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浥秋被热的迷迷糊糊的,像是身边放了好几个烧炭的手炉子,鼓足了劲往他身上贴,这热还不够,耳边紧跟着传来忽远忽近的惨叫声,荡在半空,轻飘飘的.....
等等。
轻飘飘的?
他一个激灵,陡然睁开了眼睛。周围的环境让阮浥秋拧紧了眉,头下脚上倒吊在半空之中,脑门一阵阵充血,火辣辣的太阳晒脱了一层皮,汗渍顺势流到发红的那处,腌的生疼。
他挣扎着想要腹部倒卷,去够绑在腿上的那根绳索,几乎是一挑头的瞬间,就看见不远处的惨叫声的源头,十二的处境跟他相差不几。
阮浥秋早就诧异,能让弥生阁天字号杀手色变,且为之惊叫出声的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不过。
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幕竟能打破他二十年来所有的认知,把神仙志怪传说里的世界一股脑的捧到他的面前来,轰的他头皮发麻。
无数根藤条跟转圈的盘旋在周围的胡杨木杆子上,藤尖儿有意识的在空中蜿蜒成一条长蛇,而十二被这些藤尖儿这一推,那一搡的,在空中荡成了一个流星锤摆。
不知怎的,阮浥秋蓦的笑了起来,实在太好笑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罗生门的顶尖杀手,到这里被人......不对,也许不能称之为人,给摆弄成了个“锤子”。
但很快的,他就笑不出了,那些藤尖儿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清醒,慢悠悠的游荡了过来,有了新鲜的玩具,它们又怎么会放过呢!
阮浥秋体验到了十二疾驰飞荡的快感,飘到最高处,整个身子像是绷直了琴弦,轻轻一拨,立时便能散架,跌到最低点,整颗心麻麻的,紧张的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连魂都似乎都快被甩脱了。
现世报来的太快,阮浥秋亦没能免俗,失声叫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嗓子飙的太高,刺刺的,渐渐喊不出来了,眼睛倒是模模糊糊的看到了个红彤彤的人影,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对面的树杈子上。
身子飞的太快,魂儿跟不上来,看不太清,只知道是个女子,之所以说她是女子,是因为那一头黑乌乌的长发跟那团红一样抢眼,又隔的不远,自然就认了出来。
尽管姿势不太雅观,阮浥秋还是勉力勾着嘴角,笑了起来。
这是他漂在外头学到的伎俩,你先笑了,对方只要不是个穷凶极恶的,自然还有三分田地可以商量,这姑娘没有趁他们昏迷手起刀落,而是吊在半空,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阮浥秋吊起喉咙,喊了一声:“姑娘,在下...啊...可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
声音随着摆荡,这一词那一句的,凑成个整数,勉强堆聚在一起。
这时,藤条似乎得了什么指示,反向拖拽了阮浥秋摆动的力道,身子慢慢停了下来。
十二好像还没回过魂来,嘶吼声”啊啊“直喊,这一顿聒噪,惹的那女子回头一瞥。
这回动的不是藤条了。
贴近地面的黄沙嗡嗡的颤动,飘然而起,直冲十二,密密麻麻的沙粒将他裹成了一个人形蜂窝。
这下,再大的声响也透不出半点了。
阮浥秋颊腮的薄肉不受控制的颤动了一下,视线从十二那里收了回来,笑得更真诚了。
几乎是回头的一瞬间,阮浥秋的瞳孔蓦然放大,拳心骤然缩紧,原本坐在对面树杈子上的女子,不知何时,飘到了他的面前。
是的,他没有看错,是用飘的。
没有任何依托和支撑,这女子立在半空中,唇眼含笑,好以正色的看着他。
阮浥秋脑袋朝下,眼珠子只得铆足了劲往上翻,才勉强看清楚这女子的容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给他这样的冲击,天生尤物?倾国倾城?似乎都不足以描绘出她的美态。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明媚鲜妍,像是潜行于沙漠的猎手,充满了神秘莫测力量和魅惑。
他曾在脑海里揣测过无数遍这女子的身份;不过现在,他比较倾向于妖怪,毕竟神仙没有这样冶艳的美感。
她像是志怪故事里走出来的摄魄女妖,眉间眸稍,皆是灼灼风情。
阮浥秋这些年见过的人太多了,他瞧的清楚,这女子眉间虽笑着,眼里却像是淬着寒冰,冷的很。
于是,他先开口了:“姑娘,在下阮浥秋,无意擅闯贵地,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姑娘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
听到阮浥秋的话,女子像是发现了什么逗趣儿的玩笑,笑得更舒展了。
连眼角都轻挑起来,没那么冷了。
“清波。”
女子没头没尾的回了句。
阮浥秋却明白了:“清波姑娘,可是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的?”
话音一落,阮浥秋突然感觉倒拽的力道一松,整个人不受控制的、以头部着地的方式落了下去。
从他吊着的位置到地面的距离,他堪堪估算过,,大约一丈来高,摔死是不可能的,顶多受点罪。
受罪这种事情,他经历的多了,大概还是挺能扛的。
在脸距离地面大约二尺来高的时候,他算准了时间,闭上了眼。
可惜,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一阵抽打的轻响过后,数根藤条从他腋下穿胸而过,往上一提,整个人顺着这股力道转了方向,落在地上。
半响,阮浥秋睁开了眼睛,这下全看清了,他在的地方像是一个小绿洲,地面是一层湿漉漉的细沙,间或夹杂着一小丛一小丛不知名的小草。
顶上是稀稀拉拉的、黄到发红的胡杨林,穿插着一两颗或绿或白的树种,也至于一大片红的刺眼。
清波倒真是符合妖怪的特质,神出鬼没的很,一眨眼的功夫,又从半空中脩忽出现在阮浥秋的面前。
这回她没笑了,终于肯拿正眼瞧他:“我救了你的命,你只需要帮我做三件事,便算还清。”
说着,看了看阮浥秋的左臂,“这三件事若是成了,我可以帮你重生左臂,我的本事...你是见识过了的;即便这三件事不成,我也会送你离开。”
“稳赚不赔的买卖,你做不做?”
欠了人家性命,自是要报答的,不过稳赚不赔的买卖?还有待商榷。
不是阮浥秋看低自己,以他现在的功夫,对比起这个女妖怪来说,还真是个歪瓜裂枣——不够当盘菜的。
毫不夸张的说,这个无尽之海里,她就算是横行霸道、称王称霸,怕是也没谁能拦的住她。
只怕这三件事他阮浥秋有命做,没命回,更别说做不成能够全身而退的鬼话了。
果然,妖怪就是妖怪,避重就轻、鬼话连篇这招用的倒是驾轻就熟。
心里一番思量,面上却丝毫不显,阮浥秋抬起右手,预备抱拳给清波行个江湖礼节,手伸到倒半道才反应过来,左手没了,左边肩膀上光秃秃的,从下颚到长颈再到肩膀,一展蜿蜒的曲线,到了肩关节那里,戛然而止。
这礼是行不成了,阮浥秋状似不经意的将右手收了回来,抿了抿唇:“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别说是三件事,就是三十件,在下也万死不辞,还请清波姑娘吩咐。”
倒是个识趣儿得,没那么些你来我往的讨价还价。
清波咯咯的笑了,不像是养在绣楼的大家小姐,连笑都是腼腆克制的,她笑的像一团火,鲜活的、生动的,灼的人心里发慌。
心情好了,连眉目都舒展了不少,清波展眼瞧着阮浥秋,一双美目里黑白分明,清亮的能倒影出他蓬头垢面的残影,看着看着,眼眸深处渐渐渗出不一样的光亮,她笑意盈盈的说道:“你替我办事,自是少不了你的好处,你中了人蛊,行动迟缓,平白耽误我功夫,我帮你解了,你替我做第一件事。”
人蛊?
阮浥秋从束发之年寒啸山庄的少庄主,再到弱冠之年罗生门的右护法,五载春秋寒暑,从未听闻过有人蛊这种东西。
他一时拿不准这妖怪是拿甜头诓他让他尽心办事,还是确有其事。
......
这点小心思,清波一眼就瞧的明白,似笑非笑的问道:“怎么?以为我骗你?看看你的右臂,罢了罢了...也省得我功夫了,现即可去替我办事吧。”
这是恼了?
就慢半句话的功夫,这妖怪就能细致入微的察觉他的心思,那所谓的三件事定当比他想象的更加艰难,
这时候似乎怎么狡辩都显得矫言伪行,阮浥秋瞟了一眼肿胀如盆口大的右臂,干脆正了脸色,坦然道:“清波姑娘,恕在下寡闻,这人蛊又是何物?何以在下从未听过?”
清波秀眉微挑,冷冷的瞥了他一眼,目带讥讽:“不过区区人蛊,竟也能让凡人大惊小怪,看来...如今的修者,也不过尔尔。”
阮浥秋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妖怪说凡人、修者?
难不成....她在这贫瘠之地偏居一隅,不问世事,不知这世间再无修者?
是了!若是知道,又怎么出此言论,修者与妖怪,天生敌对,她要是知道世间再无敌手,不知又会掀起怎样一番风雨?
这妖怪先是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再笑意盈盈的“请”他帮忙办事,手段之狠辣,心机之深沉,只怕不亚于他。
俗话说的好,非我族类,其心必诛。没了修者制约的妖怪,人族之于她,还不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妖宰割。
他可以不在意其他人的性命,但!姐姐的命,他非保不可。
心里有了底,面上话阮浥秋说起来就轻巧多了:“清波姑娘莫怪,在下从小根骨不佳,无缘入道,是以,也从没听过人蛊。”
一语已毕,清波也不接话,眼里却慢慢透出乖戾的神情,二话不说,一掌已出,朝着阮浥秋面门袭来;阮浥秋心里一惊,常年习武的习惯让他下意识的想要退身闪避,右足刚一点出,却被他生生给控制住了,杵在原地,不闪不避。
这妖怪手掌白皙柔嫩,骨肉匀称,指节分明,倒还真象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的手。人有时候很奇怪,明明是这样分秒必争的关节,他的思绪却不受控制的想起了姐姐的手,软软的,温热的轻扯着他的耳朵,姐姐当时说的什么来着?他好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手的触感,带着点汗液,濡湿了他的耳廓。
手掌在阮浥秋目前一寸来远的地方顿住了,阮浥秋回过神来,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果然,这个女妖怪只是虚晃一招,威吓于他。
下一秒,他迟疑了,因为清波笑了,笑得明眸生姿,娇媚动人,常人看了怕是骨酥肉软,倾倒脚下了。
阮浥秋却脸色骤变,几乎是在他仰倒倾身的同时,那手掌里轰然一下,迸发出一团烈焰,以点散面,软浥秋只来得及看清一大团火红在他眼前炸开。
火舌瞬间包裹住他的身体,水湖绿的平绡劲装不过弹指之间,便化为焦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