逼着赵老板把所有能卖的都变现,就这样,半个月功夫,赵辉成了无牵无挂的人干一条。然而,问题只解决了冰山一角,他欠的债实在太多了。
赵辉焦头烂额心乱如麻,但他要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强装镇定,不论债主们说话多么无礼多么不客气,他都要陪上笑脸,递上香烟,几天功夫相认了各种大姑四姨老舅舅,同龄人一律省去姓氏,林黛玉叫黛玉,如果就叫黛玉,赵老板就叫她玉玉,亲切得如同自己的小妹妹。
二零一一年的最后两个月,山水市人民像有外敌来犯,不顾一切集体对外要账,满大街不是债主就是融资户,人们见面不问好,问:你的要回来了没有。
最让赵老板感到泄气的,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包工头,姓朱名家财朱家财的事,朱包工头不抽烟不喝酒,勤勤恳恳做事,认认真真做人,一共融资两千万,承揽山水市雄金幼儿园的土建工程,金融危机后,一票债主上门讨债,他受不了他们诅娘咒爹的骂,纵身一跃,从十八楼跳下,据说后来整栋楼的业主都搬了家。所以,朱家财没为家里添了财,倒为家里添了堵,同时为邻里乡亲添了新鲜刺激的谈资,犹如盛夏午后的一瓶冒气可乐。
那天,赵辉刚请走最后一帮债主,坐在办公室捏着一沓子欠条埋首抽烟,有个很要好的哥们儿来要钱,共八百万,他进门问赵老板,怎么样筹到了多少?赵辉长叹口气,说还要等等,但只有他赵老板自己心里清楚,他在等什么,他什么也不等,因为谁也帮不了他。诗和现实是一对反义词,诗里说只要命在,钱就不是个事,但现实却是,钱没了,就是没了,跟命没了没什么区别。
那个哥们儿扯东扯西,扯着扯着扯起了那个包工头的事,他热情洋溢地问赵辉知不知道,赵辉想说知道,又怕扫了债主的兴,一不高兴要起账来,所以只得拐了弯说不知道,于是他兴致勃勃地讲了朱家财的故事。最后他说,死透了算他幸运,他的命才值几个钱!
那人走后,赵辉抓起桌上的半盒软苁蓉,挪到大落地窗前,看着虚光幻影的山水市,脊背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他疯狂地抽烟,学着那些农民,后跟一提,脚掌一转,将烟头捻灭在他心爱的罗马地毯上。
赵辉想起了结发妻子张彩霞,前不久已被他一纸休书休回了娘家。张彩霞系闵县人氏,家境贫寒,手脚勤快,二十岁的赵辉是一个电焊工,十八岁的张彩霞是个洗头妹,情窦初开的年纪,电焊工赵辉曾在上学时勾引过同窗张彩霞,后来赵辉去隔壁的洗头妹张彩霞处理发,洗出了感觉,理出了爱情。第二年,电焊工娶洗头妹回家。
彩霞是个勤俭持家孝敬公婆的好媳妇儿。公公做了手术之后,大小便就彻底不能自理了,婆婆类风湿不能久站,所以公公整个住院期间,都是儿媳妇儿彩霞一个人伺候着,赵辉当然也在场,但他总是睡得比卧床病人早,起得比查房护士晚,根本帮不上忙。隔壁床上的病友临走感慨道:老大哥呀,你你这辈子值了,有这么孝顺的女儿。赵辉他老爹颤抖着两片嘴唇回答:那是我儿媳妇儿。
烟抽没了,赵辉不去买,他满屋转着找烟屁,想起前妻,他觉得自己该死,如果张彩霞还在,她一定帮他出主意,一定鼓励他,让他振作,车到山前必有路。无论如何,他会有个家,可现在,他什么都没了,房子没了,妻子儿子走了,哎,即便有房子有什么用,没有老婆没有孩子的家还叫家吗?索性给他们就对了。
想起前妻,又慌又喜的赵辉在抽完满地烟屁后,满怀信心拨出了张彩霞的电话,他摸着空烟盒上浮凸的烫金字体,希望彩霞的声音是温柔可人的,是有所期待的。但他想错了,善良是有底线的,你越线了,它就没了,张彩霞的电话已停机。
赵辉害怕电话响起,电话声音那总是么着急那么刺耳,仿佛催命一样,好几次,电话铃声一响起,他心跳剧烈,脑袋里好像万马奔腾而过,漫天黄土使他眼前发黑,两腿发软,于是他重重倒在地上。
赵辉再也想不出妙招,他的“风声帮”也彻底失去效力。
一场灾难过后,人们好像一下子变得疑神疑鬼,朋友不信,同学不信,连亲人也不相信了。他编造一个谎言,说政府正在帮忙解决,但那些精明的债主们今天相信了,屁颠屁颠回去等消息,一觉醒来,继续跑来跟他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