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浥秋做了一个梦。
他困在一片小小的天地之中,四周皆是熊熊烈焰,火舌狂卷,无风怒燃,逼得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赤金的翎羽自烈焰而出,根根流萤,熠熠生辉,左突右闪的挣扎着向外拉扯。
阮浥秋看的心焦,不受控制的上前几步,而后蓦的反应过来自己竟鬼使神差的受这翎羽蛊惑,想冲进火里。
火势更大了,突突打圈的向阮浥秋围拢,燎原的炽热冲撞着他的脸颊,汗珠顺着鬓发滴滴下淌。
他伸手胡乱的摸了一把,朝反方向退了几步,不料背后也是火山火海,灼的他痛嘶了一声。
就在这时,火中的赤金翎羽忽的缩成一团,伴随着一声嘹亮高亢的啼鸣,阮浥秋蓦的惊醒。
天光夜的低沉,偶尔一两颗星子闪烁,衬得月色皎如白玉,他躺在温软的沙丘上,余温透过薄薄的衣衫渗透肌理,像是小时候睡的拔步床,铺了绵软的细绸,白日里晒足了时辰,晚上躺上去还有那种太阳的味道。
他一时间有些沉沦,往昔混杂着今日的恍惚感,但又很快清醒过来。
身旁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暖洋洋的,阮浥秋扭头一看:十二坐在不远处,脸上残留着些许焦糊的雷击痕迹,打着赤膊、半佝偻着个身子往火堆里添柴,递到一半,手又木木的缩了回来,呆呆的望着火堆出神。
阮浥秋的眉尾微不可见的挑了挑,颇为诧异,他本以为这个倒霉的杀手命丧雷击了,不料竟还活着。
月色温柔的徜徉于沙海,偏心的在丘顶笼住一抹亮色,阮浥秋自然而然的转了过去,清波坐在那里,夜风偶尔拂起一两缕碎发,撩到肩后。
她的半张脸笼在月色里,脉脉若清纱,看不真切,像是踩着浮云,乘风欲飞的姑射仙人。
都说夜色朦胧添彩,总骗的世人着迷,阮浥秋此刻算是深有体会,若不是清楚这妖内里的城府诡计,怕真要把她当成柔肠百结的神仙妃子。
果然,清波感受到背后灼人的视线,转过头来,姑射仙子一下子坠到了实地,变成了口蜜腹剑的精怪之流。
不仅如此,精怪还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阮浥秋身旁。
阮浥秋注意到,清波经过十二的时候,这个弥生个天字号的杀手竟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背脊,看起来这妖怪又使了什么手段让十二“安分”了不少。
清波站在阮浥秋面前,居高临下,细沙拱住赤足,半点没有沾黏。
月光从她背后斜打过来,影子透射下来,笼在阮浥秋身上,密不透风,浓浓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清波的眼角生的微微上挑,看人的时候像是把人拉长了、看扁了,自带三分讥诮。
“果然比我想的还要弱一点。”她开口道。
这副姿态倒是激起了阮浥秋的三分火性,他独臂半撑起身子,手肘陷进绵沙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斜躺着,道:“清波姑娘的蛇胆可取着了?”
清波略一挑眉,像是有些诧异。
她看了阮浥秋几眼,笑了笑:“发脾气了?”
说完又略沉吟片刻,紧接着说道:“也对,你,应该有脾气的。”
“你”字后面顿了一下,阮浥秋敏锐的捕捉到这个细节。
你?
这是在特指,所以他到底有什么特别?
清波没给他答话的机会,又道:“说起来我又救了你一命,道谢就不必了,脾气发完了我们就该办第二件事了。”
阮浥秋被气笑了,不知道是谁给这妖怪的自信,能这般理直气壮的自说自话、强词夺理,他道:“那怎么好呢?”
“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
“不过报恩之前,清波姑娘不打算给我们解释解释七寸珠吗?”
清波不知为何,对他这般挑衅竟毫不在意,还颇为配合的点了点头:“嗯,是该解释解释,蛇胆我取着了,至于那七寸珠嘛...”
说着下巴一抬:“你转头。”
听音辨位,阮浥秋下意识的侧身回望:目及之处,除了大片大片黑黢黢的黄沙之外,不远处一大块近碗口圆的乌黑面上泛着银色的亮光。
阮浥秋知道那是月色泼在湖面上的反亮,在一大片近乎蓝黑的背景中显得格外晃眼。
银色的亮光中有一块儿突兀的褐黑,应该是那湖心岛。
岛上巨树失去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坨起伏不定的隆起,一动不动,死气沉沉,最高处时不时有银光擦过。
那是蛇身鳞甲的反光。
阮浥秋索性坐了起来,右手覆上眼皮,闭目养神,沉沉的黑暗里还时不时有光点闪烁,那是眼睛被亮光灼射的后遗症。
“这可跟清波姑娘说的不一样,”说完又将右手拿了下来,巴掌比划着那团黑影,仰头望着清波,讥讽道:“这蛇只有七寸?”
清波半蹲下身子,视线与阮浥秋齐平,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那你说它是几寸?”
她的眼睛是棕褐色的,边缘带着点金光的日轮,看起来像是猫儿眼的金瞳,但又比之更冷,若初秋之霜雪,又如寒冬之凛冽。
阮浥秋一时间有些失神,竟然不由自主的接道:“自然是清波姑娘说几寸,便是几寸。”
清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拿指尖轻戳了戳他的脸窝:“倒也有几分怜爱,罢了罢了,有什么想问的,趁我心情尚可,说吧。”
“那便请清波姑娘赐教了。”他歪了歪头,也不介意她的轻慢,抓住时机,打蛇上棍:“清波姑娘一开始便不不准备让我们取胆吧?所谓的七寸珠不过是引子,而我跟十二才是真正的迷魂阵。”
“清波姑娘的时机算得挺准的,先给了我那个所谓的响箭,让我先入为主的以为真的有什么所谓的七寸珠,既麻痹了我们又让岛上的那条巨蛇放松了警惕。”
说到这,他自嘲的笑了笑:“至于接下来的长匕就更有理有据了,清波姑娘那天是故意唱那首词的吧,你知道十二的疑心,引的我两冲突,让那条蛇丝毫没有怀疑那两把匕首的用途。”
“只是...清波姑娘如何笃定我会知道那首词?”
清波坐在沙地上,双腿蜷曲作一团,单手撑住下颚,食指轻轻敲点脸皮,神情无辜的宛若天真少女:“哎呀呀...这么多问题,我要先回答哪个?真是伤脑筋。”
“那条蛇呢叫七嬛珠,常年用灵体作湖中阵法的阵眼,至于你说的迷魂阵、词曲什么的,我不是都一一解释过了吗?”
“是吗”阮浥秋皮笑肉不笑的反了句。
“当然!”清波答的斩钉截铁,“既然你的问题问完了,是不是该替我办第二件事了?”
“我有权利拒绝吗?”
清波身子稍倾,嘴角微微上扬,瞳仁里的那圈金光更亮了,眼角眉梢都透露着跃跃欲试:“你说呢?”
啪嗒一声,干燥的胡杨木杆滚进炙热的火堆里,火舌舔舐棒身,烧到空节处,爆出哔啵的声响,衬得四周更静了。
这个姿势一人一妖离的很近,阮浥秋看见勾起的嘴角下,那两排整齐细密的雪齿,阮浥秋丝毫不怀疑它的锋利程度。
他答的很识时务:“清波姑娘请讲。”
清波惋惜的看了他一眼,转头望向缩在火堆旁的十二,朝他招了招手,招猫遛狗的姿势,随意的很。
十二丝毫不敢耽搁,小跑着进了几步,半跪在清波面前,下颚埋进脖颈里,以阮浥秋的姿势,只能看见他乱糟糟的发旋。
“虽说你们替我办事是为了报恩,二位的功劳清波却不敢忘,待事成之后,这无尽之海得金砂矿藏,你们可随意挑一处,能带走多少就带多少。”
十二的头颅动了动,似有所意动。
清波看得真切,等了一会,他还是跟缩头得鹌鹑似的,没搭话。
预料之中,清波转向阮浥秋,眼神示意。
“多谢清波姑娘,那这第二件事是什么?”阮浥秋说的中规中矩,毫无漏洞。
“第二件事,我要你们帮我破阵扼铃。”清波的目光又开始游离,涣散于一片虚无的蓝黑之中,那里有着她千年来的渴求。
“破阵?扼铃?两件事?”阮浥秋问道。
清波眼波重聚,转头看向阮浥秋:“一件。”
“你们只需要扼住六图阵中六只铃铛的铃舌即可破阵。”
阮浥秋看了看不远处的湖心岛,问:“之前这岛上也有阵法?”
十二偏了偏头,飞快的瞟了阮浥秋一眼,五指插入细沙里,一收一合的做着攫取的动作。
清波扯了扯嘴角,把他的动作收进眼里,眼皮微垂,盯着十二的头顶,回道:“当然,那是四合阵。”
“这两个阵法有何用?”阮浥秋飞快的追问道。
“.......”
清波不答,只意味深长的盯着十二,夜风幽幽,吹的如泣如诉,十二感受到头顶的视线,手上攫取的动作更快了。
阮浥秋的目光微动,像是没察觉这一人一妖之间的猫腻,换了个问题,问道:“那六图阵所在何处?”
清波终于放过了那块发旋,转了眼眸,望向阮浥秋:“明日你就知道了,这次我和你们一起去。”
“你能跟我们一起去?”
清波拨了拨肩头的碎发:“看来你早就发现了嘛。”
阮浥秋静默。
是的,他早就发现了,这些所谓的阵法怕都是为了阻挡这妖怪而设,四合阵让她不能接近湖的范围,六合阵定然也在湖中。
而她所谓的第三件事必然也是破阵,这一个又一个的阵法想必是在守护什么东西,不让这妖怪夺了去。
是什么样的宝物能叫人如此严防死守?难不成让十二给说中了,这宝物就是摇光大陆传说中的宝藏?
一时间阮浥秋心潮迭起,只觉得自己多半是接近真相了,父亲临终的话,他的血,妖怪唱的词和家里祖传的那副画,这一个个疑点让他想否认都难。
妖怪说有人偷了她的宝贝,然后给她留了一首词。
会不会其实祖上的先人并没有偷走那宝贝,只是当时不敌这妖怪,带不走它,不得不给宝贝设了一重又一重的阵法,让妖怪不得靠近,待时机成熟之后再卷土重来,然后独自逃跑了。
这么说来,他和这妖怪也算是渊源颇深,他们家一切的遭遇都是咎由自取?
这个念头让他有些心头发涩,喉咙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