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朝奢求着莲斐能挽留她，她仍沉浸在虚无缥缈的梦里不愿醒来。可莲斐毕竟是莲斐，总能次次让她失望。
在她问完那句话后，莲斐便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半步，仿佛在与她划清界限，目光寸寸地冷了下去。
他说：“是啊，我再也不会留你在身边了，连朝。”
说完转身，沿山路渐行渐远。
连朝空荡荡的胸腔里跳突着疼。
犹记得在落松崖上，诡目落寞萧索的一句“她不要我了”，那时听得有多悲凉，如今就有多感同身受。
“他不要我了。”她满心满脑都是这句话，像是高频电波在意识里嗡嗡作响。
“先生……”
望着他渐渐没入黑夜的背影，连朝麻木地张口，口中飘出无比熟稔的称呼。
在遥远的未来时空里，她的“先生”就意为她的“爱人”。莲斐从来没问过她，为什么执意去掉姓氏单称他“先生”二字，也从不知道这是她最后的偏执。
现在，她偏执的意义没有了。
连朝阖眸，仰身向水里跌去。
半刻后莲斐回到了岐园，园中早已空无一人，中秋甜腻的气氛荡然无存，如同今夜死寂的阳祢大观。
踱至后院，热烈的火薇花旁一株忍冬正安静地开枝散叶，他忽地瘫坐在药圃里，满目空洞，四肢无力，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刚刚对连朝说了什么。
既然说过的话被他忘了，那怎么会说出口呢？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不应是连朝，他还要凭一己之力扭转所有阳祢大观异人修士的决策，这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使命。
方才前殿集会的人们七成都追了出去，莲斐因为熟悉地形绕路回到后山门，并未与他们碰面，另外三成人则留在偃园。
吕承刚被剑伤，莲斐又是阳祢大观唯一的药师，无论如何他们不会在此时为难他。
但他毕竟与妖为伍，隔阂是怎么也消除不去了。
在药圃里枯坐了一会儿，莲斐起身，抖掉衣袍上的泥土，准备往偃园去。临走时却又忽然回头，割破手指在那株忍冬枝叶上胡乱地一抹。
他不知道自己做出这个举动的理由，就好似魔怔一般，心里有个声音驱使着他这么做。
偃园在前殿东进，岐园靠近后山门，中间隔着不小一段距离，一路走来却几乎碰不到人。
途径杨凝逸的业园，莲斐从墙根下无声走过，他本以为杨凝逸也随众进山，却忽听见园中传来了他的声音，一贯漫不经心的调调，似是在与谁对峙。
“诡目先生可真是好算计，借我之口三言两语就策反了他们。”杨凝逸冷笑道：“您倒是从未露面，恶人尽让我当了，杨某可承受不起这份殊荣。”
“是吗？我觉得你承受得起。”
业园中这时响起另一个声音，于莲斐是陌生的，却如鬼怪吟唱般有着勾魂夺魄的魔力。“让金阙王朝的朝廷倒台，不是杨先生一直以来的追求吗？”
“……是啊，我不满朝廷对异人的排挤，这也是我最初应承与你合作的缘由，可我从未说过要阳祢大观做谋反的先锋营，你凭什么替我们做打算！”
这是莲斐第一次听见杨凝逸失态，他于是驻足屏息，静静伏在墙根下听去了他们的对话。
“为什么不能？”诡目复问道。
“区区几十个异人，就算带领整座城的百姓，与十万秉政军相对抗也是以卵击石的自戕。一旦率先发动暴乱，我们将都是阳祢城的千古罪人！”说到动情处，杨凝逸连声音都在颤抖。
诡目却是无谓地笑笑：“杨先生似乎忘了，城中还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呢——”
“……妖。”杨凝逸哽声，难以置信地看向诡目：“你想要我们与妖共谋？”
“既然要做到阳祢全城的造反，妖自然也算是城中的一份子——”诡目似乎看穿了他的顾忌：“不过，请杨先生放心，我自然有办法让妖暂时放弃对异人血的追求，让你们专注合作。”
“阳祢大观的众人不会同意的。”杨凝逸沉吟道：“一旦我们与妖同谋，与先前灭绝的牧族也就没有区别，岂不是给了朝廷一个清剿的绝佳理由？”
“不，他们会同意——”诡目微笑，语气笃定而略带邪性，左手抬指，与自己一双鬼魅红瞳平齐：“我会一直看着他们。没有人，逃得过诡目的注视。”
他的眼睛有操控人心的力量，杨凝逸领教过，所以对他深信不疑。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一早未能控制他们，好尽快达成你的目的？”
“因为我要酿造一场名为恐惧的瘟疫。”诡目又道，白发在夜风里吹散成一面翻飞的旗：“诡目只能使扰乱人的意识，可恐惧比迷茫更能使人绝望——让他们自己看清形势，不是比我逼迫他们向形势低头更残酷吗？”
夜深露重，诡目的话音在八月里散发出腊月冰霜的寒意，让人周身冰冷。
莲斐在墙下，几乎忘记了呼吸。
“哦，还有一事……”沉默片刻他微微侧头，向杨凝逸道：“你应该见过莲药师身边的朝姑娘了——她得死，必须得死，而且一定要死得让新上任的宣戎将军知晓。”
“为何？”杨凝逸不解。
“因为她的死，最能摧毁宣戎将军的意志，让她失去理智。”
“那……宣戎岂不是要因此向阳祢百姓泄愤？”
“谁知道呢？”诡目长叹一声，轻悄地自言自语：“毕竟，神也是人……”
杨凝逸自然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忽然诡秘一笑，冲业园门外抬高声音：“外面听墙根的莲先生，可以进来小叙吗？”
莲斐一愣，深知自己早已暴露，迫不得已在业园门口露了面。
甫一见诡目，他便暗叹这竟是一位如此年轻的阴谋家，虽然童颜鹤发，却抵消不了他眉目的年少和恣意。
只凭一眼，他忽然明白了诡目为何会被称作“诡目”——他已经不需要名字，那双魔物的眼就是他的身份，比火薇花还要红艳，当真是一双诡异的目。
不等莲斐开口，诡目深深地凝望着他，笑道：“我还以为，在我说出连朝必须死的时候你就该走出来了，想不到莲先生这么沉得住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