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儿站在山洞前,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她望着飘渺的云烟,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她突然回想起自己的过去,她不禁感到愕然,更多的则是羞耻。原来,自从跟在那人身边之后,自己竟那么久不曾忆起过去,而就是那灾难般不堪的一天,毁了她的生活,也葬送了她的一生。
幼年的清儿是吴县一户富商的独女,姓什么连她也忘了。富商家中亲戚虽多,但他那一脉却人丁稀少。
清儿自小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有爱她的爹娘,有一起长大的伙伴,她从来不知道忧愁的滋味。
十三年前,记得那是天色渐黑的傍晚,清儿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明亮、火热,也异常黑暗、寒冷的夜晚。
那天,清儿瞒着所有人,偷偷出去玩,然而等她回家时,却只见熊熊大火无情地吞噬了她的家。
幼小无助的女孩茫然无措地站在被烈火吞噬的宅子面前,那里曾经是她的家,是她长大的地方,那里有家人的呵护,有仆人的陪伴……如今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剩眼前半边焦黑,半边明亮的断壁残垣。
七岁的清儿看着眼前冲天的大火,下意识地走动几步,不知哪个人突然撞了一下她,清儿瞬间就无力地伏在地上,精神恍惚。
她的衣衫是娘亲在镇上最好的绸缎庄定制的,记得刚拿到这件衣服时,她高兴地搂着娘亲又亲又抱,爹爹在一旁不高兴地拉开她们,直到小清儿也亲了爹爹一口,他才眉开眼笑。
可现在,往日的温馨已经不复存在,小女孩华美的绯色衣衫尽数铺在脏污冰凉的地面上,掩盖住人们因救火而踩出的杂乱脚印。清儿就像这沾满了灰尘的衣服一样,从云端狠狠跌落地狱,痛得麻木。
她从此刻开始成为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泪水划过她稚嫩的脸庞,悄然滴落在地,融入尘埃。她听不见周围的喧嚣,那些从宅子里抱着东西走的人她不关心,那些为抢夺东西而大打出手的人她也不关注,她只知道她的过去如南柯一梦,她的未来灰暗阴沉,她将不会再拥有快乐,也不会再尝到幸福的滋味。
她终于忍不住了。小女孩伏在地上崩溃地大哭起来,可那无助的哭声在这喧嚣的环境中是多么渺小啊!
那哭声既没有金银耀眼,又没有珠宝夺目,甚至没有这大火灿烂,这哭声与名家书画一般破烂、残缺、毫无用处,怎么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呢?
或者说,人们只是恶劣地与她开起“装作”不认识,没看见的玩笑?那么,这场游戏,清儿一家输得惨烈……
渐渐地清儿不再哭泣,缓缓抬起头,她的目光不再纯粹,她凶狠地盯着奔忙的人群,记住所有人的嘴脸。此时的她像一只做好准备,随时都能扑上去撕咬那些人的恶狼,不让他们付出血肉代价誓不罢休。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悠悠然伸在清儿眼前,那白皙的皮肤霎时唤醒清儿的神智,她恍然间忘却一切,眼里只有那漂亮的一只手。
一枚玄玉扳指静静地套在那人拇指上,莹澈的质地,隐约的暗纹,无不彰显着它的华贵,及主人的不凡。
那人微微弯腰,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缓缓开口,声音魅惑而又潜藏冷冽。
“不甘心?要报仇吗?”
“跟我走吧,我会帮助你。”
清儿心弦微动,无助的她仿佛看到了即将到来的希望。她泪眼朦胧,紧抿着唇慢慢抬起头,视线略过那白皙的皮肤,还有精致的墨色扳指,她看到他金线暗龙纹的衣领,微动的喉结……
那人见清儿一直没有答应,也不急,轻轻勾起嘴角,耐心地等待眼前的小姑娘。
他仿佛是天生的王者,清儿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只是痴迷地看着他淡笑的薄唇,幼小的她找不到任何词能形容眼前的美好,她只知道他一定长得很好看。
然而直到多年后,她才明白,他的唇一向冰冷,与他的心……一样。
夜,早已深了,浓重的乌云占领天地,隐藏了星月的光芒,这世间仿佛被黑暗笼罩,压抑得未眠人难以呼吸。
无名山上,夜风猎猎,气势汹汹,清儿衣袂翻飞,似要挣脱禁锢,却始终不得意,只能哗哗作响。
刺骨的寒风唤回清儿的意识,她不禁怅然,这一生过得坎坷且糊涂,所幸她能遇到无烟,那个真正一心对她好的人。
在风侵略不到的漆黑山洞里,洞顶不断滴落冰凉的泉水,一滴滴打在岩石上,向下汇成一条小小的水流,蜿蜒曲折不知连接何处。无烟身下的血泊越来越大,早有血液流入那水流里,鲜艳的红色随之流向不知名的地方。
无烟的手脚早已毫无知觉,他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消逝,现在的他就像燃尽了油的灯芯,苟延残喘。
他知道,他命不久矣,清儿也是,所以他们根本就没有做无畏的挣扎,只等着死神的镰刀挥向他们。
见惯了死亡,就知道死亡并不可怕。无烟只是觉得惋惜,他和清儿的那段快乐时光是多么短暂啊!短到,在他濒死之际……不够回忆。
虽然无烟比清儿晚些遇到凉容,但他们三人一起在黑锦学习武功,在那个神秘的组织里,度过了十数个春秋,可以说,他们一起长大。
无烟一直以为凉容跟他们一样是苦命的孩子,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是那样尊贵——一位高贵的皇子,怎么会跟他们一起生活呢?
这是无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答案的问题,他只知道,原来他和清儿从不了解他,也从未真正接触过他的内心。
那天,他们发现了凉容的真实身份。他们最后一次以伙伴的身份要求他解释。
那时的天气跟今天一样,浓雾重重,遮天蔽日,好像要掩藏什么似的。
凉容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缓缓摩挲手指上的墨玉扳指,不作一言。无烟也是在这时才发现那扳指上的暗纹竟是象征皇家的龙纹。
可无烟哪里知道,那扳指上的龙目光炯炯,强劲有力,气势磅礴,不是仅仅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可以使用的。
凉容的野心隐藏得极好……
他说:“我们一起长大,你们一定会帮助我登位的。”
能隐忍多年的人有多少真心?无烟不敢断言。但他还是选择继续当他的兄弟。
更何况……
无烟看了眼目光灼灼,痴迷地盯着凉容的清儿……他怎么忍心丢下她这个傻妮子呢?他所能做的,只是默默守护她,然后深深埋葬自己的心意。
待清儿和无烟学成,江湖上少遇敌手,接手黑锦,并真正成为凉容的左膀右臂之后,他们就开始了漫长枯燥的杀手生活。
他们很少见到凉容,只是经常收到他的信件,他一次次地命令他们出手,暗中铲除异己,不管对方是否清正廉洁,是否刚正不阿。死在清儿和无烟手下的人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与凉容政见相左。
后来,凉容终于如愿登上了帝位,可他却经常命令清儿和无烟去极危险的地方执行任务。数次,他们死里逃生,凉容毫不关心,隐约中还有一丝惋惜。
清儿和无烟皆有所觉,可他们宁愿不相信。
终于,那日凉容命他们又去执行任务,待完成任务出城时,他们却见凉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以睥睨众生之态,像看着尸体一样俯视站在城下的他们。
原来他早就存了杀意,为杀了他们,他调来了皇宫的精锐,早早遣散了城内百姓。是啊,只要杀了他们,他就是最完美的皇帝,他那排除异己的肮脏手段也不会有人知道。
“凉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难道你就没有一丝感情吗?”清儿眼中蓄满了泪水,仍然挣扎着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
“武器终究只是武器,朕怎会对武器有感情?”
他仿佛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依旧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毫不留情地践踏清儿和无烟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