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苏骏的正妻,并非苏无忧生母。这件事还是她年幼时无意得知的。
彼时,苏无忧只有六岁。她与哥哥、妹妹们玩耍时,躲到了祠堂的耳室。
后来父亲来了,当她在想找什么借口和父亲解释她闯进这间屋子之际,隐约听见父亲开了口。
“婉英,这些年,你在那边过得可好?
“你看,无忧这孩子都这么大了,当年她还只是像只猫儿一样小,躺在你怀里抱着你不肯撒手…如今虽未长开,但倒是越发像你了。
“婉英…为何这些年都不曾托梦于我?你可知我夜夜辗转难眠,却不得梦见你,有多痛苦…
“……”
苏无忧听得不真切,但她知道了,她的生母不是苏家正妻,林姝雯。
待苏骏走后,苏无忧从耳室出来,站在碑位前,定定地看着那赤色碑字:苏骏爱妻之碑——前妻魏婉英。
后来,苏无忧也有暗中调查过,可结果却不尽人意,有用的线索少之又少。而那时的她并没有什么自己的势力与帮手,是以,没过多久,便不再打探了。
……
苏无忧在从西市离开回太子府前,又去了趟苏府。
门匾还是熟悉温热的“苏府”二字。门口的小厮已经进去通报了。苏无忧看着漆着红漆的门槛,记忆又悠悠拉长开来。
年幼时她只比门槛高出一点,但她喜欢进进出出这门槛,跨来跨去翻来翻去地苏无忧觉得很有好玩。但她每次都会被绊倒,膝盖磕出血,她没哭叫,倒是一次被路过的哥哥看到了,哥哥心疼地将她抱回房,又是吹又是上药又是揉。自此,来回跨门槛的不再只有她一人,而是不嫌无聊的哥哥,拉着她的手陪着她一起。
年幼时苏无忧很喜欢夜晚。因为每次用过晚膳后,父亲在家就总会抱着她,同他们讲故事,战场厮杀,古史典故,民间传说……
后来故事讲得差不多了,父亲便教她与妹妹读书写字,教哥哥弟弟习武与兵书。但苏无忧好动,每次都会偷偷跑去看哥哥弟弟们习武,读兵书。父亲一开始就发现了,起初只觉得她是一时好奇,便让她偷看,也没制止。后来父亲发现她不仅日日来,还有模有样地学到了点东西,便干脆将她叫来同哥哥弟弟一起学习,手把手教她剑术,运气。看得众兄弟姐妹一阵羡慕。
……
先前的回忆太多,只是不等她回想下去,门口那小厮匆匆跑来,朝苏无忧行了一礼,道:“娘娘,家主他不愿见您,还请您回吧。”
终究还是不肯见面。
“也罢……麻烦了。”苏无忧无奈地叹了叹,只好坐上马车转头回了太子府。
……
苏无忧回到寝殿,已经不早了。只是不知道为何,会在这儿看到赵慕白。赵慕白是稀客,这些年下来,来这里的次数苏无忧两只手都数得过,那么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苏无忧自然是乐得见着赵慕白,可一想到他看自己的神情与对自己的态度,心里难受又堵得慌,像是一口气闷在心头,搁着胸口的那块肉一般,便有些怕见着他了。
他背对着门,坐在石木桌前。“来了?”赵慕白举着手中的玉瓷七彩琉璃杯,缓缓转过身,彩光投映在他刚毅而又俊逸的脸上,此刻看不出是喜是怒。
苏无忧突然发觉,赵慕白近些时日清瘦了不少,眼下淤青也若隐若现。不做多虑,苏无忧徐步走去,福了福身子,淡淡道:“殿下,有何事?”
赵慕白嘲嘲一笑:“呵,太子妃都能擅自出府,就不准我无事来这坐坐了?”
果然,他是为了今日出府之事来的,苏无忧暗沉了眸子道:“殿下,还有月余,臣妾想着再见见故人。”
似是听出了她话里的苦涩之意,赵慕白面色一顿,看向那动人的身影,霎时皱起了眉头:“你身边的丫鬟去哪了?太子妃…别是在耍什么花样吧?”
突然看到苏无忧的身边少了那个时刻跟在她身后的丫鬟,赵慕白才想起,今日下人来报说是太子妃一出宫,就不见了柳意。
他生性多疑,任何异常都不会放过,何况是那苏无忧,这样让人摸不着底令人不安的人。
苏无忧倒也不隐瞒,淡淡道:“柳意那丫头不稳重,将她留在皇后娘娘那儿了。”
她并未将心中怕赵慕白对柳意不利这事儿说出来。
毕竟柳意是她的贴身丫鬟,外人不知道赵慕白的事,她可都知道,就怕苏无忧一个不留神,柳意糟了他的毒手。
既然苏无忧都如此说了,赵慕白也不好再说什么。可心里又烦闷得紧,脸色变了又变,终是憋了口气,恨恨地说了句:“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
“哪敢啊…”苏无忧努了努嘴,心中诽议,面上却是一幅顺从的模样,低眉启唇,道:“臣妾不敢,殿下多虑了。”
赵慕白对她那柔美面容,目光莹莹,全然一幅顺从恭敬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可苏无忧的作派却叫人捉不到错处,便生生压下了心中的气。定定看着她的黛眉道:“苏无忧,还真是城府深得可怕,真是跟你母亲如出一辙,哪天,怕是本宫一不留神,就死在你身后了吧?呵。”
他知晓苏府中的林姝雯不是她的生生母亲,可他仍在苏无忧面前如是讽刺。
苏无忧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讲,但是她护短得很,何况她母亲是已逝之人,当下就冷了神色,怒道:“殿下!请把话放尊重些,什么叫和我母亲如出一辙?母亲已逝,殿下又不曾有过接触,何来如此一说!殿下说我可以,但殿下没资格污辱我母亲。”
她有听过父亲提及魏婉英,每每提及,父亲总会温柔了神色,久久沉思回忆,眼中柔情波光,似能让人溺水三千。苏无忧坚信,她的生母绝不会差。
事实也如此,魏婉英确是不差。
赵慕白瞧着眼前的人有些薄怒而绯红了脸,水眸中星星点点,像极了明星盈盈,灯火熠熠。
她瞪着他。他倒出奇地,没了之前的气闷,看着眼前的人儿,觉得不同了先前一惯冷漠的模样,反倒有了些许生气。
当然,苏无忧是不会知晓他现在的想法,更不会听见他心口猛地抽动的声响。
赵慕白敛了神色,可心中又烦闷无比,近些时日,见到苏无忧的次数愈发多起来,这种感觉也愈发浓烈了。他未深虑,只觉得苏无忧这模样生的着实令人生厌,不愿再与她纠缠,给了她一记白眼,便甩袖离去。
唉,这人还真是喜怒无常,不,应是常怒无喜。
苏无忧绷着的脸终于得以松下来了。她一脸有千面,人前将自己严实地包起来,将自己伪装成另一模样;人后她才会卸了伪装,露出自己的情绪和伤痂。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是她的处世原则,只有如此,才能保护自己。
赵慕白走后,苏无忧思索着这儿的几个丫鬟。柳意不在,现在身边正缺可信之人。可这里的丫鬟苏无忧不信任,她知道有些个都是赵慕白的眼线,何况平日里她没有与她们有过多的接触,不清楚品性为人。身边的丫鬟不易多,再者,她在这的时间不长了,日后她走了,也不知道大多个什么也不知情的丫鬟会有什么下场,好歹主仆一场,她想着打发些人,让她们早早出了这宫墙罢。
苏无忧唤了外院几个丫鬟聚到院子里,仔细扫了几眼,心下就有了决定,“小翠,青璎,秋晴,你们留下,其余人都各自领了工钱和身契,回去罢。”苏无忧这话一出,下面的人都怔住了,待其中一人哭喊着扑来,另几人也回过神一起央求着她。
“娘娘,不要赶我们走,我们无处可去啊,娘娘!”
“是啊是啊,娘娘!我们被买沦为奴籍。断不会回乡的了,您赶我们走,我们真的连住所都没了啊娘娘。”
“娘娘,奴婢是不是做错了,奴婢愿意领罚,可娘娘不要赶奴婢走…奴婢舍不得……”
苏无忧院落里的丫鬟不多,除秋晴她们三人就剩其余不到十人了。虽都是些三等丫鬟,她们也没与苏无忧说上过什么话,只做些浇花扫洒,擦拭烧水的杂活,但在她们眼里平日里苏无忧待她们是极好的:月例银钱给的只多不少,哪怕自己被苛扣了俸禄,也不会掐断下人们的月例,一日三餐会叫她们按时上台上桌,犯错也不用刑重罚,就只叫柳意训斥几句罢了。
这几人对苏无忧的情份不浅,听闻她如此打算,当即与丢了魂一般。
苏无忧看向眼前呜呜咽咽哭得梨花带雨众人,狠下心道:“今时不同往日了,本宫最后能做的,只能还你们自由之身,归衣市井了。旁的你们也无需知晓,只要记着,出府后好好活着,万不要再为奴为婢了,找个好人家嫁了罢,平平淡淡地,安度此生…”
也不知几人听没听进去,哭声到是比先前小了不少,只是不断抽气哽咽。“娘娘,您平日里带我们极好,您是我们遇到的最好的主子,我们舍不得您啊!”
“是啊,就算一辈子为奴为婢,我们也心甘情愿!”
“……”
苏无忧深吸了口气,继而缓缓吐出。她不知道平日里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竟被她们如此重视。最后看了她们一眼,背过身,朝里屋走去。同时微微提亮了嗓音道:“这是本宫的命令…若是对本宫还有些情份,就莫要违备了。”
秋晴三人叹了叹气,无奈看了跪了一地的人,她们想求情,可却也没法子,自身的命运都无法掌控,渺渺于世,她们没能力帮得了自己,何况别人。
三人也不再去看那几人,赶紧朝着苏无忧走去。
此刻苏无忧已坐在石桌旁单手支着额角闭目,淡淡锁了眉头。
三人在石桌前站定,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娘娘?”
苏无忧睁眼,盯了三人一会。三人的俏脸皆浮着惊疑之色,低着头不敢看她。生怕一不小心就同那几人一样被赶出府了。
这三人中定有赵慕白的人,苏无忧虽有所怀疑,当下却也不明试探。“小翠、青璎,你们去府上调几个手脚干净的婆子过来,以后你们杂活就不要干了,来负责本宫的起居罢。”
三人眼中流光一闪,相视一眼。随即小翠二人拜谢过后便退了下去。
原先三人皆是三等丫鬟,如今苏无忧提了她们地位,自然是欣喜的。
“秋晴,今日傍晚殿下可闲着?”
秋晴心头一跳,不明白太子妃为何突然这样问她。看了眼苏无忧,发现她脸上淡淡,无喜无怒,便小心地问了句:“娘娘这是…?”
苏无忧没有看她,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袖子。
秋晴见她没有要回答自己的意思,便只好开口,回道:“回娘娘的话,太子殿下今日有个小晚宴,旁的奴婢真不知道了。”
苏无忧这才抬眼,看着秋晴,“殿下会去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秋晴觉得太子妃的眼神有些令人心悸。可太子妃明明又是那般面无波澜,只有日光折射在她脸上的一点光波。
秋晴只当是自己想多了,立刻低下头去,语气掺着些许颤意,“娘娘,奴婢不知。太子殿下的心思,奴婢不敢肆意揣测。”
“罢了,罢了,你且退下罢。”苏无忧挥了挥手,又道:“对了,今夜你们三人就好好歇息罢,不用守夜了。”
秋晴敛了眼眸,道了声“谢娘娘。”便朝她福过身,立刻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