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倒霉的时候,心里大多数想着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既然你对我幸灾乐祸,那就大家一起玩完。
阮浥秋把十二推出去的那一刻,分不清是魔怔了,还是最后一刻良心发现.
他心里存着点期盼,若他埋骨黄沙,有个人能替他回去看看姐姐,生,那是最好不过,死,也好歹有人能替她上柱香,到了阴间,打点那些难缠的小鬼。
不过,那些都是最坏的打算,坐以待毙从来不是他的性格,阮浥秋感觉到背心一凉,心里叹了句:来了。
之后的经历就不大好形容了,像是一柄药力十足的火炮,气势汹汹的点燃了引线,捂住了耳朵,临到了,这炮跟打落了门牙似的——哑巴了.....
这水又是巨浪又是鬼锁的,阮浥秋心里描摹了一下要即将面临的四面楚歌,做足了准备。
到头来,居然是TA/娘的耍人,他预感到要落水的时候,单手擒起了落影十六式里的起手一式——余影成绮,只待入水,便来个借力打力,下一刻,他整个人平躺在水面上,手里拈的是招式,脚上绑的是鬼锁,怔怔的看着蔚蓝的天幕。
一时搞不清这是在耍他呢,还是耍他呢?
其余的鬼藤锁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退回了水底,偏偏脚踝那根鬼藤锁犹不死心,发狠了直拽,锁头顺着腿骨往上攀来,阮浥秋受了这力道,又沉不下去,整个身子贴着水面鬼藤锁的着力点直打转。
十二本来怀着相当复杂的心情,满心的愁苦里好不容易榨出那点感激之情,在看见阮浥秋绕着水面打圈的时候,全作烟消云散,一时分不清这人方才到底是做戏呢还是确有相帮之心。
他冲着阮浥秋喊话:“右护法,你怎么样?”
声音荡的老远,阮浥秋抽出空档朝着十二摆了摆手,试着蹬了几脚,鬼藤锁缠的很紧,他一时脱不开身,干脆半坐起身,这才发现,脚踝那处被鬼藤锁绞的力道崩破了皮,透出点点殷红,染湿了鬼锁,溶到湖水里,顷刻间消失不见。
鬼藤锁锁头趁乱攀到阮浥秋的胸腹,颤巍巍的跟个膨颈蛇似得半躬起身子来,一摇一摆的前后游移。
突然!这锁头脩的给阮浥秋的侧脸来了一下,速度很快,他又猝不及防,“啪”的一声,力道凶猛,阮浥秋的脸上迅速拱起一道鞭痕状的燎泡,火辣辣的。
阮浥秋忍着疼,没有动,右手背在身后,心里却冷笑一声:“畜生样的玩意儿,也敢在他面前摆威风。”
那一下之后,鬼藤锁重立回胸前,跟逞威风似的,上下摆动着藤身,跃跃欲试,一人一鬼藤锁,临军对垒,觑的对方的空门。
说时迟那时快,鬼藤锁快如闪电,猛的暴起,向阮浥秋的右脸探去,阮浥秋侧身后仰一避,同时右手迅如疾风,不早不晚,将捏在手里的铁筒子兜头罩在鬼锁的锁头之上,右腕一转,铁筒子连带着鬼藤锁的藤身捏在手里。
左足朝着水面重重一踏,身子借势而起,沿着与鬼锁交缠的反向,使出一招落英千坠,身形飞旋若繁花,三两下便摆脱了鬼锁的纠缠,稳稳的落在水面之上。
说来也怪,这鬼锁自被铁筒子罩头的那一刻起,便失了嚣张的气焰,毫无反抗力道,软塌塌的没了筋骨,锁头从铁筒子里落了出来,沉进湖底。
阮浥秋端详了片刻,确定那些鬼锁不再作怪之后,头也不抬的朝十二招了招手,细瞧着手里的铁筒子,一时半刻间也没看出个名堂,耳边却突然“啊呀”一声惊叫,十二的声音,他抬头望去。
只见十二半只脚踏进水里,一圈接着一圈的水纹从他脚边荡开,沿着湖岸那头的,自然掀不起波澜,朝着湖心岛方向的,却一如以往,势头渐起,水浪无缝衔接的朝着阮浥秋垒了过来。
阮浥秋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湖怎么还出尔反尔,时不时的给人制造点惊吓。
水浪当头,他也来不及多想,转身就跑,这也算是一大奇景,阮浥秋在湖面上如履平地,身后的巨浪紧追不舍,匆忙间也顾不得方向,只闷头发足狂奔,连提气运功的功夫也没给他留。
然而,事非人力所及,十二眼看着巨浪飞驰若风,浪头被推到两丈有余的高空,水面曲成一牙细细的弯月,宛若巨兽之口,瞬间将阮浥秋吞没。
十二双眼瞪如铜铃,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这么高的浪头拍下来,不死也是重伤,水下还有神出鬼没的鬼藤锁,焉还有活路?
这哪里是什么湖啊,分明就是吃人的鬼怪,他得赶紧逃命,趁着妖怪没有发现,逃的远远的,说不定还能追上牌主,到时只需扯个幌子,说右护法葬身蝎腹,尸骨无存,他也算交差了。
一时间,十二的脑子里掠过千百种逃命的法子,转身看见茫茫的荒漠一片刺目的澄黄,那千百种法子都成了摆设,一股绝望涌上心头,他看了看身后的水面,浪头从湖岸的沙土浸润了下去,水面一平如镜,又转头看了看.....
等等。
十二猛的调转过头来,呆呆的望着站在水面的阮浥秋,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电光火石之间,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这湖分明就只针对他一人,而对右护法毫无敌意。
是了,从入了这处绝地起,只要是右护法有生命之忧,就会三番五次的出现怪事,搅的他化险为夷,想到此处,十二心头猛的一跳:莫非.....右护法跟此处有何关联,摇光大陆版图之广,他哪儿都不去,偏偏要往这处逃,难不成宝藏就在此处,右护法先前种种都是在演戏,好骗过他们,独吞宝藏?
想到宝藏,十二一时间心潮迭涌,那可是足够推翻大庆王朝的财富啊,若是能拿到仙丹,白日飞升,焉还怕门主的往生蛊?
***
原来,阮浥秋奔逃之时,微微向后一侧,分出点余光来注意水浪的脚程,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他也顾不得其他,提气便要跃起,还是慢了一步,浪头顷刻间便垒了过来,那一刻,阮浥秋连绝望的心都提不起来,三番两次的,到底能不能给他个痛快?
他心里浮起一个隐约的念头,刹那间,阮浥秋调转方向,迎着浪头正面赶上,下一刻,果然如他所料,巨浪从他身上穿体而过,恍若无物。
阮浥秋身处水幕正中心处,却无半点湿意,他甚至摊开手掌,试图截留那些细小的水珠,无一余漏的,都从他的掌缝中穿过。
浪头一来一回,阮浥秋试了两次,才恍然大悟,一开始他和十二站在湖边时候,湖水的怪异之处对于他和十二并无差别,变故是从那根鬼锁崩破他的脚踝,血流进湖里开始的。
是了,从开始接近无尽之海的地界,接二连三的怪事都是从他的血开始,先是肆掠的沙暴,再是体型硕大的黑蝎子,然后是那个女妖怪,最后是这湖......
难道...父亲临死之前叫他往西边逃并不是随口之言,而是别有深意?
想到此处,阮浥秋看了一眼湖边的十二,他定然也发现了这湖水对于二人的差别之处了吧?
......
光看这日头的位置,二人已卡在过湖这耗费了两三个时辰,太阳也不那么毒了,倒有点懒洋洋的意思,鉴于清波对于七寸珠的描述,阮浥秋还是调转过头来,走到十二面前,露出背后,微微侧头:“这湖怕是得我背你才好上岛。”
这是一个结盟的信号,虽然在两三个时辰之前,就在同样的位置,他们暂做同盟,但经过刚刚那番变故,二人都不免生出些五心六意,碍于清波的胁迫在前,阮浥秋不得不重新朝十二释放善意。
不知十二腹中是何思量,半点不扭捏,手脚利落的爬上了阮浥秋的后背,这一路,二人皆无半点言语,阮浥秋时刻提防着十二后背伤人,十二又万分小心,生怕阮浥秋一不做二不休,趁机将他丢进湖里。
好在这漫长的一段终是过去了,二人登上湖心岛,这岛比之湖面来说,不算大,岛上除了中心的巨树之外,竟也是寸草不生,二人在岛上摸索了片刻,才一同朝那巨树走去。
树皮是深褐色的,呈皲裂状从树根一阵外伤蔓延,凸一块陷一阵的,并不平整,二人走近发现,树皮上附了一层亮晶晶的东西,
阮浥秋看了一眼十二,率先伸出手来,食指轻轻触碰了一下树干,树皮上那层亮晶晶的东西瞬间便和食指黏在一起,阮浥秋使了三分力道,才将食指抽了回来,指腹还还附带着那层粘液。
阮浥秋用拇指轻搓了搓,粘液在二指的指腹之间拉长变形成一条细细的银丝,颤巍巍的悬在半空。
十二看着阮浥秋手上的粘液,半晌,带着点不确信的语气,问道:“这莫不是那七寸珠的涎水?”
阮浥秋没有接话,指尖凑到鼻头,似乎有一股淡淡的腥气,十有八九是错不了了,他仰起脑袋,朝树冠看去,大片大片的翠绿中,时不时的掩映着褚褐色的树干,一时间竟看不清是绿的嚣张多一点还是褐的挺拔多一些。
总之,半点没有活物的影子。
这涎水怕满树都是,阮浥秋还好,脚蹬玄色暗绣云靴,轻易不得沾黏,十二可就惨了,全身上下只剩个底裤,赤足行地,一脚下去,怕是能直接把整个人给黏树上。
看到这,阮浥秋没有二话,对十二说了句:“你在这等着,我上去看看。”
说罢,整个人提气而起,身形轻盈若风,扶摇而上,及至力尽处,云靴朝那树干轻轻一点,又翩然而起,很快消失在繁茂的树冠之间。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阮浥秋下来了,二话不说,先绕着树头转了一圈,沉思片刻,笑了笑,对着一脸迟疑的十二说道:“树上除了那些涎水和青葱的树叶之外,什么都没有,想要捉蛇取胆,我这里有个蠢的法子和更蠢的法子。”
“蠢法子,你我二人收集这树上的树叶,碾碎了做成树浆,满涂在树皮之上,七寸珠无色无形无味,但只要它还是活物,还在这树上走动,便会沾上树浆,到时自然无所遁形,只是这树体型庞大,你我少不得要费些功夫。”
“至于更蠢的法子,你我二人轮流巡守,等到那妖怪口中的正午或者午夜时分,七寸珠的七寸发出珠光,若是运气好,也许三四回功夫,就捉到了。”
罢了,问道:“你选哪个?”
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还用得着说吗,十二自然是选了蠢法子。
说它是蠢法子,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从摘叶、捣碎再到涂料,二人都是单手亲为。
一开始,十二嫌恶赤足沾上七寸珠的涎水,不肯飞身摘叶,后来瞧着树干的进度,也放下身段,亲身涉足。
挨着树干、稍矮些的枝叶,有种皮革质感,捏在手里,叶脉上那些凸起的经络还有些扎手,阮浥秋顺手拿了清波给的铁筒子,按住筒口,扎进叶堆里,往下使劲儿。
有了外器借力,捣的速度几乎快了一倍,铁筒子另一头上沾了绿油油的浆水和树叶渣子,阮浥秋看裹的厚了,一点点的把那些残渣给清理出来。
清着清着,他就发现不对劲了,铁皮子上沾了汁水,黏哒哒的。
除了这些汁水之外,本来光滑的铁皮子面上,出现了一些细小的划痕,他先前也模糊的摸到过,只当是年岁久了,出现的磨损。
现在那些凹缝里填塞了枝叶的渣子,长短不一,时断时续的显露出这些划痕的真面目。
那是两行字,刻的很小,有的地方轻,有的地方重,看的阮浥秋心头一凛,一股寒意不可抑制的席卷全身。
“斯人轻信异类,埋骨黄沙心志难平。”——永光十四年.杨.....