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异手的温度很低,像是刚攥过冰,掌心里还残留着一片濡湿。梁雁手腕用了力,居然没能从他手里挣脱开来。
罢了。就保持着这般“暧昧”,先听他把故事讲完。
“我遇见你是在乱世。”
“八方风雨、山河飘摇,我那时是跪御阶的秉政将军,一生都在兵书史册里周旋,为权谋和利欲所限制,不懂也没必要懂人情世故。可忽然有一天神明莅世,她以不可玷污之身护我左右,以不可高攀之位替我出征,亲手把我送到我求而不得的高位上。然后我负了神,神降罪于我,我便甘愿受罚。”
“在我那个冗长又乏味的故事里,你从来都不是无足轻重的角色,梁雁——你就是故事里的神明。”
他说得隐晦又文雅,梁雁懵懵懂懂地听着,努力在一片空白的脑子里还原那些时间久远的场景。她看着眼前人清晰的眉眼,却想象他是从无边无际的历史中一步步走过来,走到她面前,亲口说出那些她不该忘记的“神的事迹”。
可如果,根本不是她忘记了它们,而且它们本就没发生过呢?
“呵……巧合吧。”她略显尴尬地冲他笑笑,趁闻人异手中一松发力挣脱开他的束缚,手腕已经发白了一片。
“起初我也希望是巧合,可我想了两天两夜,”闻人异握了握手里的空缺,情绪翻涌出一个小小的起伏。“阿雁,你真的相信巧合?”
“当然了……”
“可是我不信。”他从喉间推出几句话:“音容笑貌,言行举止,甚至名字和生辰都一样的,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梁雁,她就是神,而你就是她。”
闻人异说得那么真切,真切到梁雁找不着一个质疑的缺口。
可她梁雁,一生到此为止也不过二十余年,而且就算生不是常人,也不至于到“神明”那么高的境界,更何况“神明”本就是从闻人异那里说出来的一个概念。
“对了,”她突然想到了一些东西。“你刚刚说你‘负了神’——犯下不可饶恕的罪,与我有关的,具体是什么?”
“不可说。”闻人异“言无不尽”的会员优势像是到期了,梁雁再问的问题,他躲闪着就是不说。
彻夜长谈不到一小时就宣告终止,但这一夜过后,梁雁像一个初启蒙的孩子,被动地得知了两件事——
第一,世上有人,便有神。
第二,神也是人。
连朝是第一个发现梁雁不对劲的。
理由很简单,这女人不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家里也没有老人孩子,生活来源全靠打格斗赚分红,日子简单得像个格式化程序,昼伏夜出,雷打不动。可是接连两天,她居然都在凌晨之前跑路了。
连朝心说太邪门了,往常都能坚持到看日出的。
于是她生拉硬拽了明墟,在晚上十点这么个不前不后的时间撬开了梁雁家的门,把她从满床被褥毯子里刨了出来。
梁雁睡得一脸懵逼,迷糊着眼睛看看床前凶神恶煞瞪眼的俩妖精,觉算是醒了一大半。“这大半夜的,你们俩被人追杀了?”
“看看这个点,你跟我说半夜?”手机亮着屏被摁到她脸上,连朝阴森森地冷笑道:“你绝对见过那个白毛玩意儿了……他叫什么来着?”
“闻人异,闻人还是复姓。”
“对,就他,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说了一堆神神叨叨的东西。”梁雁一把打开她的爪子,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关于神的存在和传承……之类的话。”
“神?”明墟在一旁少见地沉默寡言,听到这个字总算想起来刷一下存在感。“那种未知领域的高级外挂根本不可能存在,就算它曾经存在过,时至今日也绝对灭绝了。梁雁,你信他的鬼话?”
“他说得可邪乎了。”梁雁若有所思地看着明墟:“不过老狐狸,你这岁数也够给别人当祖爷爷了,闻人异这个人,你都没听说过?”
“我看你是在为难我狐某人。”明墟摇摇头叹了口气。
狐族在妖类中算是异类。草木万物但凡有资质修炼成妖,都没有一个具体的修行边界,全凭天资,可狐族生便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百年化形,千年生九尾,两千年得道称狐仙。每一只狐狸都清楚自己修行的目标。
有优势,自然有劣势。
狐妖每百年便有一场劫,渡过则能褪狐形,不渡则灰飞烟灭。不仅如此,渡劫后,还会散尽前生记忆。因而狐族群居习性,以地域划分,设史监祠堂,专册记载每一只狐妖的生平。即使有背井离乡的狐妖,最终都得回来时的地方渡过百年大劫,然后入史监再知生前身后事。
可明墟不同。他一无来处,二无回忆。
据明墟自己所说,他不知什么时候犯了狐族的大忌,被狐族驱逐,终身不得入山林。当他要再渡百年劫关时,无法回到他归属的史监,因此渡劫醒来,记忆全无,宛若新生。
他目前所知道的,都是来源于渡劫前自己随笔写下的只言片语。“明墟”这个名字,其实只是他醒来时栖身的地方。
等到梁雁三言两语半真半假地把闻人异和她的谈话内容告诉两人,明墟难得地神态严肃了起来。
“‘神’莅人间是大事,众生六道绝对要生变动。梁雁,你真的相信他说的吗?”明墟清楚自己的立场,这个问题梁雁她必须回答。
“我可能没跟你说过,”梁雁低着头,看着自己暗淡的手机屏幕,轻声说道:“我对他——闻人异,一直有久别重逢的感觉。”
“……Ok,fine.”
一旁的连朝刚想说什么的时候,她的电话突然响了,非常骚气的“一起学猫叫”喵来喵去的铃声,来电显示大写的“原野”两个字。
连朝黑着脸没好气儿地接通:“什么事儿啊老学长?长尸斑了还是快脱水了?”
梁雁和明墟相视翻白眼。这可真是最毒不过前女友的嘴。
“没,我能有啥大事……梁雁?在我身边呢。”
俩人又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梁雁看看连朝,做出一个“找我”的口型。
“连朝,”电话那边,原野站在灯光晦暗的解剖室里,面对着尸检台上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神色阴晴不定。“你好好听着,这件事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梁雁——今天晚上,送进来一具意外致死的尸体,现在就在市局刑侦科。我大概看了几眼,这个死者,很像……不,我或许可以确定是她弟弟,梁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