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此情此景,于欢一时陷入了崩溃状态:于大爷有个太监儿子?然而于大爷却习以为常:对于太监而言,动手术的人如同再生父母,“爸爸”只是个尊称。于大爷把面前的太监扶起,让了座,方才送信的小和尚便在一旁倒水斟茶。
“赵大人,向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侄女于欢——姑娘,这位就是宫里的御膳房执事赵公公。快,起来磕头。”于大爷说完,于欢便慌忙起身下跪,却被赵公公拦了下来,“既是父亲的侄女,就算是我的妹子,怎么好下跪的!起来起来!”于欢因得起了身,坐在一旁看热闹。
“徐公公好吗?”于大爷喝了口茶,把盖碗放在一边。
“好着呢。只是最近某些读书人,对我们处理左星的事情有点意见……”说罢,赵公公的脸色变得复杂而难以捉摸。他靠近于大爷的耳朵,不知嘀咕了些什么,而听完这些的于大爷脸上则更为复杂。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往于欢那边看。
听到赵公公提到父亲,于欢却不禁打了个寒颤。她既想知道前些日子事情的真相,又不想过早暴露,白白丢了姓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你找我来,不是为了这件事吧——我问你,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实验室在猫儿胡同的?为什么派这么多人来杀我?”于大爷问。
“您不知道?就前几天,朝里一些支持徐公公的大臣,在睡梦里,他们都……都……”
“下面呢?”
“下面没有了!全切干净了!”赵公公有点害怕和害羞。
“咳!你说这么委婉干嘛?”于大爷不解。
“最近有关部门查的严,脖子以下都不让写——三位大人,两个失血过多,死了;一个还在抢救。他们怀疑是那些清流花钱雇你切了他们。”赵公公说。
于大爷一拍桌子,面露愠色,“我闲的?!再者,我能把人切死?开玩笑吧!”
“您行踪不定,游侠四方,到处做手术,有时候还不要钱,他们怀疑您,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不过,在我们太监业,您是大大的好人。您现在在这里安全不?”
“安全,安全。这里是西山锐健营的地盘,在府学念书的时候,我和他们总兵曾经是同学,他能保我们这个寺庙平安无事。倒是你,这么晚来看我,一会你还得回宫里上班呢。方便不?”
“方便,方便。孩子看父亲,有什么不方便的?”赵公公遂大笑。
“轰!”一声巨响。
于欢和于大爷向后望去,只见山门那边传来阵阵浓烟和喊杀声。“不好!”于大爷一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从外面就冲进来了一堆带着刀的兵。而在于大爷和于欢的后方,原本洒扫庭除的僧人,此刻也拿着火枪冲了出来,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来犯之兵。
“你们是谁的部下?”于大爷往后退了两部。
“我们是西山总兵胡惟仁的部下。当今天下无道,宦官当政,胡大人率兵勤王,已经带兵奔京城去了。临行前,胡大人托付我,说你们这寺庙里都是太监,要我一起杀了。你们有什么意见吗?”人群里走出一个穿官服的男子。
“你们疯了吗?你们没有攻城的器械,又没有神机营,拿什么去打?结果你们打不成,就靠欺负一些老弱病残的太监?你们忍心吗?”赵公公奶声奶气地大吼着。
“闭嘴,死太监!”男子突然掏出一把手枪,“咣”地把赵公公打倒在地。枪声刚落,于大爷和于欢身后的上百条枪一齐发射,只听“乒乒乓乓”,枪声和烟尘到处都是,原本整齐划一的队列立刻混乱起来。放完枪的僧人们没有时间装弹,因得节节后退,于大爷则一直保护在于欢前面,不让她受伤。硝烟散尽,僧人正在装弹,于欢和于大爷则清楚地看到,大殿后门之处露出了一堆小脑袋。
“你们是什么来头?为什么有这么多枪?”官员躲在门后,大叫道。
“你管我们什么来头!我问你,你们打京城的指令,真的是你们总兵下的吗?”于大爷抓过来一把换完子弹的枪,健步走到庭中,对准了官员的脑袋。
“哪里有什么总兵的命令啊!”官员的乌纱帽也掉了,连滚带爬地举手逃出来,就站在于大爷的枪口之下。“小的去大营找总兵的时候,只知道总兵在和别人议事。没过一会,我就看见那个人拿着总兵的虎符出来,让我调兵打这个寺庙,说是要造反。我等他带兵走了,一进门,才发现总兵早就死了。我实在是没办法,只能执行命令,带兵来到这里……”
“噗——”赵公公躺在地上,不住地吐着血,一边吐一边抽搐。
“那那个拿着虎符的人呢?”于大爷问。
“带人去京城了!”
“Giao!”于大爷气得向门上开了一枪,吓得一种兵卒作鸟兽散。他把枪丢到一边,转身扶起地上的赵公公——他的胸前开了一个大洞,早就没了呼吸。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于欢看见的是,于大爷在黑暗中紧紧抱住赵公公,像一尊沉默的塑像。她跑到跟前,拉起沉默的于大爷,于大爷则一把抱住了于欢,痛哭失声。
“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太监……”
“是是是……”于欢抚摸着他的后背,喟然长叹。
突然,于大爷的目光从呆滞中恢复正常:他发现赵公公有点不大对劲。于大爷在他的身上仔细摸索,终于从内兜中掏出一份司礼监批的文件。打开一看,里面是这么写的:
“送呈西山锐健营总兵胡惟仁:速灭淫祠三清寺。照准。”下面是内阁的蓝批和司礼监的朱批。
“这什么意思???他知道有人要灭咱们寺庙?”小和尚有些慌张。
“阴谋。”于大爷拿着折子,一言不发。
“什么意思?”于欢不解。
“我要是没猜错的话……这件事应该是徐公公派人做的。他先是找人逼死了胡惟仁,然后假传旨意,把一半兵调去京城。至于另一半兵调到咱们这来,可能是为了栽赃清流。这样的话,他们不仅可以打压反对派,而且可以光明正大地吸收西山锐健营,把京城的防务全部控制到自己手里。”于大爷把文件丢在地上。
左茗原地踱步,“而赵公公他看到了这封文件,怕我这边有什么意外,就无论怎样也要来见我。也就是说,他是被别人骗了,才死在这里的……”
“嗯。”
“那他们的下一步呢?”小和尚问。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神机营的人马上就会过来,把我们都带走……”
话音刚落,只听远处的山上传来“轰轰轰”三响,几发炮弹打来,把众人面前的大雄宝殿炸得粉碎。说时迟那时快,从大殿的两侧不知何时窜出来一群拿着火枪的士兵,把于大爷、于欢和各位僧人团团围住。
“放下武器——呦,好家伙,你们这么能打。鲁密铳?突厥货还是日本货?一个寺庙而已,怎么搞到这么好的东西的?”一个穿着盔甲的男子捡起地上的一把火铳,细细端详,不时发出赞许之色。
“这比你们那鸟铳强。”于大爷冷冷道。
“闭嘴——把他们都带走。”军官喝道。
“放下武器。”于大爷瞪了军官一眼,说。后面的一众僧人遂放下手里的枪,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两旁的士兵随即冲了上来,给每个人都戴上手铐,推搡着走出大殿。
于欢也是这么被推搡着出了大殿,蒙着脑袋,上了一辆囚车。她可以感觉到,身边的人就是于大爷。“看来咱俩待遇还不错,单间——可能要下诰狱。”
“诰狱是什么?”
“就是皇家班房——到了那里面的话,咱俩就真离死不远了。”
“啊?岂可修?”于欢大惊。
然而事实并不是如此。由于天色过晚,于欢和于大爷等一众人马被关在了京县衙门的地牢里,离京城不过几十里。于欢因为是女犯,换了囚服,只能被一个人拴在栏杆上,呆呆地望着一寸大小的星空。听说,人死的时候都会变成星星,那么现在她看到的会不会是她的父母呢?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正在于欢发愁之时,一个送饭的大爷冲她递来一个窝窝头。她漫不经心地把窝头掰开,却发现窝头里面有一个字条。她把字条打开,才发现上面写着:
“我是来救你的。你先自己把锁解开。”
解你奶奶!说好的救我呢?连开锁都不行吗?
“怎么回事?”狱卒听见声音,忙走上前来。
于欢一时慌张,就把纸团吃了下去。“没事,我吃多了,消化消化。”
“有毛病。”狱卒白了她一眼,转身离开。而就在狱卒离开的时候,于欢却发现,一把刀不知道何时,就藏在了她身边的草甸子里。她把刀从草垫里抽出来,在月光下细细端详,果不其然,一行熟悉的字迹显露了出来:
御赐京城净户王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