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廖原到国都阙城,长路苦途,行军恨不得把洗澡的时间都拿来睡觉,入夜后更是无人失眠,一个个睡得极其让人放心。整座驿站除了梁雁的小单间灯火通明着,却还有另一扇窗里闪着忽明忽灭的烛光。
闻人异方卸下一身轻甲,和着薄层里衣坐在窗下凉风里,一手托着白瓷茶盏,指尖有一无一地轻弹着杯壁,闭目养神。
门这时打开了,他等的人落脚无声地踏进槛来,青衣圆髻瘦削的人影,温顺谦和看不出一丝戾气,手下刀剑却不分轻重,是异将军最心腹的副将。
“军中没有异常吧,五方?”闻人异这才把茶饮了干净。
“回将军,我巡了三圈,弟兄们都睡下了。那位姑娘倒是一直明着灯,却也没弄出什么大动静。”副将五方恭敬答道。
“她不睡在做什么?”
他想了想,道:“似乎是……照镜子?”
为了回禀他的将军,五方在梁雁房顶上蹲了小半个时辰,他属实没有欺骗——她只是端坐镜前,一手抚镜,像是副顾影自怜的模样。
闻人异嘴边不自觉地浮起一个微笑,头缓缓滑进了掌心:“若真这么省心也好了。”
五方自然知道他的主子在愁什么:“方才她一出口就说漏了秉政军,属下这颗心也好一阵跳腾。”
之所以留下梁雁,闻人异也是怕她再多说半句,于他不利——那所谓的秉政军,是两月前他出征前日,王上曾秘密召见旨要他以秉政将军之衔成立的军队,如今秉政军尚在编制,除当时入宫觐见在场的人外无人知道。
闻人异很清楚——新王上眼中根本没有功过赏罚,无论权贵,违旨就是赐死。
而一支军队的成立,于我于敌,都是重击。所以秉政军是个秘密,闻人异战死则是死秘密,他只要活着,就不能有除当事人之外的人知道。
幸好。幸好他军中困成傻子的兄弟们没听清。
五方又道:“秉政军还未面世,就差点被这女子漏出风来。连外面那群弟兄都不知晓的事,她如何得知的秉政军?”
被梁雁搅和得心烦意乱,闻人异也懒于回答五方的问题。他有太多事情要想,唯一不担心便是积劳早衰熬出白发。
“五方,我问你——整支西征军里,能单挑十洲又不败的有几个?”
“连将军与我在内,三人。”
“那整个阙城演武场里能找出多少个和他打成平手?”
五方皱眉,方才梁雁一手接住十洲百斤力拳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阙城演武场勇将云集,能赤手空拳接十洲重招之人……封顶十位。”
闻人异手中的瓷杯应声碎成了齑粉。他垂下眼望着满手灰白,叹声道:“那你说,我应当、拿她如何?”
“将军可是觉得,此人留之祸根,杀之可惜?”
“如果她真的只是为我而来,留也无妨。可若是敌……”掸去粉灰,闻人异拂袖起身,眉心缓缓舒展开来,眼中却一片清冷:“可惜,我也是异人。闻人异究竟是谁的敌人,他们还未知晓呢。”
梁雁于是在闻人异的军中落了草。异将军骁勇,西征军自然是国库拨款最眷顾的军队,余点散钱养一个闲人也无所谓。
半月余,梁雁最大的消遣就是到演武场上看那群武将显摆,然后呸一口心下想一个个都没自己牛逼装什么装。闻人异倒是一贯风度翩翩彬彬有礼,但他身后那副将却始终防狼一般盯着她。
她知道为什么钢筋直男不近女色的异将军会把她留在军中,她那夜一出手,就把他死穴扎了个通透。秉政军这件事梁雁当然没预习,从偶遇到口出狂言,都是乌索铃借她的潜意识帮她的一手。
自从她知道乌索铃没有形神俱散,魂魄寄居在自己体内,梁雁就格外珍惜独处的时间。连朝离她而去,乌索铃是她在异乡最后的故知。
即使算计了她二十年,处心积虑把她拐卖到这里。
时隙开乌索铃肉身已毁,仅剩下魂魄她无法脱离梁雁的肉体,她们所有的交流便都发生在意识里。起初梁雁的思维很乱,所有事像是瘟疫一般接连袭击着神经,根本静不下心去考虑别的。直到她安定在此处,有些事才被慢慢梳理清晰。
根据乌索铃的指示梁雁摸到过那块神骨——附着在背上,顶替了一截脊骨,硬邦邦的有些硌手,这就是与她共存的,天地祖神之骨。
抚摸着那块与自己不匹配的骨头,梁雁苦笑道:“好一场因果轮回,真折磨人不轻……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乌索铃低语:“什么也不用,命运会按照既定的路线走完。你只需要经历这一切就可以。”
“那这穿越真没意思。”梁雁毫不客气地吐了一回槽,换了个事情想,却又开始想不通。
“闻人异那小鳖犊子跟我说过,神骨只能凡胎承,可他自己不也是人,这种好东西为什么不留给自己。”
“活了两千年,他想必也不是人了。”
“那他憋憋屈屈活了这两千年,图什么?”
“那你只能问异将军,我又如何得知他的心思?”镜子里乌索铃的神情显得无奈。“不过你也知道,在你出生百年之前,异将军特意砸碎了上燕天地祖神像。如今我想,他或许怕后来活着的人记得祖神长相,所以干脆毁了圣像。”
“那尊圣像,应该跟我十成十的像吧。”梁雁道,心里默默咒骂自己又说了句废话。
“我也从未见过祖神头像,不过我想应该是的。”
“鳖犊子。”这一声骂的真不亏。
闻人异对祖神——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为什么一面死心塌地一面又血海深仇,为什么护骨千年却到死受罚。在命运既定的路线里,他们发生了什么?
一体两魂,梁雁的心思像是见了光的ct片一样暴露在乌索铃意识里。寄居的灵魂梳理着她所知的历史,终于还是捻了段零碎道来。
“阿雁,你可知道秉政将军了诛异人的钦命?”
“知道啊。”梁雁疑惑,不明白乌索铃为何思维跳脱到这个话题上。
“那你可知道……上燕巫史曾言——秉政将军闻人异,白骨白发,乃是凡胎生异血。异将军他也是异人……是由常人变异的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