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是史监?”
真不可思议。
异人族里向来流传着狐族史监的传说,史监记载苍生万物,入史监得知生前事,传言却从不告诉人们史监是个人。
不……不是人。
梁雁仔细打量这位自称史监的男子,基本可以确定他也是狐妖。
她的影子倒映在冰面上,与那冰下的人重叠交融,“史监”眼中突然光芒大盛,像是夜空里两颗靛蓝色的流火,要她目不转睛地和他对视。
“狐族两千年诞生一位狐仙。历史从不需要书册记录,只需要一只活过两千年的狐狸,看遍天下事,饱经世间风霜,然后成为通晓万物的史监。”
狐仙拥有经历过风云变幻的眼,得道成仙,能足不出户看透世间万物,却终生囚于冰壁不得回还,在千年的漫长生命里,无忧且孤寂——长生如何不是一种悲哀?
梁雁又想起了闻人异,心尖兀地一疼。
狐仙眼中光芒流遍五色,最终停于莹白,向梁雁问道:“祖神想知道什么?”
“你既活过两千年,那想必见过上一位天地祖神——在我之前的那一位,”梁雁眨眨眼,道:“她是怎样的神明?”
她对她的上一任并无印象,从出生开始,祖神的骨头就在体内生根发芽。那位祖神只留给她一块与自己不匹配的骨头,如今像蛊虫一样寄居着,日夜噬咬,日夜难寐。
为什么她放弃神格,抛弃她的信徒?
“那位大人……”狐仙眼中的光浑浊了些,苦笑着摇摇头,道:“她不是一位好神明。”
这句评价梁雁万分赞同。
任何一个心怀天下的神明都不会做出她做过的事——泽被苍生,却创造出异人,让他们承受着天地不容万物不齿的悲哀。
也是她的心血来潮,让自己深陷在如今这般命运,痛苦又无可奈何地活着。
梁雁属实恨她。
怨恨在因果轮回里变得无力,她一拳擂在冰壁上,力道不大,可几尺厚的冰面却生出细碎的裂纹。
冰壁损坏,狐仙背后若隐若现地出现许多冰做的锁链,寸寸收紧将他包裹在其中。
他早已与冰壁融为一体,即使贵为狐仙,也挣扎不出区区几尺的冰。狐妖不声不响,似乎习惯了锁链的禁锢,头垂在胸前,声音愈来愈低。
“两位大人……倒是同样的顽劣心性呢。”
靛蓝色的光芒盈满整座冰洞,狐仙伸出修长白皙的双手,温柔的气息穿过冰面,像一个礼节性的拥抱把梁雁拥在怀里。
在刺眼的光里,梁雁看见了那个倾覆天下的身影。
与此同时,狐境最为华美的琉璃宫里,一场无声的对峙正在进行。
对峙其中一方是闻人异,此时正气定神闲地捧着茶盏抿香,笑意淡淡目中清明,在美人如云的琉璃宫里清雅得尤为醒目。
相比之下,他身后那群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瞟的随从,就显得过于紧张。
另一方则是半躺在贵妃榻上的一位美人。她身上只搭着一张可有可无的裘毯,酥胸半露,双腿倦抬,光滑玉肌下寸寸凝生艳光,使人血脉喷张不可直视。
这位美人娇吟着起了身,媚眼如丝秋波迎递,目光紧紧锁着闻人异,似乎要把他看穿。
闻人异于是当下茶盏,目光正面与她碰撞。
“玉珂长老看够了吗?”他开口,语气是一贯的优雅疏离:“我今日来,是为与狐族立不犯之约,而非来青楼会花魁美人。”
这美人名为玉珂,腰后有白尾九支,是名副其实的九尾妖狐,也是小明墟口中那位“长老姐姐”。
玉珂闻言微嗔道:“将军不觉得我美吗?”
“美若天仙,只是在下无心欣赏。”
“为何无心,难道将军已心有所属?”玉珂挑着媚眼,笑道:“是谁?国都哪家闺中的小姐?还是那位宣戎将军?”
闻人异微笑,不言不语默认着点头。
一阵香风扑面而来,眨眼间玉珂已来到闻人异面前,只卷起那裘把玉体一遮,自顾自跨上他腿,就这么亲密地坐下了。
闻人异依旧不为所动。
玉珂在他耳边吐气:“那宣戎将军,有我美吗?”
“她并不如你。”
这是实话。梁雁的美是玫瑰馥郁,为生存自保而刻意流露的妩媚。玉珂是牡丹国色天香,是颠倒众生的妖媚——她们本就没有可比性。
可他偏偏喜欢那抹玫瑰的俗艳。
“既然不如我,那将军何必执着,把心留下来可好?”
玉珂已是得寸进尺,把纤纤玉手探进闻人异衣间,狐尾在空中摇摆颤动。“把心留给我,我便答应和金阙朝定下盟约,保证永不互犯,将军你看……这买卖如何呀?”
闻人异眉心一攥,拂衣起身微笑道:“可惜在下是朝廷将军,并非市井小商。长老若是无意与朝廷结定盟约,我秉政军十万人如今正在阙城待命。”
“将军真的想和我兵戎相见吗?”玉珂仍想从背后环他,却见闻人异身影一闪,人已出现在五步之外。
“讨伐狐族,也不是我的意思。”闻人异狡黠地笑着:“说起来,执意要与你们和平共处的,还是那位被长老拒之门外的宣戎将军呢。”
“三句不离她,你倒是个情种。”
闻人异哑然失笑:“权当长老是在夸我了。”
“可你这么爱宣戎将军,却未必真的了解她。”玉珂挫败地叹了口气,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卷绣金的帛书来,道:“这是我早就拟好的盟约,狐族愿与朝廷用不互犯,违约者万劫不复。将军收下罢。”
闻人异接过帛书展开,内里确实是盟约的内容,只需他加盖官印便可生效。
玉珂等他确认无误后,正色道:“不过将军且记住,狐族并非臣服于朝廷和邙王,而是……”
“而是碍于天地祖神的面子,你想说这个是么?”闻人异挑起眉梢,笑得露出齿来:“玉珂长老,不用再试探我了——我远比你想象中更了解她。”
“好,我无话可说。”玉珂也随他笑了。“世间男子污浊下贱,难得有将军这样的清俊与深情。能在九尾妖狐的魅惑下全身而退者,将军是第一个。”
狐魅狐媚,果然名不虚传。
闻人异吩咐随从收起帛书,向玉珂略一欠身,将那句赞美收下,转身向琉璃宫外走去。
宫外不见梁雁的身影,他心中莫名一丝慌乱,见先前那位温顺狐女立在道旁,便走上前问:“宣戎将军呢?”
“我在这里。”
梁雁的声音募地从身后响起,闻人异回头时,正见她从廊桥上走下来。
走得近了,闻人异才发现她脸色异常苍白,额角满是细密的汗珠,把两道刘海打湿一缕缕黏连在脸上。他下意识去牵梁雁手,竟是雪一般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