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天,沛兄的黄道吉日,对马美来说,诸事不顺。她原先是走在程晨他们后边的,因为有人跟她聊天。可那当口,电话响起来,是看房的客户打来的,所以只好急匆匆下楼。
程母在半年前用“喝符”的办法“喝”死了他的情人,回家之后又细细回味了甄大师的金口玉言,觉得甄大师后边耳语的那句更关键,要有钱,有很多钱,才能保证万分之一的变故之后自己依然能衣食无忧的活到老。刚那么想着,程晨二舅马昭电话就来了,他正计划搞开发,他想让他姐帮他融资。
发展经济要靠人,这是一条颠簸不破的道理。经济形式一片大好时,山水市紧紧跟上国家政策的步调,积极扩大招商引资,努力促进产业升级,加快资源转型,同时将城市规划为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重手笔引进人才,大踏步向二线城市迈近。
四面八方的人很快就涌入了这座小城,讲闽南语的,说朝鲜话的,讲东北话的,说广东话的,都来了。城市一下子热闹起来。多少人的美梦给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震碎,以为外地人顺手带来了自己的风俗,夜色阑珊往回娶媳妇儿,程晨也是实在太好奇,约了阿斯汉看它个青红皂白,原来是又一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封了顶。马昭的朋友就是给这深更半夜“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激发了赚大钱的灵感,一举做起了搞开发的春秋大梦。
要不不挣,要挣就挣大的,他吐了一个烟圈,如是想。
马昭的朋友知道马昭有个有钱姐姐,知道他有个当矿长的姐夫,便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马昭觉得切实可行,于是找到了程功。
程功一向视老婆的兄弟为自己的亲兄弟。然而,当马昭跟他提出搞开发的想法时,这个敢于担当的姐夫还是果断拒绝了。程功说:“咱们这三四线城市,人口本不多,未成形的房子一片连着一片,你现在才借钱买地,盖起来给谁卖去?”
马昭一字不落将原话转述给朋友,说他姐夫指望不上并请他另辟蹊径,他朋友眼珠一转,笑眯眯帮他开那些尚且封闭的窍,他说圣人曰过,动得脑中脑,赚得钱中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并手把手教他如何使用人脉。怎奈马昭天性老实怯懦,断不敢再张口。但他朋友不轻言放弃,在他三五次情深深泪濛濛的煽动下,不出一天,马昭便拨通了他姐的电话,让他姐跟他姐夫商量,给他投上一笔。
接到马昭电话时,马美有些犹豫,可马昭一再说他的朋友多靠谱,他的亲戚又是谁,只要地批下来,人们看着“过家家”似的沙盘就出手买房,根本不用等到房子盖起来再卖,也就是说,只要地批下来,个把星期就能回款。马美转踵一想,为什么不自己投资呢?
对于马美来说,融资要比她兄弟容易得多。当城市开始计划大规模改扩建时,人们一眼就瞅出商机,并纷纷扎进搞工程盖楼房的行列。包工头开发商们首先想到了征地户们拆迁户们手中的钱,而对于拆迁户们征地户们来说,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一下子到手根本不知道怎么管理,做生意怕赔,存银行利息低,当有人提出放高利时,他们一边稳住闷声发了大财带来的冲击波,一边兴奋地拥抱了这个不出力不费脑钱能生钱高枕无忧的好买卖。一夜之间,有多少人的票子肩负传宗接代之大任杀进了开发商们包工头们的兜子。到后来,人们都不问钱到了哪里,干了什么,只要有个有头脸的人说他的钱放给了张三李四王麻子,几分利几时结,他们就百分之百信任他,并托他送给或张三或李四亦或是王麻子。一夜之间,又有多少人替开发商包工头们收起了高利贷,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二道贩子。再到后来人们变得更加狂躁,没有头脸也行,你干什么也无所谓,就说你给几分利,只要利息够高,管你是张三李四王麻子,账号户名拿来,借条回头再打。钱来得太容易真不是好事,街头巷尾的小商人们看着眼红,拿死工资的上班族们也感觉难受,他们纷纷撂下锄头,丢下笔头,寻门路托关系,搞起了搭桥修路的体面工程。
马昭在搞开发之前,是他姐夫煤矿车队的车队长,他如果借他姐夫程功的名义吸收高利贷,完全奏效,可他没有那个胆,他生性就是那样。于是在甄大师大展经纶手为马美清理后院的那个下午,马昭正合时宜的一个电话,马美旋即落锤,成交。
“既然你姐夫不同意,最好嘴上有个把门的,别让他知道,包括小穆......”
“知道了,姐。”马昭兴奋地答道,像当年回答教官训话时的口吻。
良好的开端让人感性一半。马美有程功的靠山,好多征了房子征了地的亲戚朋友急吼吼把钱打给了马美,所以不到一周,马昭团伙就已登上了几千万富翁的宝座。于是胆小怕事的马家二兄弟只好不务正业,自己当起了老板。他们先租了宽敞时尚的办公楼,司机座驾豪华配置,党务财务一应俱全。接下来才办正事,征地。
可他们万没想到,征地征了大半年,地块儿还没拿到财务已经告了急。
马美心慌,逼问她兄弟钱都去哪了?马昭唯唯诺诺,首鼠两端,一会儿说打点这个多少,一会儿说请谁谁谁吃饭用去多少,颠三倒四,五麻乱六,马美只好亲自跑去自家兄弟单位找财务查账,财务明细又给马美迎头一闷棍。除了已付的征地款一千八百万外,支给债主的月利息三分,一个月将近二十万,请客送礼二百万,司机的小车费用三十多万,办公日常房租费用五十多万,差旅费用三十多万,单单同一家ktv就消费了将近六十万。财务说这些账办公室主任最清楚,这些钱花给了谁,为什么花,于是不担事的财务立即把办公室主任叫到面前。
办公室主任是个小后生,大学毕业,说话办事干脆利索,边叙述着他知道的那些款项,边打发旁边自己的手下叫来老总们的司机。
那天很巧,老板出去了,司机们却在家。马美给办公室主任恭恭敬敬领进了兄弟朋友的办公室,小后生倒好龙井,说人马上到,让老板大姐等着,自己先去忙了。
马美呷了几口茶的功夫就听着有敲门声,她喊道:进来。进来的是两个年轻后生,个头不高,细皮嫩肉,看着二十出头。他俩一进门便猫着腰环顾四周,双双往旁边一个门里瞄。那是套间,老板午休的地方。程母大声喊到道:坐那儿!这一嗓子给司机们吓得够呛,只见他们一哆嗦。也就是说,他俩进来老半天还没闹明白人究竟在哪里。
大老板的办公室可谓是高档大气有品位。一个三米多长的实木办公桌,带有微微的弧度。一张椅子将近一人高,上边绑了机关遍布的按摩仪。马美姐弟妹七个,她虽是老大,个头却最矮小,坐在大老板的老板椅上,深深陷在里面,加之这个老板喜欢斗地主,一台二十四英寸的联想电脑摆在脸前,灌篮高手流川枫看她也费事。
两位司机谦卑有礼,直呼马美大姨。马美先是一愣,后来一想,这应该是规矩,显得跟主子亲近,也就很坦然的嗯了一声,并要求他们坐下。可当马美提问时,他俩支楞着耳朵对视,谁也没有听清真正的幕后大老板问了什么。
这间办公室很大,背景墙放了通顶书柜,马美一进门就看见了书柜里整整齐齐的套装书,像刚买得一样新,跟家里那些五颜六色朽皮破页的书甚有不同。进门右手放着一溜黑色皮椅,至少距离自己二十步远,现在,那俩个后生就坐在门口的皮椅上。她正要起身过去,不料两个识相的后生齐刷刷站起来,来到马美面前。
马美捏着从财务室拿来已经入账的票本,翻在贴机票的那一页问其中一个:“为什么一个月机票上万,你们老板去北京上海干什么。去中南海审批手续去了吗?”司机的回答让马美当场气绝。“理发!”他说。
马美血灌瞳仁,甩开了账本,看向了另外一个,“你的老板呢?也去理发了吗?”“不是,吃早点!”他诚恳地回答。“你俩谁给马昭开车?”“我开。”一个回答。“那你呢?你老板叫啥?”“赵辉。”
说赵辉赵辉到。马美险些跳了起来。
赵辉有吃首都早点的爱好。程晨三姑家拿到第一笔征地款时,他就去北京吃了豆浆油条。他七点半给儿子送到幼儿园,十点多点儿老师打电话叫家长,他就说他在北京。这让老师一度怀疑这位家长不管孩子,逃避责任,是撒谎。
赵辉爱吃爱喝爱玩耍,家里几百万征地款短短几年给他挥霍一空。家族里的人都替程三姑难过。说她受苦受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赶上好时候,还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程功心疼他三姐,除了一万两万隔三差五安抚他姐姐受伤的心,还把老城区的一个底商无偿租给赵辉,赵辉在那卖起了成人保健品。然而连程功都对他敬而远之。赵辉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他在家人眼里是虫,是草,还是冬虫夏草,所以他从未向任何人提及他要扯高利的虎皮拉开发的大旗,除了自己的老乡亲戚兼朋友,就是程晨她二舅马昭。
马美不能等债主找上门来,只能自己出资给他们出利息。尽管三万五万对程母来说,还不算啥,可清鼻子也能流死人。她只好贴上广告变卖家产,先卖掉自己名下一套底商。
就是这个下午,有人打电话看房,马美便先一步到了底商那,打开门等着客户到来。听着动静时,马美愣住了,进来看房的是程功,还有一个女人,身上还穿着上次因为自己一夜输掉几十万,为赎罪并讨好起见,死乞白赖拉着男人买给他的夹克外套。
九年前的那个煤贩子,她曾几次猝不及防抓起他的手,摸着他的虎口痣,扬起给在座的麻友:“看看我们程功多会长,看看这招财猫的福手手,我马美这辈子就凭这福手手,让你们赢个够!”于是一群男男女女放下手中的牌,你一把,她一把,有揩油的,有沾光的,有伺机偷瞄一眼隔壁的,也有趁势从河里换走一张“四筒”的,他满脸恍如突然通电一般,极目所望,红成一片,下死劲抽回那只普度众生的手,丢下一句“八圈完了就回来”夺门而去。
而那天,程功的脸不再猝然的红,手也已经在别人手上。
马美圆睁眼睛,没让眼泪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